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都喜歡照相。哪怕是最醜的姑娘,也會在青春年華,偷偷地留下倩影,沒人的時候反複端詳,找出麵容上最經看的部分,為自己鼓勁兒。而且相片這東西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拍照的當時,你基本上都不滿足,不中意,隨著時間的流淌,逝去的時光變得越來越寶貴,你就後悔當初為什麽不多照一些相片了。


    高原上的女兵,對照相這件事的認識,一直很清醒——就是抓緊一切可能時機,盡可能多地留下照片。倒不是有什麽先見之明,想到在白發蒼蒼的時候,可以指著自己早年間的照片,癟著沒牙的嘴,對小孫女說,看,奶奶當年也有英姿勃發的時候,怎麽樣,很靚的吧……主要是我們兵齡不長,穿上這種新服裝的樣子,自己還沒有欣賞夠,就被運到了雪山上。家裏人、同學、老師、朋友、親戚等,跟在屁股後麵要你寄照片回去給他們看看,要是久久寄不到,簡直會被懷疑你這個兵是個冒牌貨。照相成了當務之急。再說周圍的景色,實在是太像火星了,寸草不生的岩石,給人一種自己是宇宙人的感覺,我們也急不可耐地想讓遠方的人一同欣賞和驚訝。


    到達高原,我首先知道了女廁所和食堂的方位後,第二個急需打聽的問題就是:照相館在什麽地方?


    接受我詢問的是個小夥子,個子高大,相貌英俊,缺陷是臉色有些蒼白。自我介紹姓胡,是個技士。我想應該是問對了人,老頭兒有可能不知道照相館的位置,但這模樣的同齡人,對此必會了如指掌。


    胡技士很驚奇地看著我,好像我問他的不是一處平常所在,而是賭場或是火箭發射塔,停了一會兒才說,這裏不是平原,沒有照相館。


    我說,怎麽會?雪山上這麽多兵,遠方的家裏人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孩子變成什麽樣了嗎?就是他們自己不想照,家裏人也會催個不停。


    胡技士說,雪山上的兵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多。就算每個人每年照一張相,照相館也沒多少生意。攝影師會餓死。


    我說,我,還有我的戰友,就是說所有的女兵,一年每人最少會照十張相。


    胡技士冷笑起來說,就算你們每人一年照一百張相,也沒用。你們才幾個人!


    我說,還有你們嘛。人多力量大。


    胡技士說,我兩年才照一張相。主要用途是相親的時候,家裏人給對方看一看,就足夠了。剩下的事,就是省下錢來,把看過我相片的女方娶過來。


    我對胡技士悲天憫人地搖搖頭。在照相方麵,此人實在是胸無大誌,不可救藥啊。


    我把從胡技士處得來的情報告知女友,屋內一片哀鳴。片刻後,小鹿第一個打破悲痛的氣氛,對我說,咦,你不會搞錯吧?


    我很氣憤這種明顯不信任的口氣,馬上同胡技士站到一個立場上,說高原上隻有這麽些兵,就算把照遺像的概率都考慮進去(遺像每次要照很多張),攝影師也要餓個半死。


    小鹿不服,說你從一個光著腳的人那裏,是打聽不到賣鞋的地方的。


    我反駁說,既然大家都光著腳,你憑什麽斷定這裏有鞋鋪?


    正吵得不可開交,小如到外麵轉了一圈回來,說,百聞不如一見。我有個新發現,在不遠處的僻靜角落,有一間小房子,上麵有個牌子,寫著“照相室”。


    我傻了眼,說,小如,你沒有騙人吧?


    話剛出口,我就用手捂住嘴。小如哪裏是騙人的人?再說,我從心裏希望這是真的。小如並不計較我的懷疑,很誠懇地說,我也搞不清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安靜極了,也沒個人可問。要不,咱們一齊去看看吧。


    我們三個立刻跑出去,剩下的人等我們消息。七拐八拐,果然找到了一間孤立的小屋。千真萬確,門楣上懸掛的牌子上寫著——照相室。


    周圍很靜,這裏好像是被人遺忘的角落,但打掃得很幹淨,分明透出經常使用的痕跡。


    這是一處秘密照相點。攝影師怕被人打攪,所以弄得很隱秘。小鹿很有把握地說。


    小如過去敲敲門,裏麵一點動靜也沒有。小鹿說,你動作太輕,好像敲幼兒園的門。看我的!


