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是曆史上罕見的偉大政治家,他踐行的種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遠見和極大的膽魄。他帶領南非選擇了和平和解的新紀元。


    “羅本”是什麽意思?荷蘭語“海豹”的意思。


    羅本島是什麽意思呢?顧名思義,海豹島的意思。


    今天的羅本島上沒有一隻海豹了,有的隻是監獄的舊址和偉人的傳說。


    在南非司法首都開普敦的桌山上,如果天氣好,你向西北方向眺望,可看到橢圓形的羅本島,如一隻綠色葫蘆瓢,在洶湧的南大西洋海麵上半浮半沉。


    如果你站在羅本島上,向東南方向眺望,就可以看到開普敦,高樓林立,霧霧沼沼,猶如海市蜃樓。


    我從開普敦乘船到羅本島參觀,同船的都是小學生,穿著統一的校服,熙熙攘攘,大約是到島上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在我們預備出發的前一天,因為浪急,渡輪停駛了。在我們出發後的那一天,因為浪高,渡輪也停駛了。所以,我和這一船的小朋友運氣不錯。


    羅本島這個名字,拜荷蘭人所賜。在當地人的口中,這個島另有它名。土著的阿瑪科薩人的首領馬卡納,是第一個被歐洲殖民者囚禁在這個島上的犯人。馬卡納不甘屈辱,英勇出逃,縱身跳入了冰冷的大西洋。不幸的是,他沒能遊到岸邊,在波濤中長眠。當地土著人誰也不願意用荷蘭語名字稱呼這個島,他們叫它馬卡納島,以紀念那寧死不屈的酋長。


    望山跑死馬。在大西洋暗淡闊大的背景下,人很容易低估從島上到陸地的這段距離。即使乘坐現代化的遊輪,從開普敦到羅本島,單程也需45分鍾。


    雖說今日可出海,但風高浪大,顛簸不止。這片海域,以其永恒的激蕩不安而聞名於世。越靠近羅本島,海流越是湍急。盡管高大的燈塔日夜光芒四射地指引,還是有29艘船隻在附近沉沒,殘骸深藏在羅本島周圍海底。


    登上羅本島。本以為看到的是陰森恐怖的獄址,甚或還有嶙峋的白骨和稀薄的咖色血跡……但是,完全出乎意料,羅本島上芳草萋萋,鶯歌燕舞,空氣清新,豔陽高照,如同巨大的森林公園。綠樹掩映下的監獄舊址,如果忽略高牆的峻厲和鐵絲網的纏繞,竟類似一處靜謐的別墅區(順便說一句,國內現在很多別墅區,也有高牆和鐵絲網)。


    當然這是非常不相宜的觀感,但並非說謊。鬥膽寫在這裏,以描述我看到羅本島的第一印象。


    1999年12月1日,南非羅本島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列為世界文化遺產。評價如下:


    “從17世紀到20世紀,羅本島曾有過不同的用途,它曾經是監獄、不受社會歡迎的人的醫院和軍事基地。它的建築,特別是那些在20世紀後期用來關押政治犯的最安全的監獄,是陰暗的曆史的最有說服力的見證。羅本島及其監獄建築象征人類精神、自由和民主戰勝壓迫取得勝利。”


    我還沒從登島最初的愕然中緩過勁來,遊人們便被分配乘坐不同編號的大轎車,開始了羅本島上的旅行。


    我原以為羅本島除了監獄別無其他,但從大轎車車窗居高臨下望去,植被茂盛,鳥類眾多。有從大陸不辭勞苦飛過來的鵪鶉和珠雞,還有各種海鳥翩翩起舞後垂直降落。頭頂有白鷺和蒼鷺低空翱翔,腳下的灌木叢中遍布奇花異草。若幹種不認識的鳥兒在樹上搭巢建穴(在南半球,我們在北半球習得的植物知識完全不敷應用,當地很平常的植物卻完全叫不出名字)。


    隨車的導遊是一個有著輕微卷曲頭發的黑人小夥,精瘦到似乎隻有皮膚和肌腱,毫無贅肉,非常健談。


    我問,這麽多動植物,是這裏成了世界文化遺產之後,加強保護才繁衍起來的,還是原本就很茂盛呢?


