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裏的軍人照相,隻有等待一個機會,就是高原服務隊上山的日子。山下的人們會在高原最溫和的季節,臨時組織起一支慰問的隊伍。十幾個人,文武都有。文的指的是文工團員帶來幾個小節目,邊防哨卡巡回演出。武的是一部渾身散發熱氣的洗澡車,它呼哧呼哧開到哪兒,汲水燒鍋,那裏的人就可以洗上一次熱水澡。但是,看節目的時候雖然開心,節目看完,也就忘了。洗澡當時舒服,過一段時間,身上又髒起來。最受人歡迎的,還要數服務隊的攝影師。


    攝影師通常是兩個男人,一個老一個年輕。不知人員配備時出於何種考慮,大概是想老攝影師有經驗,但是身體可能頂不住,年輕人可以扛機器,多幹點力氣活兒,有取長補短、前赴後繼的意思。


    一天,果平對我說,高原工作隊上山來了,裏頭有一位老資格的攝影師,助手是個機靈的小夥子。


    我說,情報這麽準,是不是已經偷著去照了一張?


    果平大叫冤枉,說攝影師一天隻能照五十個人,每人隻限兩張。大家得排著隊來,輪到誰會通知,別的人一律原地待命。


    我說,那我們這撥兒排在何時?


    果平喪氣地說,據我所知,大約是三個月後。


    我灰心喪氣地說,那麽久!我都成老太太了。


    可是有什麽法子呢!等著吧。在那以後的日子裏,你要是看到哪個人一邊走,一邊偷著看什麽,不時地捂著嘴樂,一見別人注意他,馬上若無其事一本正經起來,飛快地把什麽東西藏進兜裏……不用猜,他一定是剛從攝影師那裏,取回了自己的照片。


    我們掐著手指頭,計算著輪到我們留影的日子。不料傳來的都是壞消息,先是攝影師每天拍攝的人數不斷減少,好像一支行動遲緩、作風稀拉的隊伍,在玩“增兵減灶”的遊戲。攝影師剛開始解釋,說是為了保障每人的形象都笑容可掬,照得不好的,比如愁眉苦臉、眨了眼成了瞎子的等等,都要返工,所以耽誤了時間。大家剛開始還諒解他們,但後來進度越來越慢,簡直像磨洋工,每天隻能照十幾個人,有些人照得很醜,也並不返工。人們開始憤憤不已,但又敢怒不敢言。生怕誰打了小報告,把說壞話的你告訴了攝影師,他們懷恨在心,輪到你照相的時候,隨便一個動作,就把你照成醜八怪。這樣的照片,你不要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要吧,萬裏迢迢地寄回家,你媽一看你這麽不成嘴臉,準得嚇一大跳,心裏不好受,多不劃算啊。出於這種考慮,人們暗地裏埋怨,當麵見了攝影師,又是主動打招呼,問寒問暖,再親切不過了。


    最壞的消息傳來了,攝影師無法適應山上的惡劣氣候,得了很重的高原病,改變計劃,再過兩天就要下山返回平原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注意啊,這隻是一個形容詞,因為高原隻下雪,不下雨,所以,是沒有霹靂這種雷電現象的。)


    怎麽辦?果平問我。


    還能有什麽辦法?等著服務隊明年重來吧。我無可奈何地說。


    再想想嘛!果平不屈不撓。


    我說,除非你綁架攝影師,用手槍逼著他給你單獨攝影。


    你這個辦法好極了!果平一蹦老高,然後又趕緊蹲在地上撫著胸口喘氣。要知道,高原上任何突如其來的動作,都相當於百米賽跑和徒手格鬥。


    我說,什麽辦法?綁架還是手槍?


    果平說,不是綁架,是單獨拜訪。我們為什麽不可以登門找找攝影師,哀求他堅持站好最後一班崗,為我們留個影?