    她捏起空心拳頭,直擂兩頁門扇的接壤處,木板的震動加上鐵插銷的共鳴,一時間好像鬧起了小型地震。


    誰啊?耐心點!正洗相呢,等一等!裏麵回答。


    天地為證,我們幾雙耳朵,都清清楚楚聽到了“正洗相呢”這句話。哎呀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鹿滿臉功臣神色,好像這個照相室,是她在片刻間用拳頭砸出來的。小如比較有涵養,一聲不響退在一邊,但掩飾不住的興奮,還是把她的嘴唇燒得更紅了。她是我們之中最漂亮的女孩,自然對照相有著刻骨銘心的熱愛。至於我,滿腦子想的是,趕快把胡技士揪了來,讓他揉著眼睛,目瞪口呆地向我們道歉。


    等待中好像過了一千年,門終於沉著地打開時,我們看到了一張血色不足的臉。因為長時間在暗室裏工作,攝影師眯縫著眼,一副見不得天日的樣子。


    揉著眼睛、目瞪口呆的人——是我——那個攝影師不是別人——正是胡技士。


    我說,你怎麽在這裏?


    他說,我怎麽就不能在這裏?我一直就在這裏工作啊!


    我火了,你說這裏養不活攝影師,原來是自己在吃獨食啊!


    胡技士愣了片刻,好像突然明白了,說,看來我們之間有點誤會,歡迎你們參觀我的工作間兼暗房。


    我們三個魚貫而入,小鹿在我耳邊低聲說,原來你和攝影師早就通了消息,倒把別人蒙在鼓裏。


    我抗議道,誰知道他在這裏像個特務似的潛伏著啊!


    屋裏很黑,一盞紅色的小燈,好像糖稀已經融化光了的冰糖葫蘆,幾乎沒有光芒,隻是一個穩定的紅球,用朦朧的光暈勾出大家的身形。地板當中擺著一台碩大的機器,桌上有一個盛著藥水的白瓷方盤,幾張底片如紅魚一般泡在水裏,看不清眉目。


    你的機器比一般照相館的複雜多了,照出的相一定也要漂亮得多。小鹿四處張望著說。


    漂亮不敢說,比一般照相館清晰,那是一定的。胡技士似笑非笑地回答。


    隻是你這牆上沒什麽好背景,海呀小亭子什麽的,拍出來一片煞白,怪掃興的。不過,也湊合啦,主要是把人物表情拍好就成。不知道你手藝如何?小鹿很內行地評點著。


    紅燈下,胡技士的臉紅彤彤的,說,我經過正規學校三年學習,手藝應該是沒問題的。


    喲,光一個照相,你就學了三年,那可真是老師傅了。小如說。


    胡技士的臉更紅了。


    我說,胡技士,你什麽時候給我們照相啊?


    胡技士說,我照的相,和你們平常見的相片不大一樣。不過,按我的觀點,一個人一生,是應該或者說是必須留下一點這種相片的。


    小鹿說,我的相片的最大意義,就是要照得比我本人胖,這樣我媽看到的時候就不會哭了。要不然,她一定會流著眼淚說,看,我家小鹿太瘦了,簡直變成鹿脯了。


    胡技士說,我能做的事就是實事求是,保證與你本人分毫不差。


    小如湊到我的耳邊說,我怎麽覺得他這個照相館與眾不同啊?


    我揣測著悄悄回答,咱們平常照相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攝影棚那一小點地方。山上房子有限,把很多後期工作的設備都擠到一起了,難怪咱們看著眼生。


    小如半信半疑地不再說話。


    小鹿說,今天我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你是不是就百忙之中為我們了此心願?


    胡技士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下來,問道,你們誰先來啊?


