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認得“釀”這個字,它和“醞”肩並肩,相依為命。不過跟在它們倆身後的,是“會議”和“人選”這樣正襟危坐的詞。所以,我覺得“醞釀”是很嚴肅的行為。


    後來才知道,醞釀本是家常事情。“醞”的繁體字,偏旁還是“酉”,隻是右邊為“溫暖”的“溫”字之一半,意思就是溫熱和暖。“釀”的繁體字,左邊也還是“酉”,右邊是個“襄”字,指的是包裹容納之意。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描述的是在穀物中放置酵曲,讓穀物慢慢發酵的過程。隻要靜候的時間足夠長,原本的糧食就會因曲種不同,變成酒、醬油、醋、幹醬等不同成品。“醞釀”如同一根金手指,探入穀物之後,讓原糧成了脫胎換骨的妙品。


    比如,紅葡萄酒和葡萄是大不同的,雖然它們還羞澀地保留著一脈相承的殷紅。


    黃豆和豆瓣醬也分道揚鑣了,雖然它們都還保存著某些破損的豆瓣。


    醋和它的前身就更南轅北轍了。潔淨的透明米醋有得道成仙的飄逸,它粗糙的前身像池塘中的泥。


    醞釀就是如此驚豔,時間與曲種合謀,平凡的穀物開始升華,自此釀泉為酒,積微成著,點石成金。


    曹操除了金戈鐵馬可歌可泣,還會釀酒。他呈給獻帝的釀酒秘方,從用曲多少用稻多少,到何日漬曲幾日一釀,都說得條理分明。甚至給釀得不成功的酒,指出了一條洗心革麵之路——“若以九醞苦難飲,增為十釀”,即可變成好酒,能夠甘飲了。


    古代的知識女性卓文君也是會釀酒的。靠自己雙手勞作,釀出的美酒,一時間竟成了私奔之後司馬相如小飯店的招牌。


    現代的女人男人,很少會醞釀之法。葡萄酒是在酒廠製造的,醬油是在醬油廠生產的,醋是在醋廠完成的。我們荒疏了很多本領,以為萬物都是從超市的貨架上誕生的。


    我有個朋友是紅酒莊的品酒師。我在他那裏速成過紅酒的知識,為了自己寫小說描繪貴族晚宴的時候不至於露怯。他耐心講解,希望我能成材。諄諄講解多次之後,進入了驗收階段。


    他拿出“酒鼻子”,考察我的長進。


    “酒鼻子”這名字說起來凡俗,實則是一種來自法國的專業品酒鑒賞工具。它把葡萄酒的香氣收集起來,製成類似標本的小瓶子,包含了葡萄酒中常見的78種典型氣味。共分為54個香味係列,12濁味和12橡木係列。水果、花卉、樹木、草本、香料、動物等味道無不囊括其中。比如荔枝、黑醋栗、鬆露、胡椒、烤杏仁等八竿子打不著的氣味,在“酒鼻子”裏都占據一席之地。


    合格的品酒師,要能準確地說出各種氣味的名稱。


    當我成功地把“酒鼻子”中的某一果香,說成是“柿子椒味”之後,品酒師以紳士的絕望表達了對我的遺棄。


    不過,我可沒有以怨報德地放棄他。某年夏天,我的一位朋友送來了一大簍優質葡萄,晶瑩欲滴,紫霜蓋頂,我以為他從花果山歸來。


    非常好的葡萄。猴王汗水涔涔地說。


    是啊是啊。我頻頻點頭。然後為難地說,這麽多,怎麽吃得完?


    把它們凍起來。寒冬臘月時,拿出一粒,往嘴裏一扔,嘎嘣脆,你可以咂摸出夏秋的味道。猴王說。


    我下意識地托了托腮,琢磨我的槽牙可經得住這般乍暖還寒?


    不管怎麽說,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謝。猴王走後,我給能想得起的親朋打電話,約好送葡萄的時間。整整奔波一天,所餘葡萄之量仍是驚人。


    我給紳士品酒師打電話說,我要送您一些上好的葡萄。


    給我送葡萄,有點像給漁民送蛤蜊。酒紳士回答。


    但是,我的葡萄太多了,放下去會壞掉,暴殄天物啊!我真有點急了。


    那您可以把它們釀成葡萄酒。酒紳士說。


    釀……酒?完全不會。我茫然。


    釀酒並不難,從前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會釀酒。我把要領教給您,網上也有攻略。您隻需準備一些幹淨的玻璃容器就行了。酒紳士輕描淡寫。


    在送無可送的危急情況下,為了挽救葡萄,隻有學習釀酒。


    哪兒能有酒曲?我突然想到這一極重要的問題。


    如果您是專業的釀酒工廠,當然需要酒曲。但您在家裏試著釀這麽一點葡萄,可以不用酒曲。酒紳士說。


    本來我就是生手,再沒有酒曲,這不還沒啟動就意味著完全失敗嗎?我氣急敗壞,覺得這酒紳士草菅人命。哦,確切地說,是草菅葡萄命。


    酒紳士說,您的葡萄上可有一層白霜似的東西?


