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貝加爾湖,基本上就是這樣的態度。7檢點起來,對這個湖的印象可以歸納為兩點。一點來自漢朝的蘇武牧羊,老人家吞氈咽雪,事發地點就是凜冽的北海——貝加爾湖的小名。還有一點就是天氣預報,我們所有的寒冷都來自那遙遠的湖麵,貝加爾湖簡直就是整個中國的北部冰庫。


    好了,有了這些就足夠了。帶上方便麵,讓我們向貝加爾湖出發。


    中國人出國都願意帶上幾包方便麵。我覺得主要是我們的方便麵做得好,味道多樣化。麵條這種東西,很能撫慰中國人的胃。當我們在國外連續幾天吃不到可口的中餐時,一旦想起旅行箱裏還有幾包方便麵,心中就安然了很多。


    從北京出發,乘坐俄航的飛機,隻需兩個多小時就到達伊爾庫茨克。由於看書太少,在沒有到達伊爾庫茨克之前,我不知道貝加爾湖和伊爾庫茨克的關係。


    其實,貝加爾湖緊靠著伊爾庫茨克。


    但是,我們不能馬上看到貝加爾湖。因為我們是從這裏入境的,按照規則,我們還將從這裏出境。前後兩次經過伊爾庫茨克,貝加爾湖的遊覽就被安排在返程途中。


    貝加爾湖近在咫尺,可是卻不能一睹芳顏,隻有等待。不過,伊爾庫茨克也是非常值得一看的城市。它保留著古老的俄羅斯風貌,讓人恍惚聞到19世紀俄羅斯作家筆下的田園味道。導遊很驕傲地告訴我們,伊爾庫茨克已經建市三百多年了,是東西伯利亞第二大城市。我們聽著無動於衷,因為我們有很多三千年曆史的城市。伊爾庫茨克的街道上有很多小木屋,都是以整棵的原木為構架,粗大的原木在轉角處搭接,好像剛剛從森林裏砍伐回來,還帶著木紋的印記。院子也是原木圍繞而成的,以木牆承重,木板屋頂,據說堅固保溫。想想也是,即使漫天大雪,你躲在一個木頭挖出的槽裏,聞著鬆脂的清香,還會寒冷嗎?有些木頭是被截斷的,因為那裏要開窗戶。每一扇木頭窗戶都掛著鏤花的窗簾,好像有一個童話躲在後麵窺視著你。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出木屋當年粉刷過的顏色,通通是原木在腐朽過程中的赭黑色。當地的導遊很為這一點氣餒,解釋道:“我小的時候,看到過人們把自家的房屋都刷上油漆,每座木屋的顏色都是不一樣的,可好看了。”


    我們就說:“那現在為什麽不再把它們刷上油漆呢?這樣不但美觀,也可以保護這些小木屋啊!”


    年輕的女導遊撇撇嘴說:“小木屋多難看啊,有什麽保留的必要呢?為什麽還要浪費油漆呢?我們很快就要把它們都拆掉了,蓋新的水泥的房子。”


    我們無語。


    自從20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後,位於西伯利亞腹地的工業重鎮伊爾庫茨克一直未能從嚴重的經濟衰退中擺脫出來。吃午飯的時候,在當地居住了四十多年的老板娘說,這裏幾十年來就沒有多大的變化。


    沒有變化,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如果小木屋都變成了鋼筋水泥的建築,伊爾庫茨克是更美麗了還是不美麗了呢?


    正值7月,是伊爾庫茨克最溫暖的季節。聽老板娘說,如果再早來幾天,背陰處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呢!街道兩旁的林木盛開著繁茂的白花,稠密得看不到枝條和樹葉。我問導遊:“這叫什麽樹、什麽花?”


    導遊說:“不知道。”


    我就為自己的愛打聽害臊了。我一廂情願地認為,你想了解一個地方,就應該認識那裏的植物,每一種植物都有故鄉。看到餐廳的老板娘愛說話,我就又向她探問這種開著無比稠密的白色花朵的樹木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它的俄國名字是什麽,可我知道它的中國名字。”老板娘說。


    我隻有退而求其次了,說:“中國名字也行,叫什麽呢?”


