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有張床。它守候在路邊,把每一個過路的人,揪到它的魔床上。魔床的尺寸是現成的,路人的身體比魔床長,它就把那人的頭或是腳鋸下來。那人的個子矮小,魔鬼就把路人的脖子和肚子像拉麵一樣抻長……隻有極少的人天生符合魔床的尺寸,不長不短地躺在魔床上,其餘的人總要被魔鬼折磨,身心俱殘。


    一個女生向我訴說:“我被甩了,心中苦痛萬分。他是我的學長,曾每天都捧著我的臉說:‘你是天下最可愛的女孩。’可說不愛就不愛了,做得那麽絕,一去不回頭。我是很理性的女孩,當他說我是天下最可愛的女孩的時候,我知道我姿色平平,擔不起這份美譽,但我知道那是出自他真心。那些話像火,我的耳朵還在風中發燙,人卻大變了。我久久追在他後麵,不是要賴著他,隻是希望他拿出響當當硬邦邦的說法,給我一個交代,也給他自己一個交代。”


    “由於這個變故,我不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人。我懷疑我的智商,一定是自己的判斷力出了問題。如此至親至密,說翻臉就翻臉,讓我還能信誰。”


    女生叫簫涼。簫涼說到這裏,眼淚把圍巾的顏色一片片變深。失戀的故事,我已聽過成百上千,每一次,不敢絲毫等閑視之。我知道有殷紅的血從她心中墜落。


    我對簫涼說:“這問題對你,已不單單是失戀,而是最基本的信念被動搖了,所以你沮喪、孤獨、自卑,還有憤怒的莫名其妙……”


    簫涼說:“對啊,他欠我太多的理由。”


    人是追求理由的動物。其實,所有的理由都來自我們心底的魔床——那就是我們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和觀念。它潛移默化地時刻評價著我們的言行和世界萬物。相符了,就皆大歡喜,以為正確合理。不相符,就鬱鬱寡歡怨天尤人。


    這種魔床,有一個最通俗最簡單的名字,就叫作“應該”。有的人心裏擺得少些,有三個五個“應該”。有的人心裏擺得多些,幾十個上百個也說不準,如果能透視到他的內心,也許擁擠得像個賣床墊的家具城。


    魔床上都刻著怎樣的字呢?


    簫涼的魔床上就寫著“人應該是可愛的”。我知道很多女生特別喜歡這個“應該”。熱戀中的情人,更是三句話不離“可愛”。這張魔床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我們以為自己的存在價值,決定於他人的評價。如果別人覺得我們是可愛的,我們就歡欣鼓舞,如果什麽人不愛我們了,就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很多失戀的青年,在這個問題上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搜索“給個理由先”。如果沒有理由,你不能不愛我。如果你說的理由不能說服我,那麽就隻有一個理由,就是我已不再可愛,一定是我有了什麽過錯……很多失戀的男女青年,不是被失戀本身,而是被他們自己心底的魔床鋸得七零八落。殘缺的自尊心在魔床之上火燒火燎,好像街頭的羊肉串。


    要說這張魔床的生產日期,實在是年代久遠,也許生命有多少年,它就相伴了多少年。最初著手製造這張魔床的人,也許正是我們的父母。當我們還是嬰兒的時候,那樣弱小,隻能全然依賴親人的撫育。如果父母不喜歡我們,不照料我們,在我們小小的心裏,無法思索這複雜的變化,最簡單的方式,我們就以為是自己的過錯。必是我們不夠可愛,才惹來了嫌棄和疏遠。特別是大人們的口頭禪:“你怎麽這麽不乖?如果你再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凡此種種,都會在我們幼小的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記。那張可怕的魔床藍圖,就這樣一筆筆地勾畫出來了。


    有人會說,啊,原來這“應該如何如何”的責任不在我,而在我的父母。其實,床是誰造的,這問題固然重要,但還不是最重要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說過,一個孩子,就是在最慈愛的父母那裏長大,他的內心也會留有很多創傷(大意。原諒我一時沒有找到原文,但意思絕對不錯)。我們長大之後,要搜索自己的內心,看看它藏有多少張這樣的魔床,然後親手將它轟毀。


    一位男青年說:“我很用功,我的成績很好。可是我不善辭令,人多的場合,一說話就臉紅。我用了很大的力量克服,奮勇競選學生會的部長,結果慘遭敗北。前景黑暗,這可不是個好兆頭,看來我一生都會是失敗者。”於是,他變得落落寡合,自貶自憐,頭發很長了也不梳理,邋遢著獨往獨來的,好似一個舊時的落魄文人。大家覺得他很怪,更少有人搭理他了。


