隴是甘肅的簡稱。夏天,我從蘭州出發,沿古絲路西行約1500公裏,抵達敦煌。電視裏曾瘋狂地普及過絲路和敦煌的知識,我窩在城市裏,以為自己已無所不知。真到隴西一走,才發現再大的電視屏幕也代替不了我們的眼睛,更不消說每個人的心靈都是特定的頻道。別太相信那塊20英寸的玻璃板,它在擴大我們視野的同時,也扼殺我們的想象。


    那麽多人寫過絲路,寫過敦煌,好像一個插滿針的針插,已無從下手。西行的時候,我已決定什麽都不寫,讓心靈毫無負載地飄向藍得令人眼暈的天空。回來後,忙忙碌碌地做別的事,我以為已徹底遺忘了敦煌。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常常同別人講敦煌,講那些屬於我自己的記憶和感覺。朋友們會津津有味地聽,好像他們從未看過那些介紹絲路的風光片和旅遊指南。我檢查記憶之壁,看到當時思維留下的痕跡,有的已被撫平,有的仍像甲骨文痕,雖然淺淡,卻難以消失。


    我寫的絕不是一篇係統的絲路遊記,隻是時間之篩無意中留給我的大點的石頭子兒。 <h2>白蘭瓜</h2>


    聽說我要西行,所有的朋友第一個反應都是:“你可以吃到白蘭瓜了!”


    北京的街頭也常見到白蘭瓜,並不白,像個磕碰過的籃球,也不甜,帶有青草的氣息。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白蘭瓜的仰慕希冀之情。城市是個壞地方,能讓所有帶有鄉土氣息的東西走味。


    蘭州果真是白蘭瓜的大本營,十步之內,必有瓜陣,白的如同一張張女兒麵,黃的像金牌一樣燦爛。據說,黃色的白蘭瓜叫“黃河蜜”,是改良品種。我們饞饞地想:黃出於白而勝於白,想必更甜。


    西北人出手大方,剛住下就給每人發三個白蘭瓜。堆在一處,儼然一座瓜山。


    “先殺哪一個?”大家摩拳擦掌。


    “一樣宰一個吧!”


    刀鋒傾斜著刺入,濃鬱的香氣沿著刀柄湍湍流出,光憑味道就知道同北京的贗品不同。每人搶一塊,吞進嘴裏,像喝粥似的往下咽。


    向導笑眯眯地看看大家的貪婪,很為家鄉的特產自豪。西北方言形容這種吃的局麵,叫作:“吃了一個不言傳!”


    終於有人言傳了:“鬧了半天,白蘭瓜也不過如此嘛!”


    “比黃瓜也強不到哪兒去!真是空有其名!”更多的人附和。


    向導的臉色難看了,忙解釋:“今年雨水多……”


    平心而論,白蘭瓜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聞著還可以,嚐嚐卻不甜。


    白蘭瓜原籍美國。1944年,美國土壤學家和水土保持專家羅德民趁美國副總統訪問蘭州的機會,托他把“蜜露”甜瓜種帶到中國。“蜜露”移居中國後,改名“白蘭”,現在已成為甘肅特產。


    一路西行,哪裏都要款待白蘭瓜。剛開始還總想給白蘭瓜恢複名譽的機會,心想蘭州的瓜不甜,別處的可能甜,然而總是失望,哪兒的白蘭瓜都不甜。以後,就連嚐的興趣也沒有了,除非渴極了,拿它頂水喝。


    辜負了我的信任與渴望的白蘭瓜啊!


    “到嘉峪關就有好瓜吃了,那兒正在舉辦瓜節。”向導為大家打氣,他總想給家鄉的瓜正名。


    隻知道嘉峪關是長城的一端,不知道它還是瓜的盛市。西北各省市的瓜,像隕石雨似的降落在小城,滿載的瓜車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入。前麵一個急轉彎,幾個碩大的甜瓜被車甩了下來,摔碎的瓜把香氣像手榴彈似的煙霧塞滿街道。真擔心這麽多瓜,吃不完可怎麽辦!


    瓜節隆重開幕了。白蘭瓜形狀的氫氣球飄浮在碧藍的天空,遠處是銀箔似的祁連雪峰。孩子們頭上戴著白蘭瓜形的帽子,街上的社火隊打扮成瓜的模樣……真是一個瓜的世界。


    張老作為瓜節貴賓,被邀上主席台。美麗的迎賓小姐敬上一個紮著紅緞帶的白蘭瓜。好像瓜也是精靈,像東北的人參娃娃似的,不係住就會跑掉。散會後,我緊忙跳進張老的房間,想先嚐為快。別處的瓜不甜,瓜節上的瓜王還能不甜嗎?沒想到,張老攤著兩手說:“忘了把瓜帶回來了!”


    唉!於是想,美麗的迎賓小姐也許會把瓜送來。癡等了許久,才想到女孩並不知道瓜是誰丟的,況且這裏的瓜極多,人們並不會格外珍重這個瓜的。


    沒有吃到瓜王,其他的瓜也仍舊不甜。向導為了給白蘭瓜平反,一個個地殺,狼藉一片。我們忙說:“挺甜,這個就不錯,別殺了。”他拈起一塊嚐嚐,說:“怎麽瓜節上的瓜也不甜?不要緊,到了安西,就能吃到好瓜了。”


    過安西時,正是午後沙漠上最熱最寂寞的時光。黑藍色的柏油路蛇蛻似的蜿蜒著,天空中彌漫著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塵埃,仿佛一杯混濁的溶液。太陽在空中發出幽藍色的光,卻絲毫不減其炙烤大地的威力。鐵殼麵包車成了真正的麵包爐。我們關上車窗,是令人窒息的悶熱,打開車窗,火焰般的漠風旋渦般地卷來。口唇皸裂,眼球粗糙地在眼眶裏轉動,全身像烤魚片似的幹燥無力。


    突然,在大漠與公路相切的邊緣,出現了一個木乃伊似的老人。地上鋪一塊羊皮,上麵孤零零地垛著一小堆瓜。他出現得那樣突兀,完全沒有從小黑點到人形輪廓這樣一個顯示過程,仿佛被一隻巨手眨眼間貼到蒼黃的背景上。也許是因為他同大漠的色澤太一致了。


    司機停下車說:“就買他的瓜吧!”


    “瓜甜嗎?”我們習慣地問。賣瓜的人沒有說瓜不甜的,但老人慢吞吞地回答:“這裏是安西呀!”


    安西的瓜就一定甜嗎?安西就是白蘭瓜的免檢合格證嗎?國優部優產品還有假的呢,世界上徒有虛名的事太多了!


    因為別無選擇,我們買了老漢的瓜,記得狠狠砍了砍價。老人樹根一樣的臉上沒有表情,算是同意了。極便宜的價錢。


    車上地方窄,又顛簸。到了遠離安西的地方,我們才停車吃瓜。安西的白蘭瓜外觀上毫無特色,第一口抿到嘴裏,竟然是鹹的!