    “它叫酸丁子。春天開白花,秋天結出紫黑色的漿果,可以生吃,還可放在鍋裏蒸熟再吃,蒸著吃比生吃還要酸甜可口,麵麵的。蒸好的酸丁子還能做成酸丁子醬,能做餡餅的。”


    一句“能做餡餅”,就讓我明白了這位遠在異國的中國老婆婆已經徹底融入了俄羅斯的風俗,餡餅不再是韭菜茴香餡的,愛吃果醬餡餅了。隻是,鬧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這個酸丁子到底是棵什麽樹。


    安加拉河河岸到處都是酸丁子樹,花朵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把一朵花比作一個人的話),讓你不斷擔心樹幹會不會不堪重負被壓垮。好在酸丁子樹像個好漢,樹皮是黑色的,樹枝遒健有力,很是堅忍不拔地挺立著。俄羅斯青年在樹下喝酒唱歌,啤酒瓶子癱倒一地,快樂到你覺得他們有點忘乎所以、遊手好閑。同伴中有勤勞的同誌,還掰著指頭計算了一下今天是星期幾(旅遊在外的人對日期比較敏感,對星期幾比較糊塗),待想起是星期天,才稍稍平息怨氣。


    第二天早上,我就要離開伊爾庫茨克的時候,俄方導遊拿著一本俄漢詞典對我說:“你問的那種樹,叫稠李。”


    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稠李啊!


    在俄羅斯作家的筆下,那曠野中開著白花的稠李樹下,發生過多少美麗的故事。稠李的芳香在暮春的時候,彌漫在木屋的炊煙之中,又激起多少令人哀傷的想象!


    葉賽寧有一首詩,開門見山就叫《稠李樹》。


    稠李樹


    馥鬱的稠李樹,


    和春天一起開放,


    金燦燦的樹枝,


    像鬈發一樣生長。


    蜜甜的露珠,


    順著樹皮向下淌,


    留下辛香味的綠痕,


    在銀色中閃光。


    緞子般的花穗,


    在露的珍珠下璀璨,


    像一對對明亮的耳環,


    戴在美麗姑娘的耳上。


    在殘雪消融的地方,


    在樹根近旁的草上,


    一條銀色的小溪,


    一路歡快地流淌。


    稠李樹伸開枝丫,


    發散著迷人的芬芳,


    金燦燦的綠痕,


    映著太陽的光芒。


    小溪揚起碎玉的浪花,


    飛濺到稠李樹的枝杈上,


    並在峭壁上彈著琴弦,


    為她深情地歌唱。


    有了詞典的幫忙,導遊底氣壯多了。她說,稠李的俄文發音是——чepemyxa,在俄羅斯文化中是美麗和愛情的象征。


    在明媚的春天,雪白的稠李花仰天怒放,一陣陣濃鬱的芳香,沁人心脾。詩人們將它喻為蓬鬆的白雲和雪白的妙不可言的樹木。稠李樹下是情人約會的地方,稠李所表達的愛情是一種綿綿的柔情。葉賽寧在《請吻我吧……》中寫道:“在稠李充滿柔情的沙沙聲中,響起了一個甜蜜的聲音:‘我是你的。’”沒有稠李的愛是一種沒有柔情和甜蜜的愛,因此當小夥子向姑娘表達愛意時,常常向心愛的姑娘投去一把稠李枝……


    怪不得那麽多年輕人擠在稠李樹下,原來有如此的象征意義。雖然和愛情無關,但我也在稠李樹下照了一張相,以表達對這種樹木的喜愛。後麵的行程裏,在莫斯科,在聖彼得堡,在涅瓦河畔……隻要我一看到這種盛開著白花的樹(俄羅斯腹地由於氣候溫暖,稠李花已經快謝了,但芬芳更濃烈),就會不由自主地小聲招呼一句“稠李樹”……好像在向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問好。