    小鹿當仁不讓地說,我先來。


    我說,小鹿,衝鋒的時候,你也這樣勇敢就好了。


    我們躲到一邊。小鹿站好,龐大的機器移動起來。那鋼鐵家夥看著蠢笨,活動還挺靈巧,按照胡技士的指揮,左旋右轉,好像大象在跳舞。


    好,你站好,不要動,頭稍向左一點,好,就這樣,屏住氣,堅持一下,對……好,好了……現在我們再照一張側麵的。你的頭轉過來,對著牆壁……很好……好!


    胡技士口中念念有詞,像符咒一樣,小鹿就像木偶,服從著他的擺布。不一會兒,照相結束。小鹿鬆弛下來,馬上又痛苦地大叫,哎呀,我忘了說“茄子”了!


    什麽茄子?咱們這裏一年無菜,不要說茄子,能有蔫蘿卜吃吃就是天大的福氣了。胡技士不屑地說。


    不是吃的茄子,是表情。茄子會使我的嘴角微笑,你這個攝影師,也太不負責任了,為什麽不提醒我注意表情呢?哼,要是照出一副哭喪相,我要你重照!小鹿不依不饒。


    放心好啦,我絕不會把你照成哭喪相的。表情並不重要。胡技士很有把握地說。


    輪到小如了,她按照小鹿的位置站好,很矜持地微笑著,看來想留下一副傾國傾城的玉照。沒想到胡技士說,我不給你拍麵部了……


    小如大驚道,你難道要照我的後腦勺兒嗎?或者說是照沒有頭的相?隻剩脖子以下部分,那不成無頭女屍了!


    我說,小如你別胡說,攝影師說的是背影。小如你自己不知道,你的背影真的很好看啊。


    沒想到,胡技士不客氣地糾正我說,不是拍背影,是拍手的特寫。


    輪到我們把嘴張成三個大大的“o”,齊聲問,手?那有什麽好拍的?不是白白糟蹋膠卷嗎!


    胡技士不理我和小鹿,單獨對小如說,我看你哪兒都很完美,隻是身高欠缺一些。拍了你的手,我就能知道你是否還有長高的希望。如果多吃些鈣,可能會有幫助的。


    我和小鹿大眼瞪小眼,不知該說什麽。搜腸刮肚也不記得以前的照相館是否還開展過測量身高的業務。小如的臉興奮得比燈泡還紅,她知道自己是美女,但對不足也有很清醒的認識。現在有人說能幫她,自然十分感激。


    於是,小如伸出纖纖素手,按照胡技士的指揮,做出五指並攏的角度,規規矩矩照了一張手相。


    好了。下一個。胡技士又恢複了淡淡的語氣。


    就照一張啊?小如有些不滿足。


    一張就足夠了。胡技士不容置疑。


    輪到我了。照頭還是照手?我問。


    胡技士從頭到腳打量著我,半天不作聲。我嚇了一跳,心想他不會讓我照一張“腳相”吧?我昨晚上忘了洗腳,萬一當眾亮相,在這密閉的屋子裏,定是有礙大夥兒的鼻子。


    阿彌陀佛,胡技士網開一麵,說,就照一張半身的吧。大家留影完畢,小鹿說,什麽時候取相?


    胡技士想想說,如果沒有其他特別的工作打擾,下午你們就可取相了。


    小鹿說,這麽快!你不收加急費吧?


    胡技士說,用的都是邊角料,基本上是廢物利用,不收錢。隻是請你們保密,不要對別人說,那樣,工作量太大,我招架不了。


    從那間寫有“照相室”的小屋出來,我們三個樂得合不攏嘴。午飯的時候,我暗自笑了好幾次,差點把飯粒嗆到氣管裏。


    下午,我們如約又到了胡技士的工作室,這回房間沒上鎖。我們走進去,胡技士說,正好,片子剛製作出來,效果還是不錯的。


    我們急不可耐地要觀賞自己的尊容,忙說,請把相片給我們,到太陽底下去看。


    胡技士說,還是在屋裏看得比較清楚。


    小鹿說,你這個屋黑得像個菜窖,要看也得把窗戶打開啊。


    胡技士說,那倒不必。我有特殊的燈光設備。


    說著,他打開豎在桌上的燈箱,雪亮的熒光燈把一大塊毛玻璃照得像半透明的冰川。胡技士拿起一張照片,往特殊的夾子上一戳,相片就鑲在了玻璃上,影像頓時纖毫畢現。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骷髏頭,眼眶凹陷,鼻骨高聳,嘴巴是個黑窟窿。