    過了片刻,才分辨出那其實不是鹹,而是一種濃烈的甜。


    甜到極處便是蜇人的痛,嘴角、舌尖都甜得麻酥酥的,仿佛被膠粘住了。抓過瓜緣的手指,指間仿佛長出青蛙一樣的蹼,撕扯不開。手背上瓜汁淌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跡,仿佛一隻流涎的蝸牛爬過,舔一舔,又是那種蜂蜇般的甜。


    真不知如此苦旱貧瘠的安西怎麽孕育出如此甘甜多汁的白蘭瓜。


    安西古稱瓜州。總覺得古代人很會起地名,比如武威,原來叫涼州,透著荒遠僻地的蒼涼。張掖叫作甘州,有一種安寧平和的感覺。安西地處荒沙,日照極強,非常適宜種瓜,自古以來,以瓜聞名天下,故稱瓜州。


    美國的良種甜瓜“蜜露”移民到了中國,在安西紮下根來,比在老家長得還要好,白蘭瓜的盛名,其實是靠瓜州的瓜打的天下。


    也許,白蘭瓜要正名為“安西瓜”才更符合曆史的真實。


    我也想過,是否因為那天的極度幹渴才使這沙漠之中的瓜顯得格外甘甜。後來遇到過幾次同樣的情形,才知道唯有安西的瓜無與倫比。


    想想這瓜,很有感觸。它原本來自大洋彼岸,卻在這塊古老貧瘠的土地上繁衍得如此昌盛。它入鄉隨俗,褪去了嬌滴滴的洋名字,也不計較人們以訛傳訛地稱它白蘭瓜,寂寞然而頑強地在沙漠之中生長著,以自己甘飴如蜜的汁液濡潤著焦渴的旅人。


    啊!瓜州的瓜啊!什麽叫特產,什麽叫真諦,它隻限於窄小的區域。好比一個石子丟入湖中,漣漪可以擴散得很遠,但要找到石子,必須潛入那最初的所在。


    藍色太陽下的沙漠老人,教給我這個道理。 <h2>銅奔馬的疑陣</h2>


    銅奔馬是我國的旅遊標誌,也是甘肅武威的市徽。這匹足下踩著鳥的銅馬,最初叫“馬踏飛燕”。記得“文革”中,我是在西藏雪峰的空曠地上,從慰問解放軍的電影裏,第一次認識這匹馬的。粉碎“四人幫”後,又曾見報上載過,那馬本該叫天馬的,因當時林彪自比天馬行空,連累得兩千年前的銅馬也名不正言不順了。


    這匹馬轟動過世界。一位美國學者曾詢問:“這匹馬是地震搖撼出來的?是洪水衝刷出來的?是暴力主義者強挖出來的?是文物工作者保存下來的?”


    到了武威,自然想去看銅奔馬出土的地方。


    1969年,到處在深挖洞。在武威城北兩華裏11處,有一座高8米、長100多米、寬60米的長方形夯築土台。台上建有雷祖觀,故名雷台。挖地道的人們掘出了一座東漢晚期的大型磚室墓。


    我們沿幽暗冷寂的墓道沉進墓穴,有漢代的風在脖子後麵颼颼掠過。滿身的熱汗倏地縮回去,終於走到蒙古包一樣的拱形墓室。一塊塊青灰色的漢磚,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寧靜幽遠的堅固。也許因不見天日的緣故,磚像青蘿卜一樣新鮮,敲彈起來當當作響,仿佛含有金屬的顆粒。“這種漢磚,每平方厘米可以承受500公斤以上的壓力。而我們仿製的磚,承重不到200公斤壓力就碎了。”主人指著一塊新磚說。相比之下,現代人的產品像偽幣一樣菲薄。


    “這古磚是用武威的土燒的嗎?也許是從外地運來的呢!”我問,想起現時的貴人們常用舶來品,若是後世的考古學家以為這是尋常百姓家也能享有的玩意兒,豈不帶來學問上的不嚴謹?從這墓穴的規模看,死者生前顯赫。


    “化驗過了,這就是用的我們的土。兩千年過去了,我們還燒不出老祖宗燒過的磚。”主人長歎一聲。


    在墓穴的穹隆上,有一塊臉盆大小的不規則區域,被色澤淺淡的新磚填塞著。主人介紹:“這是盜墓者留下的痕跡,我們修補了。但是很奇怪,墓內的隨葬品保存完整。我們推測,也許盜墓賊剛挖開洞穴,便發生了一件不可琢磨的意外,他匆匆掩住破口就離開了,但永遠沒有再次打開。”


    想想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裏曾發生過誰也無法知曉的恐怖故事,墓室的燈火也搖曳起來。


    墓穴很幹燥,沒有特殊的異味。遺骸是一罐燒焦的骨殖,其中還有一段未經焚化的羊腿骨。


    這是怎麽回事?我們都極感興趣。


    向導說,這是考古界爭論不休的難題,涉及學術,不可妄談。他講了一段野史,漢代涼州有一家要添丁了,算命瞎子對他們說:“第一,你家要添一個男孩,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為涼州刺史。第二,這孩子生於這座樓上,也將死於這座樓上。第三,他將被燒死。”


    我覺得不管靈驗與否,這瞎子還是很大無畏的,敢說好話,也敢說歹話。


    後來,這家的女人果然在高樓上產下一子,長大後弑主自立,成為不可一世的涼州刺史。刺史對占卜之話篤信不移,特命照他家的樓閣燒了一座陶樓,置於早已修好的墓穴之中。後來,因為他擁兵反叛,遭人征伐,自焚於那座樓閣之上。占卜之人的三條預言都驚人地應驗了。


    漢代興厚殮,所以他死後還是享有了非凡的排場。骨殖已燒得不完全,盡孝道的後人便補進一塊羊骨。那座陶樓也完整地保存下來了。畢竟是做過刺史的人,陪葬物中,除了金、銀、銅、玉等珍寶外,還有99件精致的銅車馬武士儀仗俑。率隊馳騁的,就是舉世聞名的銅奔馬。


    這故事幾乎天衣無縫。在淒冷的古墓中聽這殘酷而又帶有宿命色彩的解釋,生出人生無常的悲涼。


    還是來看美麗的銅奔馬吧!它昂首嘶鳴,風馳電掣。要在繪畫中表現馬的神速並不難,隻須添些翻卷的雲霓就行了。比如飛天腳下的飄帶,曲曲折折,便顯出無限的高度與速度。然而在銅坯上製造這種扶搖臨風的英姿,十分困難。那位敢於犯上作亂的刺史手下的能工巧匠,把支撐馬體全身重量的右後足放到了一隻鳥上,既表示其奔騰的速度超過飛鳥,又巧妙地利用飛鳥的軀體,擴大了著地麵積,保持了奔馬的穩定。


    將近兩千年後,這位智慧工匠的子孫們,開始複製這一傑出的工藝品(它可以換回高額外匯)。但仿製的銅馬無法站立,在柔軟的紅絲絨上,它們毫無例外地栽向一側。技術人員做了許多實驗,進行了繁雜的計算,終於使現代的銅奔馬同老祖宗的銅奔馬一樣,也能取淩空之勢了。今人們因此得了科技成果獎,我想,這個獎應頒給兩千年前那位無名的工匠。


    銅奔馬率領的儀仗隊披一身凜冽的清光,肅穆地布列於墓室之中,仿佛有車轔馬蕭之聲傳來。


    “這是按照我們的方案布列的。”主人說。


    “難道還有什麽另外的方案嗎?”由不得人不追問。


    “有啊!日本人的布陣法、美國人的、歐洲人的,各有各的高招兒。”


    這99件銅兵馬俑,仿佛一把淩亂的軍棋子。除了銅奔馬率先沒有疑義外,其餘的棋子被隨心所欲地組合。


    “那麽,最初發現時是怎樣布陣的呢?”