    重新回到伊爾庫茨克,重頭戲就是拜謁貝加爾湖。這一次,和我們同行的導遊是個小夥子,名叫萬尼亞。這名字很容易記住,因為有個著名的萬尼亞舅舅活在話劇裏。


    從伊爾庫茨克出發,沿著寬闊的柏油路前行了大約40公裏,穿過丘陵,先到了湖畔的小木屋博物館。


    一個非常有趣的博物館,據說是在安加拉河上修建水庫的時候,把被淹沒的庫區的一些木屋搬遷到這裏,以保存當地居民的原生態。比起伊爾庫茨克城裏的那些木屋,這裏的木屋更精致、更高大,精彩得讓人不相信是建造於幾百年前。也許市街兩旁的建築不過是普通的民居,但這裏的木屋是經過遴選的典型建築,就像北京胡同的小四合院和達官貴人家的府第,均為古建築,卻不可同日而語。有一個木屋據說是一百年前的鄉村學校,寬敞明亮,擺著整齊的課桌,足以讓今天的希望小學羨慕不已。在老師的桌子上,有一個巨大的地球儀,手一抹,滴溜溜地轉起來。對此我心存疑慮:當年俄羅斯鄉下的孩子們就如此胸懷世界了嗎?


    從這裏,可以看到寬廣的安加拉河。導遊說:“再往前走,你可以在安加拉河河口看到一塊巨石,那是貝加爾湖拋下的絆腳石,企圖阻礙女兒的腳步。”


    怎麽回事?


    傳說中,貝加爾湖是爸爸,安加拉河是他美麗的女兒。貝加爾湖兼容並蓄,有336條河流進來,卻隻有一條安加拉河流出去。安加拉河就是貝加爾湖唯一的孩子。女兒到了年齡就要出嫁,父親為她選中的戀人,就是俄羅斯最大的河流——伏爾加河。但飛來的海鷗告訴安加拉河,有位名叫葉尼塞河的青年非常勤勞勇敢,安加拉河的愛慕之心油然而生,想追隨葉尼塞河而去。貝加爾湖斷然不許,安加拉河隻好趁其父熟睡時悄然出走。貝加爾湖醒後痛苦不已,追之不及,便投下巨石,以擋住女兒的去路。可安加拉河已經遠去,為了愛情,安加拉河嫁給了洶湧澎湃的葉尼塞河,向北向北,最終流入了北冰洋。


    在故事中繼續前行,我們看到了那塊被稱為“聖石”的巨石,沒有想象中那樣大,不過屹立在湖河分界處,中流擊水、浪花飛濺也很壯觀。


    貝加爾湖幾乎是在沒有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目之所及皆為蔚藍,鷗鳥飛翔,水波不興,湖岸線仿佛畫框,將西伯利亞瑰麗的巨大藍寶石——貝加爾湖鑲嵌其中。


    貝加爾湖是英文“baykal”一詞的音譯,俄文稱之為“baukaji”,源出蒙古語,是由“saii(富饒的)”加“kyji(湖泊)”轉化而來,意為“富饒的湖泊”,因湖中盛產多種魚類而得名。根據布裏亞特人的傳說,他們將貝加爾湖稱為“貝加爾達拉伊”,意為“自然的海”。湖形狹長彎曲,宛如一輪明月鑲嵌在西伯利亞南緣。南北長636公裏,相當於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之間的距離,平均寬48公裏,最寬處79.4公裏,麵積達31500平方公裏,最深處有1620米,貝加爾湖聚集著全球淡水湖總蓄水量的五分之一。


    俄羅斯作家契訶夫曾寫道:“貝加爾湖異常美麗,難怪西伯利亞人不稱它為湖,而稱之為海。湖水清澈透明,透過水麵像透過空氣一樣,一切都曆曆在目。溫柔碧綠的水色令人賞心悅目。岸上群山連綿,森林覆蓋。”


    貝加爾湖湖水如瓊漿般澄澈,有記載說湖水透明度可達40.8米。湖中有植物600多種,水生動物1200多種,其中四分之三為特有種群。貝加爾湖雖是淡水湖,但湖裏生活著許多地道的海洋生物,如海豹、海螺、龍蝦等,據說湖中蝦的種類就有255種。另外,還有兩種完全是透明的貝爾魚。貝加爾湖中有島嶼27個,最大的是奧利洪島,麵積約730平方公裏。我們問輪船老大,到那座島上要多久?他說,最少要20個小時。


    貝加爾湖的大,由此可見一斑。


    貝加爾湖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湖底為沉積岩,第四紀初的造山運動形成了該湖周圍的山脈,湖區地貌基本形成的時間迄今約2500萬年。貝加爾湖下麵存在著巨大的地熱異常帶,火山與地震頻頻發生。據統計,湖區每年約發生大小地震2000次。貝加爾湖還有許多未解之謎。例如,湖水一點不鹹,也就是說它與海洋不相通,但卻生活著地地道道的海洋生物。又如貝加爾湖裏長有熱帶的生物,像貝加爾湖蘚蟲類動物,其近親就生活在印度的湖泊裏;貝加爾湖水蛭在我國南方淡水湖裏才能見到;貝加爾湖蛤子隻生存在巴爾幹半島的奧克裏德湖。


    有人說,貝加爾湖在地下和北冰洋相連。想想吧,多麽奇妙,也許那些海洋生物是從地底下潛泳來的呢!