    小夥子說,羅本島原來基本就這樣。最早這裏海豹棲息,海風強勁吹拂,長不成太大的樹,灌木也是稀稀落落的。為了給麻風病人提供好的療養環境,人們開始種樹。有了樹,動物也就多起來。現在島上生活著兩種兩棲類動物,就是蜥蜴和壁虎。蛇呢,有三種,烏龜有一種。羚羊很多,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比如白紋大羚羊、跳羚、小岩羚和旋角大羚羊,等等。此外,還有很多鴕鳥……


    看他如數家珍的樣子,我心想,一個島,地方有限,還不擠得夠嗆!不由得發問,羅本島到底有多大呢?


    他搔搔耳朵撇著嘴說,人們常常以為羅本島很小,這很不確切。它是南非第一大島嶼,麵積約有574英畝。


    可能發現我反應茫然,判斷我對英畝的概念模糊,他接著解釋到,一英畝約合4047平方米,算下來羅本島有大約230萬平方米大小。


    我頻頻點頭,表示確信羅本島有容納眾多動物的充分空間。黑小夥反問我,您到羅本島來,一定事先對羅本島的曆史有所了解吧?


    幸好事先做了一點兒功課,不然會讓這個小夥子失望加小瞧。


    我說,在400多年裏,這個島基本上有兩個用途。一是用作醫療,把麻風病人和精神病人單獨安排在這裏,遠離大陸,以免影響正常人的世界。另一個重要用途,是囚禁囚犯和逃亡者。早年間有來自安哥拉和西非的奴隸,還有東方國家的王子、反抗英殖民主義的革命領導人。而羅本島讓世界都為之銘記的,是因為這裏囚禁過曼德拉整整18年。


    黑人小夥子對我的回答還算滿意,他說,哦,不隻是曼德拉。這個島自1961年開始,被當時執政的白人國民黨政府用來關押政治犯,到1991年5月最後一名政治犯離開這個島,此地總共關押過3000多名黑人政治活動家,其中包括非國大領導人沃爾特·西蘇魯、南非前總統姆貝基的爸爸戈文·姆貝基、現任總統祖馬……總之,羅本島是一個濃縮曆史的地方。


    我心想,這麽多鬥士曾聚集此地,思考過南非的未來藍圖,真乃聖地。


    大轎車來到了島子的東麵,小夥子開始履行他的工作職責,半倚著車前方的不鏽鋼欄杆,手持麥克風介紹說:幾千年前,羅本島曾與大陸相連,後來漸漸分離,就成了海豹和企鵝的家園。17世紀時,來自歐洲的海員和水手會上島捕捉動物充饑。那時候,島上的企鵝和海豹非常多,趴在地上曬太陽,你一眼望過去,幾乎看不到土地的顏色。後來,荷蘭人到島上采集貝殼燒製石灰,開采石頭用以建造開普敦城堡。再往後,這個孤島就成了精神病和麻風病人的收容站,然後是充當監獄。很多人死在島上,被就地掩埋。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在羅本島東部,這裏就是以往的墓地。屍骨胡亂地混雜在一起。人們直到現在也分不清這些屍骨到底是黑人奴隸、麻風病人的,還是矢誌不渝的革命者的。1964年6月12日,曼德拉被判處終身監禁。1964年,他被用飛機送往羅本島,意味著在監獄裏了卻一生。入獄之初,曼德拉的體重下降了近20千克。


    所有的人屏氣息聲,行駛中的旅遊車好像一輛靈車。


    車子停下,已是海邊。黑人導遊說,曼德拉他們曾在這裏撈海藻、海草。羅本島受來自南極的本格拉寒流的影響,冰冷多風。犯人們沒有任何防寒防水的裝備,穿著單薄囚衣站在海水中,非常累人。海藻並不值錢,監獄的管理者們隻是希圖用這種苦役折磨政治犯,並摧毀他們的信仰。


    我站在海岸邊,看海水激猛地拍打礁石。很多水草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飄蕩,好像水妖綠色的長發。撈取海藻幾乎是毫無意義的,隻是讓你在枯燥和衰竭的磨難中,經曆懲罰而絕望。


    腳下刺骨的海水,也許打濕過曼德拉的身軀。我想,在這種毫無成效的勞作中,曼德拉一定很多次地想過——自己有可能永遠留在羅本島上,自己的白骨也會就地掩埋。但他無所畏懼地承受著這一切,堅持自己的信念,決意把牢底坐穿。人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連死都不怕了,他必定會更縝密地思考如何活著。