    “沒有人記得了。當時正在戰備,挖到這個墓坑,大夥兒找來一個大筐,七手八腳地往筐裏撿文物,像地裏收山藥蛋似的。旁邊蹲著一個會計,拿個小本記著:銅人一個、銅馬一匹……”


    又是一個千古之謎!銅兵馬們原來是井然有序的,它們攜帶著兩千年前的一種思維、一種文化、一種風格,是有機的整體。現在牌被打亂了,黃白皮膚的學者都在洗這把被打亂了的牌,彼此爭論不休。


    丹麥的賽馬協會主席曾寫信說,我們專門買了銅奔馬的複製品,以獎給每年獲勝的歐洲冠軍。他還說,這匹馬的姿勢,不是“奔馬”,而是“躍行馬”,走對側步,速度更快。


    兩千年前那位篡權的涼州刺史,大概絕沒有想到他的死、他的磚、他的銅馬構成了這許多難以破譯的密碼。隻有造成銅兵馬陣之謎的原因我們知曉,那就是——愚昧。 <h2>鳩杖·獨角獸·千金不傳方</h2>


    何謂鳩杖?從字麵上難以想象,其實就是一端刻著斑鳩的木杖。


    那斑鳩像一隻鴿子大小,利用木質的自然紋理,勾勒出羽毛一樣的細密層次,顯得肥碩。口微微張著,博物館的講解員說,當初那裏是含著一粒玉雕的穀米,因為年代久遠,已經遺失。


    鳩杖是漢時宮廷頒發給老人的拐杖。


    《後漢書·禮儀誌》裏記載,每年8月,朝廷按戶查選,凡年滿70歲者,授予鳩杖。年滿80、90歲者,還發給一尺長的玉製鳩杖。漢宣帝還規定:授杖的老人,可以隨便出入官府;可以在供皇帝專行的道路上行走;在市場上做買賣可以不收稅;觸犯刑律,如果不是首要分子,可以免訴。


    真不知道,曆史上還有這樣一個尊老的朝代。


    隻是,為什麽要在杖上雕一隻斑鳩呢?


    史書上也有記載:“鳩者,不噎之鳥也。欲老人不噎。”


    真是我們這個“民以食為天”國度的思維邏輯。隻要能吃,就象征長壽。我不知鳩的食道是否特殊,可以永遠通暢,但欲要高壽,第一條強調的是“不噎”。我想,漢代一定是“噎食病”——也就是我們今日所說的食道癌高發的時期。或皇帝的親人中有死於此疾者,故刻骨銘心地希望天下老人不噎。不管怎麽說,斑鳩是用心良苦的吉祥物。


    受鳩杖的人還有相當於六百石的俸米,類似今日離休的縣團級了。在一處小型土洞葬裏出土了一根鳩杖,死者是一位老翁,單棺薄葬,隻有幾件陶木器。可以想象,他生前是一個孤寡的平民,因年高受賜鳩杖,才有了唯一的生活來源。死後,他把它當作勳章帶入墓穴。


    西北多旱,千百年前的木頭挖出來,不朽不糟,像新劈出的柴火,木紋明晰。


    木雕獨角獸,頗有非洲土著的韻味。一是簡潔到近乎模糊,隻有一個大概的輪廓,仿佛一團未經細鏤的泥巴,卻飽含靈動的立體感和勃勃生氣。二是獨角獸很像犀牛。它全身努勁兒,腰部弓彈,尾直立似虎,頭低拱如豹,大步流星,仿佛正待迎接一場決鬥,充滿銳不可當的英勇。它既不像牛也不像熊,是一匹人造的怪獸。但又不像同是人造動物的麒麟和鳳凰,富貴而吉祥,它是獰厲而迅猛的。據說,這就是我們傳說中的“年”,所謂“過年”,就是為了要躲避它的傷害。


    但講解員另有一番解釋:獨角獸是公正之神。若有了斷不清的案子,就把獨角獸請出來,它的獨犄角抵向誰,誰就是罪人。像西方的天平,獨角獸是古代司法公正的象征。


    看著像拓荒牛一樣奮蹄掘進的獨角獸,覺得它任重而道遠。這世上有多少撲朔迷離的案件,有多少道貌岸然的罪人,人們自己斷不清,便用木頭鋸出這樣一種實際並不存在的獸類,在寄托一種美好願望的同時,也表達著思索的困惑和意誌的迷失。


    又疑到“過年”原來是惡人們的發明。躲過了獨角獸,便可以依舊故我,所以過年時便喜氣洋洋。


    “年”原來是惡人們的節日。


    在紙問世之前,人們記事,把文字寫在大約一寸寬、一尺來長的薄木片或薄竹片上,用繩子按順序串聯起來,稱為木簡或竹簡。


    在祁連山下出土了一批漢代“醫藥簡”。曾經做過醫生的我對此自然極感興趣,瞻仰時的心情仿佛見到一位活了兩千歲的醫生。


    藥簡是鬆木剖製,毛筆字墨跡燦然,仿佛主人剛剛撒筆人寰。一簡大約有幾十個字,抄錄得很工整。於是心中愈生崇敬,好像兩千年前的藥方也有使人活兩千年的效力似的。


    仔細端詳後,深切地失望了。簡上不過是些普通的病名、病狀、製藥方法,還有幾十個方劑,平平淡淡,絕無長生不老的秘訣,不禁暗笑自己的天真迂腐。待看到最後,對這位兩千年前的古人竟強烈地不滿起來。在那些不過是甘草、綠豆配起的藥方之後,寫著“諸種藥物煎湯,每早空腹服”,再之後,寫著“此乃千金不傳之方”。


    每一方劑之後均是“千金不傳”。


    醫藥原是救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千金難買。所以,有膽識、有氣派的唐代醫學家孫思邈,才將他的醫著命名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共收進方劑7000餘個。


    孫思邈是汪洋浩渺的大海,而這祁連山下的古人不過是一汪淺水。他守著千金不傳方,還是倒斃在蒼莽黃沙之中,孫思邈則成為千古醫聖。


    博物館服務部裏,有仿製的醫藥簡出賣,惟妙惟肖,足可亂真。幾位衣冠楚楚的日本人在挑選。假如是我的國人,真想對他們說:不要買。無論是從醫學還是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藥簡都不足取,隻單單剩下一個古老。因是仿製品,便連古老也不存在了,一無是處。想到這普遍的鬆木可以賺外匯,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h2>沙漠公園</h2>


    “明天,我們到武威沙漠公園去。小徐,你不是一直嚷嚷要遊泳嗎?帶上你的遊泳衣。”向導說。


    小徐從北京出發,果真帶了遊泳衣。但偌大一個蘭州城,竟沒有一處遊泳的地方。往西走,一片瀚海,遊泳衣成了我們取笑她的口實。沒想到在騰格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包繞的武威,竟然可以——遊泳!