    湖堤旁是一排排售賣烤魚的攤子。那種魚尺把長,魚皮是淡黑色的,身材像魚雷一樣修長而渾圓,看得出善於遨遊,而且非常結實。肉質粉紅,類似三文魚。各個攤子的售價都是統一的,為40盧布,合人民幣十二三元。導遊告訴我們,它的大名叫秋白鮭,是貝加爾湖的特產,肉質鮮嫩刺少,就著伏特加酒下咽,別有一番滋味。據說,因為湖水冰冷,一條秋白鮭要9年才能長到十幾厘米長。為了保護魚類資源,當地政府對捕魚許可證的發放非常嚴格,此魚嚴禁出口,隻有到貝加爾湖才能品嚐到這種美味。


    我相信其言不虛,因為臨走的時候,萬尼亞單買了幾條鮭魚,說是留著回家再吃。看來就是在伊爾庫茨克市裏,這魚也屬珍品。


    不過平心而論,雖然秋白鮭毫無腥氣,但因為攤販基本上不用任何調料,連鹽都很吝嗇(估計是為了保持原汁原味),這樣除了魚本身的味道之外,對喜歡鹹香麻辣的中國人來說,就略顯寡淡了。我在岸邊照了一張大吃鮭魚的照片,拿回家給人看,都說我像一個原始人。其實,很多人一邊掄著酒瓶子一邊吃魚,模樣比我饕餮多了。


    我們上了一艘小遊輪。遊覽貝加爾湖是自費項目,每人600盧布,約合人民幣200元。遊輪向貝加爾湖深處駛去,很快周邊的景色就退向遠方,隻剩下碧藍的湖水和天上變幻莫測的白雲。


    太大的湖和海就沒有什麽分別了,最大的分別也許是湖水更清澈,看著湖底的水草,會產生一種錯覺。想起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說水麵像最藍最藍的矢車菊花瓣,在這晶瑩剔透的湖底,一定隱藏著另外一個世界。


    萬尼亞從船舷摘下一個水桶,把桶拋下,蕩起繩子。小桶翻著筋鬥翻進湖中,盛滿水後被提起來。萬尼亞舉著滴滴答答落著水珠的小桶對大家說:“請,喝吧。”


    我們說:“就這樣喝?”


    記得在莫斯科,導遊再三告誡我們,俄羅斯的自來水是不能直接飲用的。在飯店買一瓶水,要合人民幣近20元。我們基本上已經習慣了每天為自己的飲水支付款項,現如今一下子看到如此多的免費潔淨水,受寵若驚,將信將疑。


    萬尼亞說,貝加爾湖中心的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非常潔淨。在盛夏,水溫也隻有3攝氏度,冰鎮的,礦泉水。


    我們就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果真甘美如泉。


    我和萬尼亞站在船邊看天上的流雲。萬尼亞說:“我很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我說:“您盡管說。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訴您。如果我不知道,這船上還有那麽多人,我可以幫您問問大家。”


    萬尼亞是個30歲出頭的小夥子,漢語說得不錯,去過中國。他說:“我的問題是,為什麽你們中國人對貝加爾湖情有獨鍾呢?”


    我說:“你知道我們漢代的‘蘇武牧羊’嗎?”


    他說:“知道。”說到這裏,他手搭涼棚眺望天邊,藍色的眸子反射出天空的白雲。他說:“每次來到貝加爾湖,就會想,當年你們的蘇武在這裏的哪個地方牧過羊呢?”


