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我是在昆侖山上度過的。


    昆侖山其實隻有一個季節——冬天,春節過後那段漫長而寒冷的日子被稱為春天,這是我們這幫小女兵從平原家中帶來的習慣。


    快到“五一”了,冰封的道路漸漸開通,春節慰問品運到了。五顏六色來自五湖四海的慰問袋最受歡迎。小夥子們希望從繡著花的漂亮布袋裏,摸出一雙精致的鞋墊,做一個浪漫的夢。姑娘們沒有這份心思,隻想找點稀罕的吃食,打打牙祭。整整一個冬天,除了脫水菜和軍用罐頭,沒有見過綠色。可惜,關山重重,山路迢迢,花生走了油,瓜子變哈喇,沙棗顛成粉末,麵粉烙的小餜子像出土文物……


    突然聞到一股奇異的清香。


    那是一個繡著黃色“八一”和紅色五星的小白口袋。針腳毛茸茸的,繡活手藝不高,想必出自一個笨手笨腳的胖姑娘。


    打開一看,是一袋葵花子。顆顆像小炮彈一樣結實,飽滿得可愛。我們每人搶了一把,一嚐,竟是生的。葵花子中埋著一封信。


    “敬愛的解放軍叔叔們……”


    信是從廣東省湛江市第二小學發出的。


    我們趴在地圖上找。唔,湛江,好遠!那裏是亞熱帶,一個很熱的地方。


    孩子們請求解放軍叔叔們,把他們精心挑選出的葵花種子,種在祖國的邊防線上。


    我們把手中的葵花子放回布袋。那清香,是陽光、土地和綠色植物的芬芳。


    昆侖山咆哮的暴風雪,伴隨我們進行討論。


    為什麽隻寫給解放軍叔叔?邊防線上也有解放軍阿姨呀。


    在國境線上種葵花,多美妙的想法!每當葵花開放的時候,我們將有一條金色的國境線。


    這根本不可能!昆侖山是世界第三極,雪線上連草都不長,還能開葵花?!


    我們都默不作聲了,隻聽見屋外風在嘶鳴。


    大家決定由我給孩子們回一封信,就說葵花子是解放軍阿姨們收到的,隻是這裏很冷很冷……


    昆侖山的“夏天”到了。


    信早已寫好,卻始終沒有發出。我們大著膽子,把葵花子種在院子裏。


    人們都說活不了,卻天天跑來看,鬆土施肥。


    葵花發芽了。先探出兩片嫩黃的葉子,像試探風向的小手掌,肥厚而天真。然後舒展腰肢,前仰後合生機盎然地長大起來。


    昆侖山默默地認可了這些來自亞熱帶的綠色幼苗,就像它認可了我們一樣。


    然而,我們高興得太早了。不知道該算是上個冬天最遲還是下個冬天最早的一股冷風,凍死了絕大部分葵花。


    奇跡般地保存下一棵幼苗。它並不是最強壯的,也許因為近旁有一塊大石頭。受到啟發,我們用石頭為葵花圍起一圈不透風的籬笆。


    現在,我們每天趴在石頭圍牆上看葵花,不知道的人,會以為裏麵養著活蹦亂跳的小生靈。


    這棵幸運的葵花,一往情深地看著太陽,勇敢地展開桃形的枝葉,莖上纖巧的絨毛,像蜜蜂翅膀一樣,在寒風中抖個不停。也許它感到了昆侖山喜怒無常的威嚴,急匆匆地壓縮自己生命的曆程,才長到一尺高,就萌出了紐扣大的花蕾,壓得最高處的莖葉微微下垂,好像慚愧自己為什麽不長得更高一些。


    那一年沒有秋天。寒凝一切的風雪,毫無先兆地驟然降臨。早上起來,天地一片蒼茫,我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向葵花。


    石圍牆也被颶風吹得四散飄去,向日葵卻凝然不動地站立在那裏,在冰雕玉琢的瑩白之中,保持著淒清的翠綠。葉片傲然舒展,像一麵麵玻璃做的旗,發出環佩般的叮當之聲。最不可思議的是,在它生命的最後一刻,居然綻開了一朵明豔的花。那花盤隻有五分硬幣那麽大,薄而平整,冰雪凝凍其上,像一塊光滑的表蒙子,剛分裂出的葵花子還未成熟,像絲絲柳絮一樣優雅地彎曲著,沁出極輕淡的紫色。最令人警醒的是花盤四周彈射出密集的黃色花瓣,箭頭一般怒放著,像一顆永不泯滅的星。


    向日葵身上的冰花越結越厚,最後凝固成一方柱形的冰晶。


    廣東省湛江市第二小學當年的孩子們,但願不要看到我這篇小文。願他們心中永存一條盛開葵花的金色國境線。


    假如有一天,我能重回昆侖山。在兩座最高的山峰中間,有一塊隻有我們才知道的地方。在深深的永凍土層之下,有一方冰清玉潔的水晶,水晶中有一朵美麗絕倫的花,宛若雛菊半仰著臉,燦然微笑著……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世界上最小的葵花,但我知道它是世界上最高的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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