    乘車沿武威城東南走40裏,一片綠色漫浸而來。這綠不是江南那種晶瑩軟滑的糯綠,而是艱澀粗糙蒼老的勁綠,仿佛在綠色之上鍍了一層金屬的粉末。


    沙漠公園最瑰麗的景色是樹。楊樹、柳樹、榆樹、槐樹、椿樹等共有100多萬棵,還有梭梭、紅柳、花棒等沙生植物500多萬株。


    單是有樹,隻能叫林帶。雖然這些樹在荒涼的大漠背景下,卻顯示出生命的悲壯與倔強。


    於是,人們便在粗糲中揉進了人造的玲瓏。有了桃花亭、鴛鴦亭等模仿江南秀色的樓台,有了跑馬、滑沙、賽駝的遊戲。


    在遊覽過蘇杭美麗清新的園林之後,突然在原始洪荒的沙丘背後,看到一個紅男綠女般鮮豔的小亭子,覺得不協調,有股東施效顰的味道。


    我悄悄把這想法對一位來自水鄉的同伴講了,並不是想討好他的故鄉。我以為大漠之上應有鐵馬金戈、碧血黃沙,這才是借造化之功,渾然天成。不想他卻說:“這些亭台若在江南,自然是算不得什麽。但這裏是大漠,有了這些景致,便使那些永遠去不了蘇杭的人也領略一回不同的風光,用心也很良苦。”


    我無語。有時要求正宗,有時也須仿製,世上有許多規則,都有各自道理。


    遊泳池其實是一個小型人工湖,水泥砌成曲曲折折的湖岸,還有幾簇柳枝。在幹燥得冒火的沙原上,突然看到一池真正的碧水,真是驚喜交加。大家齊聲問:“這水是從哪兒來的?”


    “抽的地下水。再往遠裏講,是祁連山的雪水滲過來的。”公園的管理人員笑眯眯地告訴我們。由於蒸發量極大,需要不停地注水。


    “但滲漏怎麽辦呢?”記得小時見過幹涸的遊泳池底,布滿甲骨文一樣的裂隙,每年都要修補。這沙漠中的池塘,漏起來像個篩子,有多少水也供不上的。


    “我們先挖了這個大坑。底下都是沙,糊上水泥也禁不住漏的。用車從遠處拉來膠泥,膠泥你們都知道吧?”主人問。


    “知道的。”小時我用膠泥捏個小碗,啪地摔在地上,膠泥的密閉性極好,空氣逸不出去,小碗就像玉米開花似的炸裂了。


    “把膠泥卸在池底鋪開,再吆喝來一群牛馬駱駝,讓它們在泥巴上踩。踩實了,再鋪上水泥,這池子就不怕漏了。”


    原來是這樣!這駱駝蹄子上的遊泳池,這大漠上來之不易的清波!


    看到一個遊人笨拙地在水中嬉鬧,撩起一簇簇水花,這是一位牧民。我感覺到了江南同伴的寬容和智慧。他設身處地地珍惜這粗糙的樓台和簡陋的水池。並非每一個居民都有機會瀏覽江南,永遠停留在大漠的人,也渴望那清涼涓透的世界。而我太狹隘了。


    小徐終於沒有遊泳。她俯下身去,將兩根手指探進水裏,說“太涼”。


    畢竟是祁連山積雪融化的水啊! <h2>高台兄弟塚</h2>


    高台是河西走廊中部的一個小縣。匆匆經過高台,唯一的安排是瞻仰高台烈士陵園。


    烈士陵園也許是最統一規範的建築,都有隊列一樣整齊的墓地和巍峨高聳的紀念碑。走進這座烈士陵園,卻隻見森森的林木。


    墓,墓在哪裏?我們環視。


    一座巨大的水泥構件突兀地顯現出來,仿佛紫金山天文台半圓形的屋頂,凝望著西中國9月湛藍如洗的天穹。


    全園僅此一處墳塋,像一座孤零零的水泥城堡。1937年1月12日到1937年1月20日,西路軍紅五軍3800名將士,血戰高台,全軍覆沒,遺骨盡收於此。


    我從未見過比這更大的墳墓,像一座土黃色寸草不生的山丘。但對於3800名不死的英魂來說,它太擁擠了。手撫著被太陽曬得溫熱的水泥壁,覺得它充滿即將爆炸的張力。烈士們人不分老幼、地無論南北,在這水泥穹頂下肌膚相親、相濡以沫,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兄弟塚啊!


    這墳墓使整個烈士陵園風格簡練而主題突出,使人深思3800人命運的琴弦為何同時喑啞。


    烈士紀念堂內垂滿挽聯、挽幛,覺得自己也變成一朵素白的紙花。牆上掛著紅五軍軍長董振堂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時的相片,英俊瀟灑。眼光從年輕的麵龐下移,突然像冰柱似的凝凍。


    又是一張董振堂的相片,額頭、眉棱、嘴角,都與年輕時的影像輪廓相符。對於一個成熟男子來說,時光隻是使他神氣更堅毅而果敢。一切都像是同一張底板又加洗了一張,唯一的不同是:1925年的董振堂嚴謹地扣著軍裝風紀扣的地方——1937年的董振堂脖頸以下,是一片迷茫的蒼白。仿佛有一場漫天而降的風雪,掩去了董振堂的身軀。在這一片迷茫的蒼白之下,我看到一圈淺淺的陰影——那是一個碟子。董振堂年輕而高傲的頭顱,就坐落在碟子之上——這就是敵人殘害他之後所攝的相片!


    1937年,西路軍孤軍深入,兵敗祁連。匪徒們得以從從容容地宣揚他們的戰績。紀念堂裏展示著大量敵人當年所攝的相片,慘烈的血雨腥風,掃過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隧道,鞭笞著我們的心。


    一組連續的相片。第一幅是一群被俘的西路軍戰士,衣衫破碎,彈傷累累。第二幅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從葉子的輪廓和枝杈過早分披的樹形看,仿佛是棵古槐。在槐樹慣有的樹洞裏,像蜘蛛一樣釘著一個赤裸的人體,瘦骨嶙峋,仿佛是用灰白色的鐵絲編織而成。我看到了幹癟如兩片枯葉的乳——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圖片下的說明中寫著她是西路軍的一位護士長。第三幅是匪徒們將她的屍體丟棄在地,一群群豺狼狂笑的合影,一幅又一幅……


    脈搏在手腕處像出膛的子彈一樣跳動,我感覺到了那個不知名姓的女人在死亡以前所承受的全部屈辱與痛苦……


    9月的西中國將近正午的驕陽,把到處都烘烤得像麥秸垛一樣鬆軟噴香。我們站在明媚如金的烈日下,臉色鐵青。


    往日,我們每經過一處,都要喧囂地議論抒情。今天,無話。所有的人都緘默在這肅穆的園林裏。


    我們到街上買來九米白布。中國人尊崇“九”,這是一個表示最高敬意的數字。同行的老書法家大筆潑墨:曆史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後來,我對朋友說:“假如有一天我去打仗,我一定英勇地戰死。死後請你們把我的屍體扔進火焰,燒焦。” <h2>地下600米處的餐廳</h2>