    我說,有。


    酒紳士說,這正是天然野生的酵母菌。您隻要在清洗葡萄的時候不要把它們一網打盡,等上一段時間,它們就能自動把葡萄發酵成酒了。


    我半信半疑,說,就這麽簡單?


    酒紳士說,是的。您想想,最初的葡萄酒一定是自然發酵的,那時候,哪裏有現成的酒曲呢。請相信大自然。


    我仍不死心,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酒曲”。結果是釀糯米酒的曲種好買,釀葡萄酒的曲種隻供批發,起批點足夠發酵一噸葡萄。我這一堆命運多舛的葡萄,隻有仰仗大自然的饋贈了。


    按照酒紳士的指示,我把葡萄洗淨晾幹(保留了葡萄上的白霜,並對它們寄予厚望),然後帶上一次性手套,將葡萄一一捏碎。看著猩紅的汁液鮮血般淌入幹淨的玻璃容器中,心中像農婦般祈禱——葡萄啊葡萄,請你快快變成酒!


    之後的每一天,我幾乎每個小時都去張望醞釀中的葡萄,看它們在粉身碎骨之後如何踏上涅槃之路。


    葡萄們開始發泡膨脹,紫色的皮和灰白的籽向上浮動,在表麵形成痂皮,臃腫而紛雜,簡直和腐朽的垃圾差不多。我向酒紳士悲哀地報告,他毫不驚詫地說,這是發酵的正常過程,酒酵母正在把葡萄中的糖分化為酒精,少安毋躁,慢慢等待。


    簡短截說,在大約十幾天的煎熬之後,我終於發現盛放葡萄的容器中,不再向上翻湧氣泡,漸漸安靜下來,汁液趨向澄清。


    您可以過濾它們。酒紳士遙控。


    過濾之後,葡萄汁女大十八變,居然有了葡萄酒的模樣。


    我向酒紳士報告喜訊,他仍舊是淡然的,說,好啊。


    我說下一步呢?


    他說,您可以把它們斟入酒杯,品嚐一下。


    我有點誠惶誠恐,斟進酒杯的時候,居然有輕微的緊張。之後,我喝到了自己釀出的葡萄酒,清爽甘甜。


    那一瞬,我吐著舌頭呆住了。我一直認為我把葡萄釀壞是理所當然的,倒是這不可思議的簡單平順之成功,令人愕然。


    我立馬向酒紳士報喜。他並沒有我這般興奮,隻是說,您趕快把過濾完的酒汁,用50攝氏度加熱蒸一下。記住啊,溫度既不能過高,也不能過低。之後,滿瓶、密封、低溫、避光保存。存儲不得超過半年,就得喝完。


    我說,為什麽?


    他說,防止酒變成醋。


    我說,酒是酒醋是醋,兩者怎麽會混淆?


    酒紳士說,它們相隔並不遠。在天然酵母菌存在的地方,也有天然醋酸菌存在。發酵完成之時,酵母菌就被自己生成的酒精殺死了,但醋酸菌還能繼續存活。


    我放下電話,思忖的結果是決定背棄老師。我想看到“醞釀”的全過程。一天過後,酒果真開始發酸。最初是若有若無的輕柔酸氣,幾天之後,就勢不可當地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醋。


    我向酒紳士報告我的最終產品。他沉吟了一下說,已經變成醋的酒,是沒有任何方法複原的。果醋也是葡萄的升華。


    實事求是地說,葡萄醋味道不錯,冰過之後兌水喝,有秋天的清香。


    小口喝著自釀的葡萄醋,不知怎的聯想到了幸福。幸福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如果不經過釀造,葡萄和酒並不等同。對於幸福的把握,需要學習,需要等待,需要時間和努力。很多人以為幸福和外部介入有關係,就像我以為釀酒一定要有酒曲,要有外力的促發。這個外來的介入物,要麽是一筆偶然財富,要麽是一個天降奇跡,要麽是巧遇了一位貴人或是追求到一個愛人,要麽是誤打誤撞莫名其妙的好運……


    毋庸諱言,外界當然是有一些益於幸福發酵的顆粒存在,就像需要購買的酒曲。但請注意,好運氣並不直接等同於幸福。每天做白日夢般期待外在的福祉,是年輕時很容易陷入的盲區。


    請像一顆葡萄學習,它本身就攜帶著野生的酵母菌,一旦時機成熟,就會發酵成新的生命。人世間的俗常生活,也蘊藏著天然的幸福因子,白霜般黏結在生活的縫隙中。那就是我們對人世間的善良期望,是我們堅守勤勞的信念,是我們的真誠和友愛,是我們的努力和慈悲。隻要有了這些,即使沒有外來的助力,一樣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幸福。需要的隻是時間和持之以恒。這就是醞釀幸福的過程。


    由於自己的不慎,導致了不幸時,我們常常會說——誰誰自己釀出了一杯苦酒。是不是可以反過來說,幸福也是自己釀的呢?有葡萄在,就有野生的酵母菌在,有生活在,就有天然的幸福因子在。隻要努力,葡萄和我們都有希望走向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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