    我說,好啊,不妨一試。咱們快叫上大夥兒,一起去。


    果平說,不可。你以為這是打狼啊?一窩蜂,那麽多人,還不得把攝影師的心髒病嚇成心力衰竭?要是一兩個人要照,還能咬咬牙,這麽大一群,除了斷然拒絕,把你們趕走,誰也沒法發慈悲。


    我說,咱倆吃獨食,總有點於心不忍。


    果平一打我的手說,看你還當了真!誰知成不成事?沒準兒白跑一趟,落個話把兒,還不夠大夥兒笑話咱的。單獨行動,到時見機行事。行則成,不成也不丟人。


    於是,我們背著大夥兒,開始了秘密行動。第一步是打聽到攝影師的住址。這不難辦,他們也不是什麽國家首腦,住所不保密。我就把寫著招待所門牌號碼的字條,交到果平手裏。


    事不宜遲,咱們明天早上就去。果平說。


    為什麽一定要早上?晚上不是更從容些?我不解。


    晚上人一般比較累,心情不好。大清早精神飽滿,是求人的好時機。你看見過一大早就氣哼哼的人嗎?果平解釋。


    我說,早上心情好?那可不一定。要是正巧做了噩夢呢?


    果平說,不跟你抬杠。記住了,明早行動。


    第二天,我們黎明即起,趕往招待所。開門的是個小夥子,想必是那個較為年富力強的攝影師了。原以為我們會看到一張經過睡眠容光煥發的臉,沒想到,他的眼圈像扣了兩個藍墨水瓶蓋,眼白像一張滿布飛機航線的地圖,都是紅絲。至於有經驗的攝影師,根本就沒露麵,不知躲在哪裏。


    幹什麽?年富力強堵著門口問。


    我們……想請你……一看他怒氣衝衝的模樣,我不知該怎樣開口。


    我們是衛生員,聽說你們身體不好,特地來看望。果平伶牙俐齒地接過話頭說。


    年富力強臉色好看些了,說,既是看望,那就感謝了。隻是屋裏有些不方便,我們還好,放心就是。說完露出送客的模樣。


    我想攝影師們一定是剛起床,沒疊被子,怕別人看到狼狽樣。心想要是不讓進屋,其他的話就不好提。就說,我們也不是檢查衛生的,請別緊張。


    年富力強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是能緊張起來就好了,現在是疲憊不堪。


    果平說,大清早剛起來就疲憊,是不是太嬌氣了?


    年富力強反問,誰剛起來?


    果平更正道,難道說你們半夜就起來了嗎?


    年富力強說,我還沒有睡呢!


    我們說,不信。你一夜不睡覺,幹什麽啦?


    年富力強說,既然你們不相信人,我就請你們參觀參觀。說著,側著身子,請我們進屋。


    屋裏的混亂程度,超出了我們最大膽的想象。到處都是水盆,裏麵泡著一張張白色的相紙,紙上不同的風景和人物,在藥水裏起伏著、重疊著。色澤深淺不同的人臉,好像扁扁的黑蝌蚪,懶洋洋地仰著臉,好像在曬太陽。


    我倆齊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年富力強沒好氣兒地說,這就是在幹你們想幹的事啊。


    我們說,不懂不懂。我們想幹什麽事呢?


    年富力強說,照相啊。你們以為相片就是那麽“哢嗒”一捏,就出來人影了?後麵的事麻煩著呢!我們白天照相,晚上衝洗,連軸轉,這麽幹活兒,平原上都受不了,別說是在連鷹都飛不上來的高原。要是不得高原病,那才叫天理不容呢!所以啊,病了是好事,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下山了。現在我們手裏就剩下這點活兒了,抓緊衝洗出來,就能回到山下把氧氣吃個飽了!


    他這番話雖是氣哼哼地說出來,細想想,也有理。看來我們的計策沒等實施,就破產了。得,打道回府吧。我向果平使眼色——撤吧。


    果平假裝看不見,對年富力強說,我真同情你們,可惜你這頓牢騷話,應該對他們說。


    他們是誰?年富力強問。


    果平隨手一指水盆裏的人臉說,罪魁禍首在那兒。是他們害得你們這麽辛苦。


    年富力強又不樂意了,說,你這個小姑娘嘴這麽損。大家都有父母,家裏都惦記著,想看看照片也是人之常情。


    果平一樂說,接受你的批評。問你一個問題,你說,家裏人是更惦記男孩還是女孩?