    大地蒼涼。是啊,他一個外國人在想,我這個中國人更要想了。


    蘇武牧羊的“北海”並非大海,而是我們腳下的這個貝加爾湖。漢代稱之為“柏海”,元代稱之為“菊海”,18世紀初的《異域錄》稱之為“柏海兒湖”,《大清一統誌》稱之為“白哈兒湖”,蒙古人稱之為“達賴諾爾”,意為“聖海”。


    貝加爾湖周邊是無盡的山脈和丘陵,曆史上這裏曾是中國北方部族的主要活動地區。現在是盛夏時分,正是這裏最好的季節,在船上還感到沁骨的寒意。一過了9月,嚴寒就奔馳而來。秋天,湖畔在0攝氏度左右,而周圍山峰和盆地為零下40至零下30攝氏度,巨大氣壓差形成強大的風暴——貝加爾季風。到了冬天,更是錐心刺骨的寒冷。據當地人說,溫度可達零下50攝氏度。如果你走到外麵猛地呼吸一口冷空氣,那你就對自己的呼吸係統的分布有了最形象的了解。你會知道腔子裏所有的氣管走向,每一個肺泡都變成冰珠子。貝加爾湖湖麵就是一整塊巨冰,把天地萬物的每一絲暖氣都吸入髒腑,幾米深的積雪將所有的地方都覆蓋成一片銀白。


    在這樣艱苦惡劣的氣候下,蘇武待了19年,合兩次抗日戰爭加上一次解放戰爭。戲文中唱道:


    雪地又冰天,苦守十九年。


    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


    曆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


    夜坐塞上時聽笳聲入耳痛心酸。


    轉眼北風吹,群雁漢關飛。


    白發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帷。


    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


    任海枯石爛,大節總不虧。


    寧教匈奴驚心破膽共服漢德威。


    蘇武是公元前1世紀漢朝人,當時中原地區的漢朝和西北的匈奴關係時好時壞。公元前100年,匈奴政權新單於即位,漢朝皇帝為了表示友好,派遣蘇武率領一百多人,帶了許多財物,出使匈奴。不料,就在蘇武完成了出使任務,準備返回自己的國家時,匈奴上層發生了內亂,蘇武一行受到牽連,被扣留下來,要求他們背叛漢朝,臣服單於。最初,單於派人向蘇武遊說,許以豐厚的俸祿和高官,蘇武嚴詞拒絕了。匈奴見勸說沒有用,就決定用酷刑。正值嚴冬,下著鵝毛大雪。單於命人把蘇武關入一個露天的大地窖,斷絕食物和水,指望著可以改變蘇武的信念。時間一天天過去,蘇武在地窖裏受盡了折磨。渴了,他就吃一把雪,餓了,就嚼身上穿的羊皮襖。受盡刑罰、瀕臨死亡的蘇武仍然沒有絲毫屈服的表示,單於隻好把蘇武放出來。單於看到軟硬兼施對蘇武都沒有起作用,又不想讓他返回中原,就把蘇武流放到西伯利亞一帶。單於對蘇武說:“既然你不投降,那我就讓你去放羊,什麽時候公羊生了羊羔,我就讓你回到中原去。”


    蘇武被流放到了人跡罕至的貝加爾湖邊,唯一與蘇武做伴的,是那根代表漢朝的使節棒和一小群羊。蘇武每天拿著這根使節棒放羊,心想總有一天能夠拿著使節棒回到自己的國家。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使節棒上麵的毛都掉光了,蘇武的頭發和胡須也都變白了。19年後,當初下命令囚禁他的匈奴單於已然老死,新單於執行與漢朝和好的政策,漢朝皇帝立即派使臣把蘇武接了回來。蘇武受到熱烈歡迎,從政府官員到平民百姓,都向這位富有民族氣節的英雄表達敬意。蘇武回國後,一直保持著吃羊肉棒骨喝羊肉湯的飲食習慣,不知道是不是這種食譜的好處,受盡苦難的蘇武居然活到了80多歲。要知道,這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時代,可是個驚人的壽數呢!