    之後來到了著名的石灰礦,那是依山開出的一個岩石大坑,山岩猙獰,反射著堊白色的陽光。此刻還是南非的初春,岩石已被炙烤得如餐桌上要燙熟雞蛋拌飯的石鍋。導遊說,夏天的石灰礦簡直就是大火爐,岩石滾燙,粉塵飛揚,條件非常惡劣。政治犯們要用尖鎬和鐵鍬挖掘出石塊,再用錘子把岩石砸成小塊,最後將石灰石裝上汽車。曼德拉戴著鐐銬,在這裏勞作過無數天,手掌起泡,腳踝磨裂,渾身像雪人似的沾滿石灰粉。由於石灰粉迸濺入眼,曼德拉得了眼疾,終生未愈。


    獄方規定,政治犯苦役中不許說話,甚至不得交換眼神。誰犯了禁令,罰三頓不許吃飯。


    當時,羅本島上關押著1000多名政治犯,大牢房每間關押60個男性黑人,重犯單獨關押。曼德拉被獨自關押在b區5號,監號為46664,意為1964年的第466名犯人。曼德拉的監室不能算是一個房間,隻是一個所有縫隙都被抹平的水泥匣子。簡直無法想象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如何在這隻有4平方米多一點兒的逼仄空間裏,日複一日輾轉騰挪,度過了整整18年,共6萬多天!


    b5牢房內,隻有一卷薄毯、一張小桌、一個飯盆和一個馬桶。曼德拉最初一直是睡在地上,薄毯半是被子半是褥子。其下是堅硬如鐵的水泥地。水泥地再下,是南大西洋冰冷的海床。如此睡了十年之後,曼德拉背部生病,患上了高血壓。他再三爭取,才得到了一張很小的床。


    政治犯們頓頓薄粥,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在羅本島滴水成冰的冬天,也隻發短褲。對這一切,曼德拉早已做好了準備。在審判他的法庭上,曼德拉曾說:“在我一生中,我已經把自己獻給了非洲人爭取生存權利的鬥爭。我珍視實現民主社會的理想。在那樣的社會裏,所有的人都和睦相處,具有平等的權利。我希望為這個理想而生活並去實現它。但是如果需要,我也準備為這個理想獻出生命。”


    他還說:“我已做好準備接受刑罰。我曾坐過牢,知道在監獄的高牆背後對非洲人民的歧視多麽嚴重,非洲囚犯的待遇是多麽糟糕。然而,我不會因為考慮到這些而背叛自己選擇的道路,因為人類的最高追求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得到自由。我在監獄中會受到可怕的折磨,而在監獄之外,我的人民正遭受可怕的折磨。我對後者的仇恨超過了我對前者的擔心。”


    正因為堅定的信仰和足夠的心理準備,曼德拉把極端單調艱辛的牢獄生活過得聞雞起有聲有色。他堅信,獄中的單調日子也會每天不同。新的一天對犯人來說,是友誼不斷發展共享經曆的一天,是重溫往事再次堅定對未來信心的一天。


    曼德拉不屈的聲音,不斷從羅本島與世隔絕的牢房中,通過種種孔徑傳播出去。暴力抗爭的號召,響徹在從好望角到林波波河的南非遼闊土地之上。“我們將把種族隔離製度在群眾運動之砧和武裝鬥爭之錘中間砸得粉碎。”他用祖魯語和索韋托語呼喚——“權利屬於人民!”


    除此之外,曼德拉在監獄裏最重要的事兒,就是孜孜不倦地學習。他認為學習在監獄裏是僅次於探視權的權利,比任何優待都重要。曼德拉開始攻讀倫敦大學的法學學位,繼而學習經濟學。由於獄方不許犯人學習法文和德文,曼德拉改學高級阿非利卡語。做苦工的同時,他巧妙地與獄友們用各種方式進行討論,互相汲取政治營養。他既善於傾聽,也善於辯論。在高牆之內苦役之中,他對南非的命運反複梳理,對信仰和道路重新審視。


    18年啊!度日如年的日子,曼德拉是如何度過的?


