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一個電話,很陌生的女聲,輕柔中隱含壓抑,說:“畢老師,我想跟您談談。”


    我說:“啊,你好。此時我正在工作,以後再談,好嗎?”


    那女人說:“我可能沒有以後了,或者說以後的我就和現在的我不一樣了。我是您的讀者。一次您在勞動人民文化宮簽名售書,我買過您的書。那天孩子正生病,因為喜歡您,我是抱著生病的兒子去的。當時我還請您在書上留一句話,您想了想,下筆寫的是‘祝你和孩子平安’。一般不會這樣給人留字,是不是?而且您並不是寫‘祝全家平安’。您沒提到我的丈夫,您隻說我和孩子。您那時一定就已看穿了我的命運,我那時是平安的。不,按時間推算,那時我就已經不平安了,但我不知道,我以為自己是平安的。現在,我不平安了,很不平安。我怎麽辦?我不能和任何人說我的事,心亂如麻。我狂躁地想放縱一下自己,那樣也許會使我解脫。起碼世上可以有人和我一樣受罪受苦,我沒準會好一些……”


    我一邊聽著她的話,一邊竭力回憶著,售書……生病的孩子……可惜什麽也記不清。我是經常祝人平安的,覺得這是一種看似淺淡其實很值得珍惜的狀態。沉默中,我知道自己不能輕易放下話筒,在電話的那一邊,有一顆哭泣而戰栗的心靈。


    我假裝茅塞頓開,說:“哦,是!我想起來了。你別急,慢慢說,好嗎?現在我已經把電腦關了,什麽都不寫了,專門聽你說話。”


    女人停頓了片刻,很堅決很平靜地說:“畢老師,我得了梅毒。”


    那一瞬,我頓生厭惡,差點兒將話筒扔了。以我當過多年醫生的閱曆原不該如此震動,但我以為,一位有著如此清寧嗓音並且熱愛讀書的女人,是不該得這種病的。


    也許正因為長久行醫的訓練,我在片刻憎惡後重燃了普度眾生的慈悲心。你可以拒絕一個素昧平生的讀者,但你不能拒絕一個殷殷求助的病人。


    我說:“得了梅毒,要抓緊治。別去街上亂貼廣告的江湖郎中那兒瞎看,一定要到正規的醫院就診。不要諱疾忌醫,有什麽症狀就對醫生如實說啊。”


    女人說:“畢老師,您沒有看不起我,我很感動。這不是我的錯,是我丈夫把髒病傳染給我的。我們是大學同學,整整四年啊,我們沉浸在相知的快樂中。我總想,有的人一輩子也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但我在這樣年輕的時候,一下子就碰上了,這是老天對我的恩惠,像中了一個十萬分之一的大獎。畢業之後,我留在北京,他分到外地。好在他工作的機動性很強,幾乎每個月都能找到機會回京。後來我們有了孩子,相親相愛。也許因為聚少離多,從來不吵架,比人家廝守在一起的夫妻還親近甜蜜。從去年下半年開始,他突然不回家了。你說他不戀家吧,幾乎每天給家裏打個長途電話,花的電話費就海了去了,沒完沒了地跟我說些雞毛蒜皮的事,可就是人不回來,連春節也是在外麵過的。前些日子,他總算歸家了,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什麽也不說。哪怕這樣,我一點疑心也不曾起過,我相信他比相信自己還堅決,就算整個世界都黑了,我們也是兩個互相溫暖的亮點。後來,我突然發現自己得了奇怪的病,告訴他後,他的臉變得慘白,說:‘我怕牽連了你,一直不敢回家。事情過去這麽長時間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治好了,才回來。終是沒躲過,害了你。’”


    “我搖著他的身子大喊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老老實實說清楚!’”


    “他說:‘一次,真的隻有一次。我陪著上麵來的領導到歌廳,他叫了小姐’,問我要不要?我剛開始說不要,那領導的臉色就不好看,意思是我若不要小姐,他就不能盡興。我怕得罪領導,就要了……事情就這麽簡單。三個星期後,我發現自己爛了,趕緊治。那一段時期,我的神經快要崩潰了,天天給家打電話,但沒法解脫。現在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我對不起你,聽憑你處置。無論你采取怎樣嚴厲的製裁,我都接受。”


    “這是三天前的事。說完,他就走了。我查了書,《本草綱目》上說:‘楊梅瘡古方不載,亦無病者。近時起於嶺表,傳及四方……’他正是在廣州染上的。三天了,我沒合一下眼,沒吃一口飯,隻喝一點兒水,因為我還得照料孩子……我甚至也沒想看病的事,因為我要是準備死,病也就不重要了……”