    年富力強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女孩了。女孩麻煩事多,男孩總歸要好些。


    果平說,對啊,所以,你該優待我們才是。


    年富力強明白自己陷入了果平的伏擊圈,半晌沒作聲。正在這時,門開了,一個胡子拉碴的半老頭兒走進來,從他一眼掃過藥水盆子的犀利目光,我們明白,經驗豐富的老攝影師來了。


    還順利嗎?老攝影師咳嗽著問。


    還好。隻是去海拔最高的邊防站照的相片,因為氣候實在太差,風雪來臨前搶拍的那些張,曝光量明顯不足,底片經過處理,還是不行,人影模糊……年富力強匯報。


    這可如何是好?老攝影師非常不安。


    把錢退給他們。算我們白辛苦了。年富力強說。


    老攝影師說,是我們失職,太對不起他們了。這樣吧,讓沒照好的人從邊防站下來,我們補照。


    年富力強說,恐怕不成。照壞了的不是少數,要是都從邊防站撤下來,國境線上就沒人站崗了。


    老攝影師說,既是這樣,隻有一個辦法,我們再上一次最高的哨所。


    年富力強說,您的身體已經這樣虛弱了,再上去,危險太大。


    果平立即插嘴說,我們可以給你們保健,你的心髒要是跳不動,我們給你按摩。呼吸要是困難了,立刻給你吸氧。


    老攝影師這才發現我們,說,你們是誰?


    果平說,是兩個沒照上相的女衛生員。


    年富力強說,你是想用這種方式感動我們,好給你照相吧?


    果平說,是你們感動了我們。為了給高原戰士照相,自己差點要被照了遺像。


    我剛想說,果平你這個烏鴉嘴,沒想到老攝影師笑起來,牙齒在黑胡子楂兒裏閃爍,說,你這姑娘說得不對,攝影師要是以身殉職了,還真沒人給他攝遺像,如同理發師不會給自己理發。


    果平想想也是,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老攝影師對我們說,走吧。又對年富力強說,把攝影包給我。


    我們隻好走出屋門,老攝影師跟在後麵。我說,您身體不好別客氣,不必送了。


    老攝影師說,我不是送你們,是去工作。


    我們就一齊默默地往外走。這是高原上一個很晴朗的上午,無遮無攔的紫外線像巨大的光傘,從高遠的天際傾瀉下來,曬在臉上,感覺不到暖和,但是很刺痛。遠處的冰山像正在休息的白駱駝,不規則地趴著,白雲在它的腳下浮動,好像脫落下的片片駝絨。


    好。停。就這兒。老攝影師命令說。


    我和果平繼續往前走。跟著老攝影師的年富力強說,你們這兩個女兵,怎麽不聽招呼?


    我們愣了,說,誰知說誰呢?


    年富力強說,誰想照相就是說誰呢。


    我們大喜過望,說,真想不到,攝影師帶病堅持工作。


    年富力強說,你沒看老師傅要親自給你們照相?他的技術比我高明多了。要是男兵,我就動手。因為你們是女娃子,剛才不說了嗎,女孩比男孩重要。


    我們很感激,又不知如何表達,隻有乖乖地聽老攝影師調遣。


    果平本想以險峻的雪山為背景,照一張雄赳赳氣昂昂的照片。老攝影師說,不可。你們的父母聽說孩子到了高山上,一定擔心不已。如果看到背景這麽荒涼寒冷,心裏一定不是滋味。你寄照片回家,原本是想讓家長放心,這麽著,他們就更不放心了。