    每天清晨5點半,羅本島上的監獄守衛就會敲起震耳欲聾的大鍾,把犯人從睡夢中驚醒。曼德拉起床後,馬上開始體育鍛煉。他給自己製訂了計劃,每星期一至星期四早晨,在牢房裏原地跑步45分鍾,並做100個俯臥撐、200個仰臥起坐、50次下蹲。每天放風的半小時,要在院子裏堅持跑步。


    曼德拉成功地把羅本島變成了他的大學,把自己從一個憤怒的領導者變成了深思熟慮的沉靜學者。他在監獄中寫下長達500頁的書稿,名為《通向自由的漫漫之路》,被獄友帶到了英國倫敦出版,震驚了全世界。


    獄卒可以囚禁曼德拉的身體,卻不能阻止戴著腳鐐的曼德拉,在走向石灰場的路上,盡情欣賞島上開滿黃花的灌木和淡藍色的桉樹枝條;不能阻止曼德拉在看到草叢中袋鼠躥動或小鹿蹦跳時露出慈祥的微笑;不能阻止曼德拉眺望東南遙遠之處,那裏可以看到開普敦的地標桌山;更不能阻止曼德拉在漫漫長夜傾聽無盡濤聲,思索南非的明天。


    曼德拉的一位獄友曾這樣評價曼德拉性情的改變。他說,在羅本島,曼德拉明顯地養成了一種故意隱藏自己憤怒的習慣。早年間,他感到憤怒就會發作,為了政治和個人的需要,他有意鍛煉自己,有所變化。最基本的變化是對現行體製的憤怒和仇恨在增加,但這種憤怒表現得更不明顯。他的精神狀態在提高,和善禮貌熱情,更沉靜更溫和。


    ……


    說話的人是曼德拉生死與共的戰友,人們不能懷疑他判斷的準確性。細品他的話,有一些十分重要的線索浮現。第一是羅本島的牢獄生涯,讓曼德拉發生了強烈的變化。第二——按照該戰友的話——是曼德拉學會隱藏自己的憤怒,曼德拉的憤怒越來越少地表現出來,潛藏至深。第三是曼德拉的精神狀態在提高,變得更沉靜和溫和了。


    以上三點,我都讚同,隻是有一點小小的不同意見——曼德拉並不是學會並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的憤怒,而是他真的放下了憤怒。


    1982年,曼德拉從條件惡劣的羅本島監獄轉移到了開普敦附近的波爾斯莫爾高級監獄。他和幾位戰友突然被統治者從羅本島帶走,麵對著空無一人的五間囚室,留下的政治犯感到巨大的失落。一位獄友深情說,對大家而言,同時離開的西蘇魯是我們的密友,但曼德拉則是我們的父親。


    請注意——密友和父親的區別。


    其實,西蘇魯比曼德拉的年齡還要長上幾歲。曼德拉於1944年加入非國大組織,西蘇魯是他的介紹人。西蘇魯還資助曼德拉邊工作邊學習,在南非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可以說西蘇魯是曼德拉革命之路的引路人。曼德拉也一直非常尊重西蘇魯,他們的戰鬥友誼牢不可破。不過,羅本島18年的監禁歲月,神奇地鍛造了新的曼德拉。磨難和沉思,讓曼德拉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變得沉穩如水、堅定如山,表麵上友好、隨和、自信,內在蘊含著宏大的張力和非凡的勇氣。曼德拉神聖的人格力量光芒四射,已逐漸成為南非精神之父。


    18年的時間,羅本島用無盡的苦難和大自然的壯美風光,將曼德拉打磨成了一代聖雄。


    抬眼看見不遠處,枝頭懸掛著一個精致的織布鳥巢。它完全是小小的織布鳥,用植物纖維一針一線地編結起來,精雅地吊懸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大喬木的枝條上。一隻黃色胸脯的小織布鳥,小臉略顯黑褐,背部的黃色素衫上,還有幾道黑色的條紋,像極了某種世界知名運動品牌的圖案。它正在側開的鳥巢洞口探頭探腦,研判巢外是否安全,自己要不要飛出巢穴。


    我問黑人小夥子,這個織布鳥巢懸掛在這裏多久了?


    他抬頭看了看,聳聳肩膀說,誰知道呢,也許剛剛掛上,也許很久很久了。


    我願意相信很久很久這個說法。也就是說,這隻黃胸脯的織布鳥,在羅本島上已經繁衍了很多代,已足夠古老。這隻織布鳥的祖先,或許見過正在做苦役的曼德拉。曼德拉也可能在勞作當中,看到過穿梭般編織自家房舍的織布鳥,注意到不久之後精致的鳥巢大功告成。想來曼德拉會沉思,想起自己顛沛流離中的妻女和未來南非的藍圖。


    1990年2月11日,71歲的曼德拉走出監獄。


    黑人導遊與我們這一車人告別。他說,你們馬上要到大牢房去受教育。1996年9月,羅本島成為國家博物館後,很多過去的犯人和看守都回到島上,成為誌願者,向遊客講述當年的故事。


    聽當年犯人描述坐監牢的經曆,我可以理解。聽當年的獄卒述說那段曆史,讓人別扭。起碼在中國國內,沒有這樣的先例。後者會是怎樣的口氣?


