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昆侖山的時候,我們坐的是大卡車。齊著大廂板垛滿麻袋,每袋兩百斤大米。坐在上麵,透過棉褲,感覺到螞蟻般的米粒隨著顛簸的山路蠕動,好像一攤活物。


    一路上,老兵不斷地問,有了嗎?


    我們說,沒有沒有呢。


    老兵說,到晚上睡著就有了。每個兵站後麵都有一大片烈士陵園,有好些就是先在床上睡著了,後來就睡到那兒去了。


    昆侖山上的睡眠是頭妖怪。


    我們這些初次上高原的小女兵,就坐在大米麻袋上,恐懼地等待昆侖山上的第一個夜晚。


    老兵們說“有”的那種東西,叫作“高原反應”。會讓你的口鼻像螃蟹似的冒出粉紅色的泡沫,皮膚泛出紫藍的網紋。最後,你丟掉所有的體溫,成為冰山的一部分。


    我們那時隻有十六七歲,雖說也感到輕微的不適,卻都像否認有偷竊行為一樣否認高原反應。那還是一個以為否認就能挽救一切的年紀。


    到了兵站睡覺的時候,老兵說,高原反應是一定會來的,別看你們年輕。夜裏頭疼得實在受不了,可以用背包帶子在額頭上勒兩圈,越緊越好。偏方治大病。


    我躺在堅硬如鐵的兵站枕頭上,焦急地等待頭疼。當它真的像春雨一般潤物無聲地降臨時,我欣喜地發現它並沒有想象中神奇。高原反應是一種像鉛色綢緞般柔軟而黏稠的東西,裹住你的大腦,使它晦澀地滾動。勒住太陽穴的確管用,好像在腦汁裏滴了明礬,清涼多了。


    當我的昆侖第一眠醒來後,發現兵站久未洗過的枕巾依舊在我的頭顱下發著男人的汗味,高興極了。我原本以為自己再也看不到枕巾上花裏胡哨的圖案了。


    以後我在昆侖山度過了無數個夜晚。這話有些不準確,其實是可以算得清的。區區十年有什麽算不清!但我不願去算。睡眠和死亡曾經在我腦海中不斷淤積,直到達到了感覺上的極限。


    我們的營區海拔近五千米。這還是在正常的日子。碰巧趕上拉練,就要再高許多。高寒高寒,它倆是雙胞胎,高了就必然寒。高處不勝寒。


    分配給我們睡的是鐵床,類似城市居民幾代同堂時買的那種折疊床,是用鐵片做的。一代又一代士兵的碾壓,很多鐵片斷裂了。我們沒有鐵絲,就用麻繩把破損處連綴起來。躺著的時候,可感到一處處的凹陷,好像趴在打斷了肋骨的母親身上。


    褥子很薄,透過床單可以看到鐵條嶙峋的形狀。上級動了惻隱之心,給每人發了一條草墊子。稻草的,黃黃的,軟軟的,叫人想起一個好收成。大家樂得吸了不少冰雪浸透的涼氣。隻是草墊子比我們的鐵床要長,需鍘去一段。那些日子,軍營裏像是喂牲口的料場,到處飄散著針尖似的草芒。


    拉練露營的時候,當然不能帶上草墊子。我們先把雨布鋪在雪地上,再打開被子睡覺。我第一次這麽睡的時候,心想第二天爬起來還不得滿身泥漿?沒想到幹幹爽爽地起床,掀開雨布一看,雪絮潔白鬆軟,仿佛剛剛自九天墜下。微薄的體溫就像一杯水倒進太平洋,早已溶進酷寒。


    聽說,地方政府派來的慰問團看了戰士們的艱窘,調撥來了一批狼皮褥子。但數量有限,平均十個人才能分一條。


    我急切地盼望著狼皮褥子的到來。不是巴望著能分我一條,而是想看看真正的狼皮是個什麽樣子。


    終於來了。分到我們班裏的那條狼皮褥子是黑色的,裁製得方方正正,同單人床一般大。皮毛上可以看出很明顯的接縫,但顏色非常接近。遠遠看去,完全可以認為它來自一匹孤獨的巨狼。毛綹兒很長很硬,紛披而下,發出蒼藍的閃光。我伸手摸摸它們,光滑而潤澤。我突然憶起小時被父親高高舉起,撫摸父親頭發時的感覺。


    大夥兒一致決定把狼皮褥子分給一個瘦弱的農村來的女孩。因為她的鐵片床塌得最不成樣子,她又靠門。她恰好不在,我們七手八腳地給她鋪好了,每個人都躺到她的床上試了試。大家都說,狼皮真暖和。


    她回來後一眼看到床邊垂的狼毛,就哭了。


    大夥兒忙說,別在意。我們都已經享受過了。


    她說,你們這不是咒我死嗎!我是屬豬的,我媽自小就叮囑我,一定得避狼!


