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友在國外做心理醫生。回得國來,與我閑談,說起她向許多心理疾患久治不愈的美國人,竭力推薦中國的一種療法。


    我說:“是某種中藥吧?中醫對許多莫名其妙的病症,頗有奇異的效果。”


    她抿嘴一笑說:“不是。這療法,不用口服不必注射,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中國人,操作起來都是極嫻熟的。”


    沒想到,不知不覺中還有絕技在身,我忙問到底是怎樣的療法。


    “就是談心啊。當年我們倆不是結成對子,常常在操場邊的葡萄架下,談天到深夜嗎?各自的家庭、心裏的一閃念,還有苦惱和希望,都漫無邊際地聊個夠……直到現在,我的鼻子在大洋彼岸,在睡夢中,還時時會聞到籃球架旁的沙棗花香,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沁人心脾的醉氣……”


    我說:“談心這件事,現在的聲名可不大好。過去許多人把談心得來的材料,當成子彈,打了小匯報,釀出了無數冤案。人們如今都牢記老祖宗的教導,逢人隻說三分話,未敢全拋一片心,哪裏還有掏心掏肺的聊天?”


    “倘若是男人嘛,還有一個放鬆的機會,那就是三五知己喝醉了酒,吐出幾分真言。女人就隻好憋在肚裏,讓那些心裏話橫衝直撞,直到把自己的神經撞出洞來。再說,這也是社會的一種進步,我們好不容易得到了隱私權,豈能拱手相讓?”


    女友笑起來說:“隱私權是一種權利,你願意用就用,不願用就不用,自由在你手裏啊。好比離婚這種權利,對於和和美美的夫妻來說,就可以閑置在那裏。再者,人家逼迫你說出隱私,和你自願地傾訴心曲,實在是兩回事。”


    “其實越是隱私,對人心理的壓力就越大,就越要有正常的宣泄渠道。隨著社會物質文明的進步,人們對自己的生理健康越來越關注。哪怕微風吹落了草帽,也要趕快吞幾片感冒藥預防。但人們對自己的心理關懷太不夠了,它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灰姑娘,躲在角落裏。可這個灰姑娘是會發脾氣的,一旦瘋狂起來。將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痛苦。”


    她忽然轉換了話題說:“假如你和你的先生吵了架,你怎麽辦?”


    我說:“那我就不理他。”


    她問:“你和別人談起嗎?”


    “一般不說。家醜不可外揚啊。”我歎一口氣。


    她說:“你跟我說了心裏話,我也跟你說。在美國,假如我突然和我的先生吵了架,我會馬上就去找我的心理醫生。”


    我說:“你自己不就是醫生嗎,還要找別人幹什麽?”


    她笑笑說:“心理醫生也和別的醫生一樣,自己是不能給自己看病的。夫妻吵架表麵上看來都是因為極小的事情,但下麵常常潛伏著由來已久的情感危機。”


    “假如我們不想分手,就一定要把這股暗流找出來,清醒地對待它、排解它。但心理醫生在美國收費十分昂貴。”


    我說:“主意雖好,隻是咱們連小康尚未達到,第三世界消費不起。有沒有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法子?”


    女友說:“有啊,這就是談心。其實心理醫生也是和病人談心聊天,隻不過更專業、更精彩一些。女性應該多有幾個朋友,至少也要有一個你可以麵對她哭泣的女人。”


    “我指的不是那種萍水相逢,或生意場上、權力上因為利害關係結成的夥伴,而是交往多年,知根知底善解人意的朋友。”


    “你說起了一片葉子,她就知道風從哪裏來。哪怕你婚後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你也用不著分辯自己不是一個壞女人,要商討的隻是應該怎樣辦……她真誠而善良,絕不會讓你的故事流傳。精心的信任和感情,就是不花錢的心理醫生。友誼是一種像水一樣互相流動的物質。這一次你給予了我,下一次我給予你。”


    我說:“明白你的意思了,讓我們傾聽對方心中的灰姑娘。”


    分手的時候,她對我說:“肝膽相照、溫暖親切的談心遵循著一條美好的定律。那就是——和朋友分享:


    快樂是傳染的,起碼可以加倍。


    痛苦是隔絕的,至少可以減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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