    黑小夥很敏感,馬上看出了我的疑惑,說,曼德拉對囚禁他的警官們的態度有所不同。對低級警官,他顯得很和氣,甚至是慈祥。年輕的看守對他也很友好,還會向他請教工作或社交問題。對高級警官,曼德拉會質問他們——為什麽要迫害我們?你的膚色並不能使你顯得更加高貴!我們都是人。對中級警官呢,曼德拉與他們的關係也不太好。曼德拉發覺,他們為了爬上更高的台階,表現常常比高級警官更加凶狠。曼德拉會對他們說,聽著,你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我要見你的上級。


    曼德拉出獄以後,認為告別仇恨的最佳方式是寬恕。他徹底原諒了當年的獄警。1994年,曼德拉在自己的總統就職典禮上,親自簽署了邀請函,邀請當年在羅本島上監押他的看守。就職儀式後的晚宴上,已經76歲高齡的曼德拉起身致辭:“能夠接待這麽多尊貴的客人,我深感榮幸。更讓我高興的是,當年陪伴我在羅本島度過艱難歲月的三位獄警也來到了現場。”曼德拉與他們擁抱,說:“我年輕時性子急脾氣暴,在獄中,正是在你們的幫助下,我才學會了控製情緒……”儀式結束後,曼德拉再次走到當年的獄卒麵前,平靜地說:“在走出囚室,經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那一刻,我已經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傷和怨恨留在身後,那麽我其實仍在獄中。”


    馬迪巴的胸懷,比太平洋和大西洋加在一起還要闊大。黑人小夥子感歎道。


    馬迪巴是南非民眾對曼德拉的愛稱和尊稱,意思約略等於“父親”。


    告別小夥子,我們向關押政治犯的大牢房走去。引導我們的新向導是一位70歲左右的老人,麵色黧黑,身材如一根細弱鐵釘,雙唇很薄,滔滔不絕地向大家介紹著當年政治犯在島上的生活。


    集體牢房每間大約60平方米,非常堅固。窗戶上密集的鐵窗欞並不是後嵌進去的,而是在囚室建造之時,就同步埋進厚厚的水泥牆板中,天衣無縫,融為一體。要想在這種鐵壁合圍之下破窗而出,是完全不可能的。多少年過去了,囚室仍像堡壘般屹立,讓人望而生畏。


    反對政府50年、坐牢27年、長期倡導武裝暴力鬥爭的曼德拉,在羅本島監獄裏並沒有挨過打。這和曼德拉的地位和國際聲望有關,迫於國際壓力,獄方有所忌憚。但在大牢房的普通犯人遠沒有這般幸運,常常被獄吏用鎬把和電棍毆打,有時還會發生更殘酷的暴行。毆打之後,犯人們還要清潔沾滿了自己鮮血的牢房。提倡非暴力的黑人覺醒運動領袖斯蒂夫·比科,就在這裏被活活打死。


    當曼德拉為政治犯所遭受的虐待抗議時,監獄方麵的高官振振有詞地反問道,你受到過懲罰嗎?


    沒有。曼德拉如實回答。但是,他馬上嚴正指出,你不能隻看我一個人,你迫害了我們。


    這位鐵釘模樣的向導的介紹十分冗長,基本上都是資料上寫過的內容。他本人看起來很激動投入,時不時地像列寧演說一樣高舉拳頭揮舞著。我常常走神,總是在想,他到底是什麽身份,是當年的囚犯還是當年的獄警呢?