    到金川之前,不知鎳為何物。到了這號稱“鎳都”的地方,才知道每個普通人都擁有這種美麗的銀白色金屬。不信,伸手摸摸你的褲兜,掏出幾枚鋼鏰兒——這就是鎳幣。


    鎳號稱“工業維生素”,著名的不鏽鋼就含有鎳。在國際上,一個國家擁有鎳的數量,成為科技發達的標誌。中國原來是個貧鎳的國度。在發現金川這個世界第二大鎳礦之前,鎳完全依賴進口,據說那時動用一公斤鎳,要經過國務院副總理的批準。1958年——雖然成了令人詛咒的年代,但在大煉鋼鐵全民找礦的口號下,一個放羊的孩子把龍首山上撿到的一塊礦石交到了地質學家手裏。從此,一座巨大的礦山從這塊孔雀綠的礦石裏萌生。


    我們參觀了壯觀的露天礦坑,它像一個鍥向地心的巨大圓錐,又如火山噴發的遺址。蜿蜒的汽車道像炮膛裏的來複線,鐫刻在開掘而形成的人工峭壁上。看坑底的汽車甲蟲似的蠕動,有一股魔幻般的感覺。


    這是老礦坑,經過幾十年的開采,已經基本停用了。但那錐子似的刺入山體的氣勢,仍叫人生出稍含恐懼的敬意。


    “我們開始進行礦山的改造工程,挖掘了亞洲最長的主斜坡道,可以深入到地下600米。待全部完工後,鎳的產量將大幅度地提高。”總工程師介紹說。


    “能到礦井下麵去看看嗎?”我提議。太想鑽到地底下去看看,如今有了飛機,上天並不難,有幸犁進地球皮膚下麵去試試溫度的人卻不多。


    這是一個計劃外的安排。由於我們的不安分和主人的熱情,終於成行,成為此次西遊中輝煌的一章。


    先運來一批下井的服裝——長衣、長褲、長筒膠靴,還有天藍色的安全帽。我穿戴齊全,卻發現致命的一擊:因為來時穿裙,沒有皮帶係褲。搜索四周,撿了一根尼龍包裝繩,還是粉紅色的,興高采烈紮在腰間。膠靴也太大,像副舢板,每走一步,腳趾前都有一塊方形鞋底不肯隨之起落,仿佛在給大地蓋印章。靴筒很高,直箍到膝蓋以上,行進時像木偶一樣機械。不知這副行頭別人觀感如何,自己覺得很威風凜凜。在主斜坡道口留影,剛擺好一個英勇的姿勢,同伴提醒我最好解掉腰間紮的粉紅尼龍繩。於是跑到一位男同胞麵前,說:“把你的褲腰帶借我使使。”他便很大度地用雙手扶起自己的腰,讓我雄赳赳氣昂昂地留下了這難忘的一瞬。


    坐一輛麵包車,開進主斜坡道,緩緩地向地心滑去。主斜坡道其實就是一條長長的隧道,中途有分支通往開采礦石的工作麵,它仿佛是葉片的主脈,又是地下交通幹線。因尚未完全竣工,沒有照明,汽車好像往深海下潛,隻有車燈像黃熟的竹杠,在前方掃出比車身還細的通道。拐彎時,燈柱便猛地打在嶙峋的山石上,倏忽又轉移到更幽暗的遠方。


    總工程師示意停車,他要檢查掌子麵12的進度情況。我們下了車,才知道山的表麵幹燥嚴峻,內裏卻像草莓漿汁般豐富。滴滴答答的泉水敲在安全帽上,仿佛頭上岩縫中匍匐著一位少年鼓手。腳下一片泥濘,黃漿互相攀緣著爬上膠靴高處,一股瘮人的寒氣穿透腳心的湧泉穴……


    走著走著,開始氣喘,好像這裏是高原。其實這裏已是地下400米,主要是通風不良。想到我們偶爾一次還覺辛苦,那些最初的開拓者,曾經曆過怎樣的艱難!


    運送礦石的車從我們身邊隆隆駛過,隨手抓到一塊鎳礦石。漆黑的斷麵上,密布著星辰一樣閃爍的銀斑,這就是神秘而寶貴的鎳了。山川之精英,每泄為至寶;乾坤之瑞氣,恒結為奇珍。後來在太陽下,總工程師掂著這塊沉甸甸的礦石說,含鎳量當在3%以上。按照標準,含鎳量為1%就算富礦,這塊石頭,要算特富礦了。


    在岩石陰冷森嚴的氣息中,突然聞到肉炒柿子椒的香氣。這毫無疑問是錯覺。人在這亙古沉寂的地心潛藏著無以排遣的恐懼。冥冥中總覺得山會毫無征兆地塌下來,自己會變成億萬年後的琥珀或是煤。潛意識會使感官混亂。但是我看到別人的鼻翼也在抽動,難道幻覺也會傳染嗎?


    “現在,咱們去看看地下餐廳。”總工程師輕鬆地說。


    明亮的、燦爛的、暖洋洋的、像玫瑰一樣鮮豔的火,三個豐腴而潔白的女人,像黝黑底色上的油畫,出現在我們麵前。


    金屬礦是不禁煙火的,於是在地下600米深處,有這樣一個整潔的餐廳。它位於主斜道一側,像一個平靜的港灣。一排原木釘成的餐桌,簡陋,但幹淨,看得清渦輪狀的木紋。廚房裏,巨大的發麵團把一個沉重的鍋蓋頂得顫顫巍巍晃動。一個女人在擇豆角,嫩綠的汁液像露水似的從斷端沁出,一縷柔曼的綠須像少女的發縷卷成“8”字……


    我們怔住了。多麽安寧、平和!一份不屬於地下、不屬於黑色、不屬於鎳、不屬於男人的溫柔,像薄暮時的霧靄撲麵而來——我們在這一瞬間都想起了家!


    同女人們聊天,問她們自己的家在哪兒。女人們那沾著麵粉的手指筆直地豎起。她們頭上是齜牙咧嘴的岩石,再往上,是山巒厚重的肌膚,共達600米。


    “這裏苦嗎?”我悄聲問。


    “苦。”她們垂下眼簾,好像不好意思承認,“不過,也有比地麵上好的地方。”


    “哪裏好呢?”