    果平不知所措地說,那以什麽為背景呢?在阿裏高原,要找一處沒有雪山的背景,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我們可以讓荒涼的感覺盡量淡薄一些啊。老攝影師領著我們往前走。在獅泉河旁像眉毛一般短的道路上找了半天,停在一塊標語牌前。這地方怎麽樣?老攝影師的語氣很有點沾沾自喜,好像發現了一個寶石礦。


    不怎麽樣。像人民公社的大隊部。果平撇撇嘴。


    在這窮鄉僻壤,能有個像大隊部的風景,就很不錯了。別的地方照出來,簡直像在土星上。年富力強說。


    雖然我也很討厭毫無情趣的標語牌子,可是想到媽媽假如看到我站在崇山峻嶺中的留影,顯得那麽渺小孤單,一定憂心忡忡,便同意了老攝影師的選擇。


    攝影師選好角度,支穩機器,指揮著我們擺好姿勢。剛要照,果平突然說,慢著,等我一會兒好嗎?說完不等別人表態,撒腿就跑。


    幹什麽去?大家問。


    我得換身衣服。果平回答。


    我用挑剔的目光審查了果平一番,沒什麽不妥的地方啊,衣服幹幹淨淨,臉上也沒汙點。就說,你像剛消毒完的注射器,清潔極了。


    果平說,建議你也換換衣服。現在是幾月?八月。我們身上穿的是什麽?全套的棉襖棉褲,窩囊得像北極熊。這種相片寄回家,我媽掐指一算,什麽鬼地方,夏天還會下雪啊?我在信裏給我媽描述得這好那好,都會露了餡兒。所以,我得換套單衣,顯得精幹些。


    果平的理由很有說服力,我也想去換衣服了。可老攝影師說,你們是要臉還是要命?這麽冷的天,穿著棉衣腳都凍得慌,換單衣,虧你們想得出。隻怕照片還沒洗出來,你們就躺在床上發燒了。你們並不知道老人的心,以為編一套瞎話,他們就信了?才不是呢!他們會拿著你們的信,反複揣摩,從信瓤看到信封,從郵票看到郵戳,從時間推算路程,心會提到嗓子眼兒。再說,我選景就是再小心,也避不開遠處的雪山,總得進到鏡頭裏一星半點,老人是一定會發現的。要是看到你在雪山下麵還穿著單衣,認定你不會安頓自己,照顧自己,心就縮成一個硬疙瘩。你寄回照片本來是為了讓他安心,結果他更擔心。倒還不如穿著棉襖,家裏人會想,噢,那裏可真冷。不過,孩子知道自己心疼自己……心裏反倒安寧些。


    我和果平再無話可說,按照部署,各照了一張全身、一張半身的照片。


    謝謝。我們向年輕和年老的兩位攝影師表示衷心的謝意。


    不必言謝,並不一定成功。萬一照壞了,我會通知你們補照的。老攝影師虛弱地說。看來,剛才這一番折騰,耗盡了他的力氣。


    果平說,如果成功了,我們什麽時候能看到照片呢?


    那就不一定了。我們還要到邊防站去,還有許多照片要洗印。不過,請放心,我們會盡快把相片給你們,讓你們的爸爸媽媽看到你們的新樣子。年富力強說。


    我和果平,在以後的日子裏,懷揣著最美好的想象等待著。我們不敢到招待所去,怕攝影師以為我們催他。他們實在太忙了,我們不忍心再添麻煩。


    有一天,別人帶給我們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正是我和果平的照片。在那塊標語牌做背景的照片上,我和果平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褲,笑得都很開心。


    他們呢?我們問。


    你們說的是誰?帶給我們紙包的人問。


    就是一老一少的攝影師啊。


    他們後來又到最高的邊防站給戰士們照相。加上以前照了沒洗出來的活兒,工作量很大。他們連軸轉,把所有的照片洗出來,裝到袋子裏,都寫好了名字……後來,他們累得暈倒了,被緊急送回山下。現在,我們按照他們留下的記錄,把紙袋裏的照片一一分送給大家。來人說。


    我和果平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朝山下的方向望著。但願一老一少的攝影師,在充足的氧氣裏恢複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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