    他內心的魔床就是:我應該是全能的。我不單要學習好,而且樣樣都要好。我每次都應該成功,否則就一蹶不振。挫折被放在這張魔床上翻身反複比量,自己把自己裁剪得七零八落。一次的失敗就成了永遠的頹勢,局部的不完美就泛濫成了整體的否定。


    一個不美麗的大學女生每天顧影自憐。上課不敢坐在階梯教室的前排,心想老師一定隻願看到“養眼”的女孩。有個男生向她表示好感,她想,我不美麗,他一定不是真心。如果我投入感情,肯定會被他欺騙,當作話柄流傳。於是,她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以為這是決斷和明智。找工作的時候,她的簡曆寫得很好,每每被約見麵試,但每一次都铩羽而歸。她以為是自己的服飾不夠新潮化妝不夠到位,省吃儉用買了高級白領套裝外帶昂貴的化妝品,可惜還是屢遭淘汰……她耷拉著臉,嘴邊已經出現了在飽經滄桑的失意女子臉上才可看到像小括弧般的豎形皺紋。


    如果允許我們走進她枯燥的內心,我想那裏一定擺著一張逼仄的小床。床上寫著“女孩應該傾國傾城。應該有白皙的皮膚,應該有挺秀的身軀,應該有玲瓏的曲線,應該有精妙絕倫的五官……如果沒有,她就注定得不到幸福,所有的努力都會白搭,就算碰巧有一個好的開頭,也不會有好的結尾。如果有男生追求長相不漂亮的女孩,一定是個陷阱,背後必有狼子野心,切切不可上當……”


    很容易推算,當一個人內心有了這樣的暗示,她的麵容是愁苦和畏懼的,她的舉止是局促和緊張的,她的聲音是怯懦和微弱的,她的眼神是低垂和飄忽的……她在情感和事業上成功的概率極低,到了手的幸福不敢接納,尚未到手的機遇不敢追求,她的整個形象都散射著這樣的信息——我不美麗,所以,我不配有好運氣!


    講完了黯淡的故事,擦拭了委屈的淚水,我希望她能找到那張魔床,用通紅的火把將它焚毀。


    誰說不美麗的女子就沒有幸福?誰說不美麗的女子就沒有事業?誰說命運是個好色的登徒子?誰說天下的男子都是以貌取人的低能兒?


    心中的魔床有大有小,有的甚至金光閃閃,頗有迷惑人的能量。我見過一家證券公司的老總,真是事業有成高大英俊,名牌大學洋文憑,還有誌同道合的妻子,活潑聰穎的孩子……一句話,簡直人該有的他都有,可他寢食無安,內心的憂鬱焦慮非凡人所能想象,不知是什麽灼烤著他的內心。


    “我總覺得這一切不長久。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水至清則無魚,謙受益滿招損。我今天賺錢,日後可能賠錢。妻子可能背叛,孩子可能車禍。我也許會突患暴病,世界可能會地震火災颶風,即使風調雨順,也必會有人禍比如‘9·11’……我無法安心,恐懼追趕著我的腳後跟,惶恐將我包圍。”他眉頭緊皺著說。


    我說:“你極度地不安全。你總在未雨綢繆,你總在防微杜漸。你覺得周圍潛伏著很多危險,它們如同空氣看不著摸不到卻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他說:“是啊。你說得不錯。”


    我說:“在你內心,可有一張魔床?”


    他說:“什麽魔床?我內心隻有深不可測的恐懼。”


    我說:“那張魔床上寫著:人不應該有幸福,隻應該有災難。幸福是不真實的,隻有災難才是永恒的。人不應該隻生活在今天,明天和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他連連說:“正是這樣。今天的一切都不足信,唯有對將來的憂患才是真實的。”


    我說:“每個人都有過去現在和將來。對我們來講,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都已逝去。無論你對將來有多少設想,都還沒有發生。我們活在當下。”


    由於幼年的遭遇,他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驚懼射殺了他對於幸福的感知和欣賞。隻有銷毀了那魔床,他才能曬到金色的夕陽,聽到妻兒的歡歌笑語,才能從容鎮定地麵對風雲,即使風雨真的襲來,也依然輕裘緩帶玉樹臨風。


    說穿了,魔床並不可怕,當它不由分說就宰割著你的意誌和行為之時,麵對殘缺,我們隻有悲楚絕望。但當我們撕去了魔床上的銘文,打碎了那些陳腐的“應該”,魔力就在一瞬間倒塌。隨著魔床轟塌,代之以我們清新明朗的心態。


    魔由心生。時時檢點自己的心靈寶庫,可以儲藏勇氣,可以儲藏智慧,可以儲藏經驗和教訓,可以儲藏期望和安慰,隻是不要儲藏“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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