    萬尼亞說:“蘇武牧羊就在此地,可那個時候這裏還不是你們國家的啊。”


    我說:“那時這裏是匈奴的地盤,匈奴後來也成了中國的一部分啊。”


    萬尼亞說:“好吧。就算是這樣吧,但現在貝加爾湖是我們的。”


    我無言。


    是的,現在,貝加爾湖不是中國的。這也是千真萬確的,我們隻有尊重國境線。


    想起一件往事。有一次,在北京會見蒙古國作家團。友好氣氛中,作家團的團長說,我們代表蒙古國作家,送給你們一件禮物,是一張畫在皮革上麵的畫。說著,就展開了一幅尺把長的皮畫,上麵繪著一位身穿蒙古服裝的英武漢子,麵如重棗,稀疏的胡須被歸攏成幾綹垂在下頜上。


    蒙古作家團團長說:“這就是我們民族偉大的英雄和開國元勳……”中國作家很尊敬地走過去瞻仰。團長說:“……他就是成吉思汗。”


    當時就想起了魯迅先生那段著名的論述——到底是他們的汗還是我們的汗呢?


    當然先是他們的汗了。


    扯遠了,還是回到貝加爾湖吧。


    貝加爾湖是美麗的,也是珍貴的。凡是美麗而珍貴的東西,都應該珍惜。在俄羅斯,作家是保護貝加爾湖的重要力量,其中最突出的是著名作家拉斯普京。


    當年我讀文藝學研究生的時候,就很喜歡拉斯普京的作品,喜歡那種對人生絕境的從容不迫的描述,並在這種描述中彰顯出人性的頑強和堅忍。


    瓦連京·格裏戈裏耶維奇·拉斯普京(1937—)是俄羅斯當代著名作家。他的小說以濃鬱的西伯利亞鄉土氣息和對人與傳統主題的深刻挖掘而著稱於文壇。比如他的《告別馬焦拉》,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在參觀小木屋博物館的時候,我就在想,這裏麵有沒有一座木屋是來自馬焦拉呢?


    小說寫的是安加拉河上的一座小島——馬焦拉即將因一座大型電站的建設而被淹沒,由此引發出人們搬遷時的種種情感衝突。有一位俄羅斯老大媽叫達麗婭,古老的木屋就要被水淹沒了,達麗婭拎著小桶,艱難地粉刷著自己的小木屋。年輕人大惑不解,覺得何必要徒勞無益地粉刷房屋呢?它們就要消失於波濤中,粉刷還有什麽意義呢?殊不知在對故土懷有深情厚誼的人心中,每一幢小木屋都是有靈魂的。維係村民與馬焦拉聯係的是那種似乎說不清、道不明的,但又深深熔鑄於人們血肉之中的傳統,一種有價值的精神和道德的臍帶。“馬焦拉”不僅僅是一座小島,而且是小說中村民們得以勞作、生息,有著種種無法割斷的精神文化聯係的母親大地,而且也是俄羅斯民族傳統根基的象征,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作者並不是寫簡單的“鄉土戀情”,而是深刻地揭示了曆史、傳統和民族意識對於當代人的意義,並提醒處在高科技時代的人們要“注意人類生存的根基”,要“珍惜地搬遷”。


    拉斯普京也以此表達了深深的憂慮。在曆史蛻變中,很多民族傳統中有價值的東西被冷落、遺棄,乃至無情斬斷……《告別馬焦拉》,是一首悠長的挽歌,合著貝加爾湖的波浪,在水中激起不息的漣漪。


    拉斯普京直言不諱的批評,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和肉中刺。黑暗勢力對拉斯普京的仇恨,居然演變成了血腥的暴力。1980年寒冷的冬天,拉斯普京遭到了慘無人道的暗算,就在位於伊爾庫茨克的公寓外麵,他被五個人用凶器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當人們發現拉斯普京的時候,以為他已經死了。經搶救,拉斯普京終於活了過來,眼睛幾乎失明了一年,臉部做了多次整容手術。


    在伊爾庫茨克城裏漫步的時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哪一棟房屋是拉斯普京的喋血之地呢?一個作家,為了捍衛自己的感情和理念,居然要付出這樣深重的代價,在意外也在意中。我在北師大讀書時,導師曾說過一句話:“作家其實是一個充滿了危險的職業,因為你要說真話。你選擇了這一行,就要決定做一個勇士。”


    拉斯普京是一個勇士。傷愈之後,他依然毫不退縮地投入保護貝加爾湖的事業中。他對人說,總有一種“做得太少,為時太晚”的感覺。記者曾問過他:“你是否覺得這種原始的西伯利亞古老民族的傳統應當受到保護?”


