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夢。


    夢不可說。夢是一團混沌,清醒時的事尚且說不清,昏蒙中的意象豈不更是虛妄。夢是不可描繪的。勉強點染出來,也必不可信。就算浮出腦海的時候,夢還是完整的,醒來時就丟了一半。說出來時,又丟了一半。斷了線的地方,猶如豁了牙的嘴,擺在那裏漏風,終不美觀。於是主人就有意無意地將它修補起來,看起來倒是白閃閃地連貫了,但使人連那真的部分也不相信了。


    夢是真的,說了就成了假的。隻能留給一個人安靜地反芻。它不是一個故事,無須像油炸蠍子似的全須全尾。夢不是給人表演的時裝,無須矯飾無須貓步無須趕潮流。夢不是音樂,無須優美無須激蕩也用不著震撼。夢是不需要負責任的,因此可宣泄可譫狂可隨心所欲可放蕩不羈,隻要不夢遊就行。


    那麽,夢就真的無法表達了嗎?人人都有的一段經曆,竟成了盲區。無法交流無法記載來無影去無蹤,嫋嫋如風嗎?


    我們看不見風,我們可以從草葉和花瓣的滾動上,看到風的邊緣。我們就這樣來找尋夢吧。


    夢是一種心境,一種氣氛。做完了那個夢,我們醒來時的那一份思緒,便是那夢的幾乎全部了。倘是欣喜,不必問夢是什麽,快快樂樂地欣喜下去,一天都溫馨。這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要問是誰的贈予,盡可能長久地保存就是了。倘是恐懼,趕緊用冷水洗個臉,舒舒服服地另換一個夢做吧。把自己從噩夢裏拔出來,猶如把一個蘿卜甩掉濕泥,晾在太陽下麵。世上確有許多結有惡果的事情,但它們沒有一件是因了害怕而可稍微減輕。夢是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情,更無須怕它。假如遇見了遠去的親人,無論他是在迢迢遠方還是已然仙逝,都該相慶。夢是一張黑白相片,會喚起我們悠遠的記憶。許多淡忘了的人,栩栩如生地走到我們的麵前,笑著同我們打招呼。夢好像給了我們一雙特殊的眼睛,白天看不到的東西,晚上卻那樣清晰。感謝夢把我們同紛亂的塵世隔絕,進入一個純屬個人的世界。為了這一份唯一不會有人插足的恬靜,縱是在夢中哭醒,也該擦擦眼淚,然後安然。


    我們在清醒時幾乎什麽都可以說了。飲食可說,男女可說,國家大事可說,雞毛蒜皮可說。語言的原子彈在各個領域爆炸,人類情緒已被剝離得體無完膚。我們越來越理智,越來越淵博,越來越聰穎,越來越果決……言語的鋒芒銳不可當,然而夢像一堵堅壁擋住了它。


    你無法形容夢。你不知道它從哪裏來,你不知道它要到哪裏去。人類可以在彈指間製造一條試管生命,人類窮畢生之力卻無法釀造一個隨心所欲的酣夢。


    祝願你做個好夢——這聲音已響徹了萬千年。當第一個猿人在樹葉間被噩夢驚醒後,他就麵對上蒼發出虔誠的祈禱。人類一次次夢幻成真,唯有夢幻本身無法複現。人類能記錄下火星上的溝壑,卻無法記錄夢的曲折。人類可以破譯生命的密碼,卻無法解釋夢的征兆。人類可以把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分類,卻不知自己的夢境是一種什麽物質。人類已經向宇宙進軍,卻連朝夕相伴的夢都模棱兩可。


    夢是人類最後一塊神秘的處女地,是上蒼遞給我們靈魂的幕布。它是遠古的祖先一代代積澱下的精神的富礦,它是未來交予我們的無法讀懂的複印件。我們的精神在夢境中活潑潑地像蝌蚪一樣遊弋,把過去與虛幻粗針大線地縫綴在一起,鑲嵌成神奇的圖案。


    常常聽到人說夢。能說的都不是夢。有的人說的是願望,由於沒有勇氣,他把它偽裝成夢,夢因此成為功利。有的人說的是謊言,由於沒有能力,他把它修飾成夢,先騙自己再騙別人。有的人說的是懺悔,於此想減輕靈魂的罪惡,他其實徒勞。有的人天天說夢,他肯定是一個貧窮到連像樣的夢都沒有的人。


    人們在夢上附加了那麽多的鎖鏈,夢就蜷曲著,好像很恭順的樣子。


    但是,隻要睡眠的馬車一到,夢的灰姑娘就跳上去,穿著水晶鞋,跳起瘋狂的舞蹈。醒來時,我們隻看到一條條冰雪的痕跡。


    並非日有所思,夜就有所夢。並非黑夜是白天的繼續。我們常常在夢裏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人,一定是夢走錯了地方。


    真感謝夢。我們在夢裏多麽美麗,我們在夢裏永遠年輕。


    噓!別說夢。夢不喜歡被說。它是屬於你一個人的,說出來就成了公眾的財產。在你說的過程中,它就悄悄地飛走了,隻給你留下一片夢蛻。


    夢最透明的翅膀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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