    我們重新決定狼皮褥子的歸屬,決定輪流鋪,一人若幹天。


    昆侖山上的夜極其黑,但是很不安寧。三百六十五夜,大概三百五十天有風。風像排著隊的瘋婆子,用幹枯的手,把曠野上的一切孤立之物,都變成彈撥的樂器。它讓石屋發出嗚咽的共鳴,它讓電線空竹般鳴叫。它把士兵偶爾丟棄的空罐頭盒,從地麵噓上屋頂。在飛翔的過程中,隨意撥弄著它們,罐頭盒就像碩大的口哨,吹出空襲警報的銳音。甚至石頭也會發出怪獸般的抽泣。那一定是石頭內的縫隙被風擠壓了,痛苦地呻吟。


    我們因此練就在喧囂中酣睡的本領。當我離開高原回到城市,突然發現城市的夜晚是那樣寂靜。汽車喇叭和鍋碗瓢勺的交響,實在是隔靴搔癢的皮毛。和昆侖山真正的鋼鼓樂隊相比,城市隻是一支短笛。


    昆侖之眠是充滿陷阱的黑洞,許多人在夢中永不複返。蓋因睡眠時人的抵抗力減弱,猶如不設防的城市,死亡的偷襲格外容易成功。時時聽到某人睡著睡著就過去了的傳聞。我們每天早上起來見大家都還活著,心中充滿重新誕生的快樂。


    有一次,女兵在半夜裏突然接到電話,要為一個突然死亡的戰士紮個花圈(順便說一句,昆侖山上所有的花圈都由我們來紮,因為女孩與花有緣)。我們說,什麽時候死的?電話說,剛剛。我們說,打仗死的?電話說,不是。我們說,睡死的?電話說,也不是。我們說,那還有什麽死法呢?是真的死了麽?電話說,死得叮叮當,再沒有救的。睡著睡著緊急集合,哨子一響,這小夥子一個箭步躥起,但立即就撲倒在地,死了。


    我們為他紮了一個大大的花圈。從此,高原上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隻要沒有戰爭,夜裏不搞突襲式的訓練。


    想在昆侖山上安眠,有一個高枕頭是十分必要的。當時戰士囊中羞澀,隻有幾件換洗衣服裹在白包袱皮裏當枕頭,墊不到無憂的程度。特別是洗澡之後,幹淨的穿在身上了,髒的泡在盆裏了。空包袱像個扒淨了五髒六腑的鹹魚幹,曬在床單上,很寂寥的樣子。


    一天,我對衛生科長說,我想借您那本《實用內科學》看。


    科長說,你有這個誌氣很好。隻是你現在最該看的是《衛生員手冊》。巴甫洛夫教導我們說,科學應該循序漸進。


    我說,敢想敢幹。試試吧。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枕著《實用內科學》酣眠。我後來成為一名相當不錯的內科醫生,肯定同這有關。


    戰士的被子在露天看電影的時候,是要用背包帶捆起來,當小凳子坐的,特別易髒。當我決定要洗被子的時候,同屋的戰友都佩服我的悲壯。因為我沒有大盆,也沒有搓板。在小小的臉盆裏憑手搓那麽大一堆沒頭沒腦的布,時至今日,連我也讚歎那時的英勇。


    星期天起了個絕早,先看看太陽,是不是好天。因必得當天洗,當天縫起來,要不夜裏就沒東西蓋了。


    我把被套拆下來之後,發現一個大秘密——草綠色的被罩要比白花花的棉絮長出半尺有餘,窩著掖在裏麵。


    屬豬的女友說,多好的一塊布。這不是浪費嗎?


    我點頭,覺她說得極是。


    你把它鉸下來,補個衣領後屁股蛋什麽的,豈不是上好的補丁?她說。


    我想想有理,操起家夥就剪。


    她說,你不等洗完了晾幹再剪?


    我說,那麽大一坨,怎麽洗!剪開了分兩段,不是好洗嗎?


    她一邊說著那也不差這一點,一邊幫著我把被頭連裏帶麵裁下一圈。待到晚上,我把幹了的被罩拿回來縫時,才發現大事不好。原來那富餘出來的一截布並非無用,是預備被套縮水的。現在被套像件童年的衣服,遮不住棉絮豐滿發育的身軀,恰短半尺。


    怎麽辦?我和屬豬的女孩麵麵相覷。


    把裁下的那塊布再縫上去。有人說。


    那還行?我連連搖頭。那工程簡直能繞地球一圈,對於拙於針線的我,真是可怕的命題。


    還有一個辦法。屬豬的女孩說。


    什麽辦法?我迫不及待地問。


    把棉絮也鉸下來一塊。她說。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蓋著比別人短一截的被子,它使我在嚴寒的冬天(昆侖山其實也沒有別的季節)吃盡苦頭。但是我從來不說,我怕那個屬豬的女孩以為我在埋怨她。


    因為被子格外地不禦寒,我就特別愛曬被子。公平地說,高原的太陽雖然不暖和,但含有豐富的紫外線,有春天的氣味。晚上蜷在裏麵,像紮在麥秸垛裏一般愜意。


    不過班長不讓我老曬被子。她說,你的被子本來就比別人的短,疊起來就不好看。剛曬完的被子,囊得像個麵包,哪兒還拍得出橫平豎直的線,影響軍容風紀。


    於是曬被子的日子就成為我奢侈的節日。我會早早地鑽進被子,讓那個夜晚抻得很長。我會看到陽光毛茸茸地刷著我,白色的蒲公英粘在睫毛上,一隻金色的蜜蜂在我耳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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