    最後我得出結論,他有90%以上的可能是一個獄卒。雖然他能夠客觀地描述羅本島上的狀況,但是他沒有那種經過苦難而淬煉出的金屬光澤。


    曾經的犯人和曾經的獄卒,終究是不同的。


    走出監獄後的曼德拉擔任了非國大主席。曼德拉之所以坐牢,是因為領導“非洲之矛”從事暴力革命。後來南非白人政府曾提出,隻要曼德拉宣布從此放棄暴力反抗,就可以釋放他,被曼德拉斷然拒絕。掌權後的曼德拉,如何做到“不報複”,如何團結以前的敵人,如何尋找國民的共同點,統一國家,把國家和民族引導上一條新的道路,是他必須麵對的問題。


    在南非白人統治和種族隔離製度曆時300餘載的國度裏,黑人四分五裂,曆史上從未建立過統一國家。他們過著痛苦而麻木的生活,心目中隻有自己的部落、酋長,或滿足於在與白人隔離的“黑人家園”中忍受虛妄的“獨立自主”,或棲身於索韋托之類的黑人城鎮,忍受歧視和欺淩,換取能稍稍維持溫飽的生活。白人不把黑人當成同胞,黑人也不把“白人的國家”當作自己的國家。


    曼德拉曾坦承,自己在入獄前確曾認為,南非共和國是白人壓迫黑人的統治工具,除了推翻它,建立黑人當家作主的新家園外,黑人別無翻身可能。黑人除暴力反抗外別無出路。當被捕入獄、與世隔絕20多年,經過反思,他警醒地感覺到,時代變了,打破種族隔離藩籬不再隻有希望渺茫、犧牲巨大的暴力一途,可以另謀佳途。他終於決定放棄報複,融化仇恨。他竭力說服獄中同伴,幫助非國大和反種族隔離運動向謀求“和平與自由”的道路轉型。曼德拉以無與倫比的政治氣度,擯棄前嫌,最終與前白人總統德克勒克政府達成政權的和平交接。


    曼德拉最終完成了理想的勝利。


    人們常常驚異——在飽受白人欺淩、戰友被謀殺、妻離子散、自己身陷牢獄之災整整27年之後,曼德拉怎能做到如此超脫於仇恨?


    羅本島上的歲月,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在這與世隔絕、無所作為的18年裏,曼德拉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苦役,看似虛度時光,但一個偉大的思想轉折在此萌生,並最終在島上修煉完成。這是一個麵對白骨與鮮血、麵對石灰岩與織布鳥、麵對藍天和大海的刻骨銘心的深刻修行,曼德拉的政治生命由此煥然一新。他明白了自己的曆史使命,義無反顧地擔當起來。他決定將南非當作自己的國家,建立統一的、多種族平等相待的新南非。


    這可以凝聚為一句話,這句話現在鐫刻在“黑人之都”索韋托——“讓黑人和白人成為兄弟,南非才能繁榮發展”。


    在被拘羅本島之前,曼德拉的思想和行為方式與非洲一般的黑人領袖並無大不同,是羅本島讓他脫胎換骨。他以77歲高齡當選“新南非”總統後不久,就組織“真相及和解委員會”,讓黑人與前殖民者和解,成為南非曆史上首位黑人總統。三年後,他主動宣布“不再謀求連任”。任期屆滿,便真的功成身退,徹底退休。


    曼德拉是曆史上罕見的偉大政治家,他踐行的種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遠見和極大的膽魄。他帶領南非選擇了和平和解的新紀元。


    返回開普敦的船上,我還是與穿校服的小朋友為伍,他們乖乖坐著,顯然比早上赴島的時候沉靜了許多。我翻看一本有關曼德拉的書,曼德拉在審判他的法庭上曾說:“許多年以前,我在特蘭斯凱的農莊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那時,我經常聽到部落的長者講之前的美好舊時光。那時,我們的人民和平地生活,他們可以自由地、滿懷信心地在這個國家遷徙,不用誰的許可,也沒有人阻止他們,國王和長老們的統治是民主的。那個國家是我們自己的,歸我們所有,受我們支配。我們占有土地、森林和河流,我們從土壤中提取礦物,我們擁有這個美麗國度的一切財富。我們建立並管理自己的政府,我們控製著自己的軍隊,我們組織自己的貿易和商業。老人們會告訴你,我們的先人為了保護祖國而進行的戰爭,以及將士們在那段史詩般壯麗的歲月中表現出的英雄氣概。”


    這就是曼德拉的童年。


    我問一個穿著綠色校服的黑人小女孩,嗨!今天你記住什麽了?


    她想了一下,眨巴著大眼睛說,我要做一個馬迪巴那樣的人。


    我點點頭,心裏想的卻是,這談何容易!山水斧削,與時代一同澆注了巨人。就算你有超凡的稟賦和火熱的責任感,可你,不一定會遭逢生命中的羅本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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