    “在這兒做飯沒有蒼蠅!”她們一起回答。


    我們坐罐籠回升地麵。那是一間極窄小的鐵皮房子,四處漏風。還從不知什麽地方爬進涼毛毛蟲似的冷水。耳邊鳴笛似的飛過風的尖嘯,四周是墨魚汁似的黑暗。隻有鐵器運行時吱吱嘎嘎的摩擦聲,才提示你身邊的這一處黑暗已不是那一處黑暗。終於,有奶一樣的天光自頭頂籠罩下來,那光像浪花湍急地明亮著,直到迸濺出灼目的光芒。周圍的人像浸泡在顯影液中,迅速顯示出從輪廓到細微的差別。啊!到地麵了。


    這才知道陽光、幹燥、流動的風……都是無比寶貴的東西。 <h2>黑牛引路的民族</h2>


    凡是人數極少的民族,我都以為他們生存在西南的十萬大山裏。隻有偏遠閉塞,才能保持住他們特有的習俗和文化。若在通衢大道旁,便很容易同化或繁茂起來,不再保留古風。聽說整個民族尚不到一萬人的裕固族,邀請我們到他們的民族飯店做客,我在深刻檢討自己孤陋寡聞的同時,由衷地高興。


    裕固族現有9145人13,全部居住於甘肅張掖地區肅南裕固族自治縣,以畜牧業為主,有自己的語言,沒有文字。


    裕固族的宴席很豐盛,燒羊羔肉膾炙人口。據說當地流傳著“寧吃一頓羊羔肉,不坐三請六聘九家席”之說。我因不吃羊肉,失去一頓好口福。其他的菜就沒有什麽特色了。席間有兩位裕固族女郎,身著鮮豔的民族服裝,為大家敬酒。


    她們一邊用裕固族語言唱著悠揚的祝酒歌,一邊用手指將酒虔誠地彈向高空,灑下大地,這大概是一種古老的習俗,然後雙手將酒捧給客人。在這種不加解說的熱情麵前,由不得你不喝。不一會兒,席間的氣氛就像火焰似的沸騰起來。


    兩位姑娘是表姐妹,一個叫銀杏,一個叫月亮,都是極美好的名字,人也長得像名字一樣美麗。我與同行的一位女友爭執到底誰更漂亮。我喜歡姐姐銀杏灼目的冷豔之美,女友喜歡妹妹月亮清澈的純真之美。總之,裕固族姑娘有一種東西交融的迷人風采。


    在我們的要求下,她們演唱了裕固族古老史詩的片斷。歌聲古樸蒼涼,仿佛一支鷹笛在草原上空盤旋。大意是:


    我們是來自遙遠西方的旅人,


    祖先告訴我們:故鄉在西直哈赤。


    黑色的神牛引路在前,


    來到八字墩下。


    站在八字墩上瞭望,


    沙漠中有一叢玫瑰色的紅柳花,


    這裏是一個吉祥的地方。


    從此我們留在了這裏,


    成為今天的裕固人。


    “那麽,西直哈赤又在哪裏呢?”席後,我問兩姐妹。對於這樣一個曾經漂泊過的民族,你會激起強烈的尋根願望。


    “西直哈赤大約在新疆喀什或吐魯番一帶。我們的祖先是一個強大的部落,後來戰敗了,開始逃亡。有一年我到新疆去,突然發現那裏的一切都非常熟識,好像我在夢中曾無數次遊覽過這地方……”銀杏說。


    我想這是完全可能的。一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一定以某種生命物質的形式儲藏在遺傳基因的密碼中,像火炬接力賽,一代一代傳遞下去。


    後來查了資料,才知道裕固族屬於中國的古民族,公元6世紀時,遊牧於阿爾泰山一帶,曾經建立過東至遼河、西達裏海、北到貝加爾湖的遼闊國度。


    姑娘們的父母都是牧民,父親是草原上著名的歌手。媽媽領著小銀杏去擠牛奶,這對孩子們來說,是個枯燥的活兒,媽媽就教她唱歌。最初的歌就隨著潔白的乳汁滲進她幼小的心田。後來,作為裕固族排名第一位的歌手,她到了北京,獲得了少數民族節目會演優秀獎。她到處演唱裕固族的歌曲,有一天接到一個奇怪的邀請——匈牙利國家電視台邀請她去訪問。


    匈牙利大使館的人聽到了裕固族的民歌,覺得同匈牙利的民歌有那麽多的相似之處。他們把銀杏邀到電視屏幕上,與一位匈牙利歌唱家對唱。你唱一首,我唱一首,一共錄了一百首。


    “真的很像嗎?”我問,這太不可思議了。


    “真的很像。”銀杏肯定地答複我。


    “那這是怎麽回事呢?”我陷入迷惘之中,肅南和匈牙利,這中間的距離太遙遠了!


    “我也這樣問過匈牙利人,他們說,他們就是以前的匈奴。”


    據說,匈牙利的語言學家考察過裕固語,也發現了兩者之間驚人的相通之處。


    麵對這兩個漂亮的裕固族姑娘,你突然發現仿佛麵對曆史與地理的迷宮。 <h2>465窟</h2>


    隴西行的終點是敦煌。一路上看了那麽多景觀,我們都以為自己的興趣像無以補給的內陸海水,水位越來越低。不想,當敦煌從遠處地平線像飛蝗一樣撲來時,內心仍然激起喜悅的狂潮。


    敦煌、莫高窟這些名稱,都帶有字麵上難以理喻的含義,讓人聯想到異域的古奧。我愛刨根問底,便搜集來許多種說法。我也不是史學家、文物學家,便依了自己的好惡,隻取最喜歡的一種解釋。


    敦煌:漢代曾有人解釋為盛大輝煌之意。原來這還是一個形容詞。


    莫高窟:因為千佛洞石窟修造在沙漠中鳴沙山崖壁之上,別處的沙漠地形都低,唯這一處沙漠高兀,故稱漠高窟。因沙漠的“漠”與莫名其妙的“莫”古時通用,所以傳為莫高窟。


    莫高窟還有一個解釋,說是樂僔和尚首先開鑿洞窟,因道行“莫有高過此僧”的,故雲“莫高窟”。我願把這說法隱匿起來,向大家推薦“沙漠高處的石窟”之解,它在雄偉峭拔的自然力之上,又鍍有人工雕琢的精巧之感。


    如今的敦煌似乎當不起盛大輝煌這個詞,是座縣級小城。全城都在買賣旅遊商品,像一條文物街。


    到了敦煌,仿佛進了另一國度,流行一套陌生的術語。弄不清它們的確切含義,就無從了解敦煌。


    比如“窟”,就是山洞的意思。莫高窟坐落於敦煌城東南25公裏處鳴沙山東麓,共有492個洞窟,4.5萬多平方米壁畫,3000多身彩塑,故稱千佛洞。再通俗些講,一座窟就是一座廟,內塑神像,莫高窟就是龐大的廟群。遠遠望去,窟像密集的蜂巢,排列於峭壁之上。窟都按順序編號,不按年代,也不按大小。從左至右,像門牌號似的一字排下去,很平等公正。工作人員熟練地稱呼著“xx窟”,就像我們描述家庭住址一樣。窟是分等級的,我們最後參觀的465窟,是特級窟中的絕密,對海內外遊人都從未開放過,任何一本遊覽手冊中都沒有對它的描述。


    比如“經變”,就是把佛教經典用繪畫、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畫出來就叫作“變相”,用文字寫出來,就叫作“變文”。敦煌壁畫大多數是經變故事,看起來像一幅幅連環畫。


    再比如“藻井”,看畫冊時,我怎麽也弄不明白它指的是洞窟的哪一部分。其實它就是洞頂的天花板,不過它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拱上去,好像一口挖向蒼穹的井。