    拉斯普京點點頭,說:“要是我們過去多注意一點他們的傳統,今天的貝加爾湖就不會遇到這麽多的麻煩。”說到這裏,他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所以,我們要注意優先保護當地的傳統,包括思想傳統、文化傳統、民族傳統,因為沒有這些傳統,人類將無法保護其生存環境。”


    貝加爾湖的保護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重視,但拉斯普京認為,有些保護貝加爾湖的決議仍然是模棱兩可、治標不治本的,主管部門可以隨意解釋或是延誤執行有關的決定,或者對存在的問題采取文過飾非的態度。拉斯普京說:“當大家反複看到這種口頭上熱愛自然,而行動上破壞自然的口是心非的現象時,便會滋生一種厭惡的、麻木的、無動於衷的心態。國家是否真的具備長期的生態政策,當前主要體現在貝加爾湖的問題上。”


    官僚主義換湯不換藥的措施終於激怒了群眾。伊爾庫茨克地區黨和政府1987年4月1日通過一項決議,說是為了保護貝加爾湖,計劃投資一億四千萬盧布,立即修建一條長達76公裏的管道,把汙水排到伊爾庫特河。為了修建這條管道,需要穿過一片原始森林,砍掉12~15公裏的樹。伊爾庫特河河畔有一個很美麗的村莊,首先是這個村莊的居民強烈反對把汙染轉移到這個地區來,接著是科學家、作家、記者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反對這個不明智的決議。他們把這個排水管方案稱作林業造紙工業部門的“特洛伊木馬”,是轉嫁汙染,也是不真正解決貝加爾湖問題的一個埋伏。大學生們更是走上廣場、街頭、車站,到處發表演說、組織簽名,掀起了一場保護貝加爾湖的運動。開始,公安部門認為他們是極端分子恣意鬧事,對他們橫加幹涉,還抓了幾個人。這下更激起了人們的不滿,事態擴大了,簽名者越來越多,達七萬多人。連鋪設管道的工人也被說服,自動罷工了。開始,地區領導還想堅持原來的決議,邀集一些專家學者來論證這項措施,希望能為鋪設管道找到一些科學論據。沒想到專家學者們一致反對。他們認為,鋪設管道不僅毀掉了伊爾庫特河,而且注入安加拉河以後,會使西伯利亞這條著名的已被汙染的河流汙染更為嚴重。同時,鋪設管道絲毫不能解決造紙廠的空中汙染問題,廢氣照樣在毀壞周圍的森林及其生態係統。再說,國家拿出巨額資金來修建這項環境效益不大而又增加了新的破壞的工程,為什麽不用這筆錢來加快造紙廠的轉產改造呢?各方麵的壓力終於迫使政府重新做出決定,取消鋪設管道的計劃,把建設管道的資金用於汙水治理,並把汙染嚴重的造紙廠逐步轉產為家具廠,同時對保護環境做出了新的規劃。為了減少空氣的汙染,逐步用電力和煤氣代替冒煙排塵的鍋爐。


    以上囉囉唆唆地寫了這個故事,看似和風景無關,其實相連。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一塵不染的貝加爾湖,並非隻是天然的恩賜。貝加爾湖也曾麵臨過肮髒的汙濁,隻是由於人民的力量,湖水才依然清澈。


    航行至貝加爾湖深處,萬尼亞拿出幾個小戈比,發給我們一人一枚。我們問:“幹什麽用呢?”


    萬尼亞說:“看我的。”說著,他就一揚胳膊,把戈比投向遠遠的湖水。他說:“把硬幣交給貝加爾湖,然後許一個願,不要講出聲來,就放在你心裏。貝加爾湖會聽到的,它會幫助你實現願望,很靈的。”


    我們感謝他的好意,依次把手中的戈比投向貝加爾湖。


    我的那枚硬幣畫出一條流暢的弧線,邊緣如切割原木的輪鋸,劃開貝加爾湖水晶般的湖麵,緩緩沉入。正好輪船的航向略有改變,經過硬幣沉沒的地方。貝加爾湖的水非常清澈,我看到那枚褐紅色硬幣在碧綠的水草中漂蕩,襯著堊白色的湖底岩石,宛如大幕前舞蹈的精靈。


    至於我的那個願望,不告訴你,隻有貝加爾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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