    聽到這裏,我猛地打斷她的話,說:“你先聽我說幾句,好嗎?我行過二十多年醫,早年當過醫院的化驗員,在高倍顯微鏡下觀察過活的梅毒螺旋體。那是一些細小的螺絲樣的蒼白生物,在新鮮的墨汁裏(唯有對梅毒菌,采取這種古怪的檢驗方式)會像香檳酒的開瓶器一樣呈鑽頭樣垂直扭動。它們簡陋而邪惡,同時也是軟弱和不堪一擊的,在40c的溫度下,轉眼就會死亡。”


    我頓了一下,但不給她插話的間隙,很快接著說:“你一個良家婦女、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一個賢惠溫良的妻子、一個嚴謹家庭出身的女兒、一個可愛男孩的母親,就這樣為了一種別人強加給你的微小病菌,自己截斷生命之弦嗎?你若死了,就是敗在長度隻有十幾微米的蒼白的螺旋體手裏了!”


    電話在遠方沉寂了很久很久,她才說:“畢老師,我不死了。但我要報複。”


    我說:“好啊。在這樣的仇恨之前,不報複怎能算血性女人。隻是,你將報複誰?”


    她說:“報複一個追求我的領導。他也是那種尋花問柳的惡棍,我一直全力地躲避他,但這回,我將主動迎上去誘惑!雖然這個領導不是那個領導,但骨子裏他們是一樣的,我必讓他身敗名裂。”


    我說:“對這種人,不必汙了我們的淨手。他放浪形骸,螺旋體、淋病菌和艾滋病毒自會懲罰他。等著瞧,病菌有時比人類社會的法則更快捷更公平。”


    女人歎了一口氣說:“好吧,我依您。可我滿腔愁苦何處訴?日月無光、天塌地陷啊!”


    我說:“事情真有那麽嚴重嗎?你還是你,盡管身上此時存了被人暗下的病菌,但靈魂依舊清白如雪。”


    她說:“我丈夫摧毀了我的信念。此刻,我萬念俱灰。”


    我說:“女人的信念僅僅因為丈夫而存在嗎?當我們不曾有丈夫的時候,我們信誰?信自己!當丈夫背叛墮落的時候,我們信誰?信自己!當丈夫因為種種理由離我們而去的時候,我們信誰?信自己!丈夫再好,也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變與不變,自有它的軌道,不依我們指揮。世上唯一可以永遠依傍、永不動搖的,是我們自己的心靈與意誌。”


    電話的那一端,聲響全無。許久許久,我幾乎以為線路已斷。當那女人重新講話的時候,音量驟大了百分之三十。


    “您能告訴我,我今後怎麽辦?原諒我的丈夫嗎?我是一個尊嚴感很強的女人,無法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假裝忘記了這件事。不忘記就無法原諒。解散這個家,所有的人都會問這是為什麽。內幕就得大白天下,我也無法麵對周圍人和親友悲憫的目光。我想,有沒有既湊合著過下去又讓我心境平衡的辦法呢?隻有一個方子,就是我也自選一個短兒、一個瑕疵,我和丈夫就半斤對八兩了。我有一位大學男同學,對我很好。我想,等我治好病以後,當然是完完全全地好了,我就把一切告訴他,和他做一次愛,這樣我和丈夫就扯平了,我的痛苦就會麻痹。您說,我是否有權利這樣做?”她急切地詢問,好像在洪水中撲打逃生的門板。


    這一回,輪到我長久地躊躇了。我不是心理醫生,不知該如何準確地回答她,隻好憑感覺說:“我以為,在不違反法律的情形下,你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在這之前,請三思而後行,以錯誤去對抗一個錯誤,並不像三岔路口的折返,也許會蒙出個正確的,它往往導致更複雜更嚴重的錯誤,而絕不是回到完美。女人在沉重的打擊之下,心智容易混亂。假如我們一時想不出好辦法,就把痛苦放到冰箱裏吧。新鮮的痛苦固然令人陣痛恐懼,但還不是最糟,我們可以在悲憤之後,化痛苦為激勵。最可怕的是痛苦的腐爛和蔓延,那將不可收拾。”


    她沉吟半晌,然後說:“謝謝您。我會好好地想想您說過的話。打攪您了。我在這世上,沒有一個可信任又可保密的人,隻有對您說。耽誤了您這麽多時間,很抱歉。”


    我說:“假如多少能給你一點幫助,我非常樂意減輕你的痛苦。”我又說:“最後能問你是怎樣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嗎?”


    她在整個談話過程中第一次輕輕地笑了,說:“信息社會,我們隻要想找一個人,他就逃不掉。您說對嗎?”


    我也笑了,說:“對。假如今後我還有機會給你留言,會再一次寫上——祝你和孩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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