    好了,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瀏覽敦煌的基本術語,可以向莫高窟進發了。


    正是夏末秋初大漠上的黎明,朝日驀然躍上三危山,將其莊嚴神聖的金光灑向鳴沙山,遍地流光溢彩,宛若仙境,給人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一千六百多年前,從大漠深處走來一個和尚,身披玄色袈裟,手持齊眉禪杖。他也看到了這奇異燦爛的金光,被這奇妙宏大的景象眩惑,在斷崖上鑿開第一座洞窟,修造了第一尊佛像。這位和尚就是莫高窟的創始人樂僔。


    因為我們一行中有德高望重的長者,管理人員為我們打開不少秘窟。說是秘,也是這幾年才嚴肅起來的。當地人說,前些年,有些洞連門都沒有,人們可以像山風一樣自由出入。如今,特級洞窟要經敦煌研究院院長親批,而且每窟每人次參觀費用要100元以上。


    也不能怪敦煌的管理者故弄玄虛。據說用進口的儀器測定,一批遊人進窟後,洞內的溫度、濕度、二氧化碳濃度頃刻間便上升。遊人走後,所有異常指標在幾天內都無法降下來。人們在滿足自身求知欲、探險欲、遊覽欲的同時,給這古老的窟院帶來了難以挽回的破壞。


    太陽漸漸蒸騰出熱浪,走進洞窟的第一個感覺是清涼如水。朦朧中見許多紫髯碧眼的北歐遊人,賴在洞裏不出來,他們更怕熱。第二個是黑。所有洞窟為了避免損壞,都不裝燈。於是大家摩肩接踵,圍著導遊的大手電筒轉。


    開鑿洞窟的鳴沙山斷崖,為赭灰色半風化的砂岩,表麵像橘皮似的粗糙,仿佛用手指一摳,就能撥下岩石的顆粒。我想,這座天造地設的山是莫高窟得以偉大和久遠的先天之寶。若是極堅硬的石山,開鑿起來就太困難了,洞窟就一定沒有這麽多,本小力薄的施主也就知難而退了。若是極酥的山,鑿起來容易,塌起來也容易,就保存不到今天了。這山石隻易於打洞,卻凹凸不平,隻好在洞壁糊上泥巴,因此誕生了莫高窟儀態萬千的壁畫。又因石頭無法雕鏤,隻得以木胎繩麻泥土為塑,因此便留下千佛洞鬼斧神工的塑像。


    古絲路曾經很繁華,這給莫高窟的修造提供了強大的物質基礎。後來戰亂頻生,這一帶又極荒涼,給莫高窟的保存維持了最宜環境。若一直繁華下去,善男信女們會不斷粉飾洞窟,我們如今哪裏還能看到魏晉盛唐時的真跡?!荒涼杜絕了人為的破壞,西北幹燥寒冷的氣候,又似一台冰箱,奇跡般地將莫高窟掩埋在流沙之中,完整地保存下來。


    昔日的敦煌已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之中,屢屢襲來的邊塞烽火,使長城坍塌、陽關毀棄。曆史禍福相依,莫高窟像台風眼中的一葉扁舟,載著千餘年前的輝煌,成為中國的驕傲。


    我們一個一個洞窟參觀,沿棧道攀緣不止。關於敦煌,已經有了那麽多專著,我不再重複他們的話,隻寫屬於我自己的那一份感受。


    所有的人都說壁畫精美絕倫,但十個指頭還分長短哩!那時的工匠有技術精絕的高手,也有技藝平平的一般工程人員。看到一幅經變圖,開頭畫得很寬鬆,想象得出畫工從容不迫優哉遊哉的樣子。但顯然計劃不周,故事沒完,後麵的地方不夠了。他匆忙起來,人也小了,畫麵也擠了,總算把結尾安排進去。這肯定是個邊設計邊施工的新手,沒個統籌安排。他的粗疏連同他的業績一起留傳下來。


    佛教的經變故事看得人蕩氣回腸,但看得多了,便發現人物性格十分單一,實屬藝術世界的扁平人物。


    比如296窟,建造於北周。此窟頂為覆鬥形,四周藻井為華蓋式,井心為水池蓮花,四角畫飛天,藻井外圍由忍冬、蓮花、禽鳥、寶珠、寶瓶等組成圖案,窟頂四周是此窟的主題畫,其中之一為《微妙比丘尼緣品》。


    微妙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多有特色的名字),她婚後回娘家生孩子,沒想到半路上就臨產了。血腥味招來了毒蛇,咬死了她丈夫。過河時,她懷抱嬰兒,沒想到兒子又被狼吃掉了,自己被水衝走。好不容易蘇醒過來,碰到娘家報信的人,說她娘家失了火,父母全被燒死,微妙已無家可歸。沒辦法,她改嫁第二個丈夫。再次生子之時,丈夫喝醉了回到家,把剛出生的嬰兒煮熟了下酒,還逼她一起吃。微妙隻好逃出家門。在路上碰到一個喪妻的男子,微妙又嫁給了他。婚後才七天,第三個丈夫又暴病而死,按照風俗,微妙被殉葬。半夜裏盜墓賊扒墓,微妙獲救後,被強迫與賊首結婚。婚後,第四個丈夫被抓住,判罪處死,微妙再次殉葬。這一次是狼扒墳救了微妙,後來微妙見了佛,佛把她度為比丘尼……


    多麽悲慘的命運,中國的祥林嫂見了微妙,也要自歎弗如。但微妙完全是聽憑命運擺布的人物,看不到她的性格與色彩,更談不到發展。這樣的故事看得多了,便覺單調。


    我特別留意16、17號窟,因為這就是著名的藏經洞所在,這是一座晚唐時的新型大窟,高大寬敞,像個小禮堂。在洞窟主室中心,設有馬蹄形佛壇。四周飾有團鳳壁畫,是宋代繪製的。19世紀末,一個名叫王圓籙的道士雇人維修千佛洞。當他清理到這個洞窟時,扒開流沙,突然聽到轟鳴之聲,並且發現窟甬道北壁牆麵出現裂縫。王道士將耳朵貼近裂縫並用手敲了幾下,發現是空的。他試著打掉壁畫,看見裏麵出現一扇小門,打開小門後發現一間密室,其中堆滿數不清的經卷、文書、繪畫等,共計五萬餘件,這就是後人所稱的藏經洞。


    藏經洞現在稱為17號窟,麵積約十平方米,相當於城市中兩居室單元中的那一小間,供有河西晚唐時僧統洪辯的塑像。這座小窟原是洪辯的影窟(紀念窟),公元11世紀時,由於河西地區動蕩不安,寺院的僧侶們為使經書免遭戰火,就把各種佛典和其他文書藏在這座小窟中,封閉了窟門,又在外麵糊上泥巴,畫上壁畫。當年藏寶的人不知為什麽再未打開這個窟,秘密便保存了九百多年。藏經洞被發現後,遭到了帝國主義分子肆無忌憚的掠奪和盜竊。沙俄、英國、法國、日本等國的探險家共攫走四萬餘件敦煌文書,我國僅存一萬餘件,而且絕大多數為外國人挑剩下的佛經。


    一座普通的墳墓從車窗外一閃而過。“那就是王道士的墓。”導遊說。我急忙回頭,已看不仔細,它已湮沒在一片黃塵之中。


    該如何評價這個人?很奇怪,怎麽當年讓一個道士管理佛家寺院?他曾以極低廉的價格將敦煌文書賣給外國人,該是中華民族千古不赦的惡人,但據說他為人十分清廉,所得款項均用來維修瀕臨倒塌的千佛洞。