    老天哪,這是什麽?是你從墳墓裏挖出來的死人頭嗎?小鹿慘叫起來,指甲深深地摳進我的胳膊。


    這正是你的頭顱正位片啊。胡技士說著,把另一張底片鑲入玻璃。這次出現的影像更恐怖,是半顆慘淡的人頭白骨。


    不等我們緩過神來,胡技士又把一張較小的底片插上玻璃。在雪亮的燈光中,一隻枯瘦如柴的手骨架像九陰白骨爪似的,五指朝天,冷冷地戳向天花板。


    胡技士麵向小如說,這就是你的手指骨骼圖。觀察骨骺融合的情況,你還很有長高的潛力。今後你多吃點鈣吧。


    胡技士馬上又換了一張片子……不用說,那是我的半身像了。我湊過去一看,嚇得閉上眼睛。從此,我算明白什麽叫“形銷骨立”了,骨頭架子上,傾斜著擺著一列肋骨條,每一根都似巨大的絲弦,好似能奏琵琶古曲《十麵埋伏》。


    我們終於明白了胡技士的所謂“照相”,就是——x光拍片。


    你這不是魚目混珠,取笑人騙人嗎!小鹿怒不可遏。


    我可沒騙人,一開始我就說,我的相片和別人的不同。在醫學術語裏,x光就是叫照相。我在醫校學了三年放射專業,不信你們可以去查檔案。胡技士不急不惱,含笑辯解。


    可你這樣的照片,我怎麽能寄給媽媽?老人家還不得以為我已變成餓死鬼了?小鹿愁眉苦臉。


    寄給媽媽是不妥,但自己保存很有必要。人有一張自己的骨骼圖,就像擁有永不褪色的證件,無論你的外形怎樣變化,骨頭是不變的。比如,希特勒的屍體被燒焦了,最後確認身份,靠的就是他生前看牙病時拍的x光片。胡技士諄諄教導我們。


    小如本來對胡技士心懷感激之情,因為他給了她一個好消息。但聽到他總是談論不祥的事情,忙說,說點別的吧。老講這個,讓我想起謀殺案來了。


    胡技士說,很抱歉,讓你們生出不美好的想象。但我真的非常熱愛我的工作,恨不得讓天下所有的人,都拍一張x光照片,留作紀念。


    我說,胡技士,您的敬業精神當然很讓人感動,可是我們的實際問題,並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啊。我看,你這兒洗相的家夥挺齊全的,雖說你的專業是照骨不照皮,但畢竟沾親帶故,你就給我們想想辦法,拍幾張正兒八經的照片吧!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他。胡技士搔搔頭上的白色工作帽,說,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你們讓家裏人寄膠卷來,我在這裏想辦法借照相機,然後給你們照相。x光片和普通膠卷的衝洗過程大同小異,我努力摸索一下,估計問題不大……


    小鹿打斷他的話說,別光是底片啊,我要看真正的相片,布紋紙或斜光紙的……最好能放大,要是你再學會了上色,那就更棒了。


    胡技士說,那還得找人買相紙、顯影液、定影液、烘幹機、上光機……麻煩著呢……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小鹿說,藝不壓人。我們願意當你的試驗品,你就好好練本事吧。


    胡技士哭笑不得地說,試試吧。最好別對我寄太大的希望。


    我們謝了胡技士,拿著生平最醜陋最古怪的相片回了宿舍,不敢給任何人看,自己也不敢看。尤其是夜裏,燭光下,它能給人一種神秘莫測鬼魅叢生的感覺。不知她倆的留影後來如何處置,反正我把那張“琵琶精”照片偷偷給扔了。不管它在科學研究上有多大的價值,我可不想讓自己一副從古墓裏爬出來的模樣。


    至於我們的照相生涯,注定了還要有許多磨難。胡技士雖然熱心,終不是專業人員,幾次試驗都以失敗告終。他自我解嘲道,我是一個特殊的攝影師,隻能拍那種深刻到骨頭的照片。至於血肉豐滿的形象,還是留給普通的攝影師們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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