    據盜買文物的俄國人奧布魯切夫在《中亞僻地》裏回憶:王道士保存古寫本的地點是洞窟中的一個陳列室,依次通過三個房間,才能到達洞窟的最深處,那裏幾百年未換氣通風,而且絕不見陽光。王道士說自己平時極少進去,縱使進入也隻限於寂靜的清晨之時。首先在第一窟室禱告數分鍾,繼而在第二窟室也依法從事。進入最後一窟室也要先等待數分鍾而不能馬上接觸經書,為的是去掉入密室前,人身上所帶的熱氣、潮氣及邪念……


    王道士在保存敦煌文書方麵是虔誠甚至是科學的。他出賣文物,更多的是出於無知。


    探險家們如取自家之物,將中華民族的瑰寶——敦煌文書,運回了各國的博物館。由於他們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使這些古文書得到了極妥善的保管。英國和法國率先公開了所有的古文書,這不僅對中亞曆史,而且給整個東方學的領域都帶來了莫大的進步。敦煌文書的流失,使得它在客觀上成為整個人類共同的財富。今天,世界範圍的敦煌熱、絲綢之路熱,也許同敦煌文書的廣泛流布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吧。


    曆史就是這樣一個怪圈——福禍相倚。


    傍晚時分,我們參觀此次敦煌之行的最後一座洞窟——465窟。


    給我們開車的駕駛員是一位老司機,曾拉著省委書記來參觀,但他們也沒有進過465窟。


    465窟是一座絕密之窟,我查的所有資料均未提及,以下所寫全為我的記憶。


    它位於石窟群最北的山崖上,用一把專用的鑰匙開門。這把鑰匙掌握在敦煌研究院院長手裏。


    窟前有專人警衛,飼養著兩隻純種狼犬,虎視眈眈。因為465窟曾經失竊,故格外嚴加防範。


    465窟供奉的是藏傳佛教秘宗本尊神——歡喜佛,即佛教中的“欲天”“愛神”,做男女二人裸身相抱之狀。


    攀上扶梯,打開鐵鎖緊閉的重門,神秘莫測的氣息撲麵而來。隨著導遊昏黃的手電燈柱,我們看清這是一座中等大小的洞窟,四周斑駁古舊,顯得很荒涼。當中原本塑有一尊歡喜佛雕像,解放初期就被搗毀了,現隻遺有一個空台座。四壁畫幅全為男女相擁圖形,由於年代久遠,色彩剝脫,輪廓已湮沒不清。隻見交叉的人體中伸出許多手腳,好像某種奇怪的生物。有一壁頂天立地畫著很多這種形態的人體,仿佛一套廣播體操的圖譜,卻看不出具體所指。據說曾請來秘宗的許多高僧,希望他們能做出一番科學而合理的解釋,但高僧們研究許久,也終於沒說出個所以然。我細細觀察一番,覺得那似乎是某種功法或是修煉的圖解。同別人講這看法,人家說你可能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以為這是秘訣呢,也許隻是當年的匠人隨筆勾勒出的,倒成了千古之謎。


    牆上的壁畫有被刮去又複原的痕跡。465窟的失竊曾使國內外輿論大嘩。竊賊是從周圍山崖上打了洞潛進的,用心可謂深也。不過很快就破了案,壁畫重新完整無缺。


    走出465窟,正是當年樂僔和尚看到三危山放射燦爛金光的時刻。三危山“三峰聳峙,如危欲墮,故雲三危”。它橫亙於廣袤無垠的瀚海之上,恰如三根直插雲天的桅杆,它給予莫高窟的創建者以最初的靈感:在一片金碧輝煌之中,三峰奇跡般地化為莊嚴肅穆的三世佛,重重擁衛的小峰,頃刻間化為弟子、菩薩以及天龍八部。湛藍的天穹中,飛舞著彩雲、寶帶,還有那美妙的箜篌、琵琶、羌笛……飛天曼舞,千佛拂空,一個富麗堂皇的仙境展現在麵前……


    敦煌莫高窟是人類想象與智慧的結晶。在這大自然的勝景與人工艱苦卓絕的創造之間,我們被深深地震撼了。 <h2>前麵就是陽關</h2>


    關於鳴沙山,關於月牙泉,關於白佛黑佛,關於臥佛立佛,我都不準備再寫什麽了,雖然它們都是敦煌的驕傲,我隻想再寫一寫陽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一句古詩,讓一座城池在記憶中永存。


    一個絕早的清晨,出發遊覽陽關。它位於敦煌西南約80公裏處,乘車走了近兩小時。大漠蒼茫,薄霧輕風,莽莽蕩蕩的流沙礫石,閃爍著妃色的光芒。一座高大的烽燧,碉堡一樣突兀地矗立在麵前,向導說:“陽關到了!”


    我們忙著在烽燧前留影,心想,烽燧如此雄偉,陽關更應氣象萬千,催著向導快領我們遊覽陽關。


    向導領我們登上一處高坡,用手一指:“前麵就是陽關。”


    前麵——浩渺的沙海,綿延無際。巨大的沙包,仿佛光滑的屋頂,參差起落。遍地金沙,像一匹波光粼粼的錦緞,抖動在蒸騰而起的蜃氣之中。沒有人煙,沒有城池,甚至連一棵草、一片瓦都沒有,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我們辛苦跋涉來看陽關,陽關早已不存在了。


    陽關建於西漢,是漢唐時代向西域輸送軍隊的最後大本營,故而留下許多親朋別離的千古絕唱。唐以後,逐漸廢棄。隨著世代久遠,流水衝擊,風沙淹浸,關城破敗,城垣滅跡,故曆史上留下了“陽關隱去”一說。


    據說從烽火台處往沙漠腹地走上幾小時,可以到達一個叫作古董灘的地方。當地民謠說:“進了古董灘,空手不回還。”你可以撿到銅錢、箭鏃、陶片或其他文物。那裏就是當年陽關的具體所在。


    麵對浩瀚的沙漠,心中充滿世事變遷的蒼茫。看周圍熙熙攘攘的遊人,都在念叨著“西出陽關無故人”。聽說這句詩在日本也很有名,許多日本人就是為了看看陽關才到敦煌來的。


    陽關湮滅了,但人們並不悲哀,不存在的陽關依然在人們心頭聳立。因為人們是從王維的詩裏認識陽關的,隻要這首淒清悲涼的詩一代代流傳,陽關就永遠不會消失。


    從陽關走出去的,是征戰的將士;從陽關返回來的,是思家的遊子。告別陽關,我們踏上歸途。大漠戈壁,綠洲關山,邊牆烽塞,古道駝鈴,畫工青燈,石窟佛陀,悲壯的征戰,淒婉的別離,開拓的艱辛,輝煌的功業,傳奇的故事,豪邁的詩篇……像鳴沙山下的五色沙,沉甸甸、滾燙燙、色彩斑斕地混淆在腦海中。


    聽說,千佛洞的壁畫就是以五色沙為顏料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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