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色濃稠,那曠野變成了一種讓人獲得靜謐、緩慢、平和的幽深存在。這是一種永遠不會生鏽的不鏽鋼一樣光滑的寧靜。你知道周圍潛藏著無數生靈,它們本身或許是危險的,但你仍舊安寧。


    在非洲,有很多野生動物保護區。


    在非洲,你一定要到野生動物保護區去。如果不去,就像到了中國不去北京上海西安……


    有人說起到非洲去的唯一目的,就是看動物。


    我就納悶,人怎麽那麽愛看動物?


    這是來自遠古的咒語。並不僅僅因為人類曾經狩獵,而是在我們的血液中,沉澱著和動物相依為命、難舍難分的基因。真正的唇齒相依啊,無數動物的血肉化成了我們生命的原始能量,在這種依存中,它們的生命片段嵌進了我們生命的圖譜。不信,你可曾看見過不喜歡動物的孩子?到了成人階段,喜愛的比例有所減少,不知是因為經濟的原因,還是不期然中有些人受過來自成人或動物的某種威嚇。


    非洲最大的動物保護區當屬大林波波河跨國公園。它由南非的克魯格國家公園、莫桑比克的林波波河公園和津巴布韋東南部的戈納雷若禁獵區合並而成,占地麵積約為3.5萬平方千米。就動物種群和密度來說,尤其是獅子等大型貓科動物密度來說,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結合部的馬賽馬拉保護區當屬第一,被稱為“園中之冠”,麵積為4000平方千米。


    除了國立的野生動物保護區,非洲也有很多私人的動物保護區。以南非為例,國家保護區有20多個,私人保護區有數百家。


    在國人的心目中,如果是私人的動物保護區,那多半是圈起來的土圍子,賣票收錢,是隻供少數人享樂的動物圈、變相的大莊園。南非的薩比薩比私人保護區則完全不同。它位於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西南端,麵積超過65000公頃,治安保護方案非常完善。其內的動物們自在逍遙,絕不比任何國立保護區差。當地巡守員很自豪地說,因為和克魯格國家公園毗連,那邊的動物成群結夥地跑到這邊來,都不肯回去啦!


    我說,那克魯格國家公園的動物豈不越來越少?


    薩比薩比的巡守員聳聳肩膀,幸災樂禍地,那有什麽法子呢?你總不能給動物發通行證。


    為什麽叫“薩比薩比”?營地的名字來源於保護區境內的一條河流,土名就叫“薩比”。早年間,這條河中棲息著大量鱷魚及河馬,猛獸成群。當地的土著聰加族人對這條河充滿了敬畏,“薩比”是土語“敬畏”之意。


    保護區內還建有世界頂級的叢林營地酒店。此地的名稱直譯出來,就是帶有感歎意味的——“敬畏啊敬畏”!


    薩比河兩岸是野生動物的樂園。1830年,為了獲取象牙和犀牛角,歐洲狩獵者最先在這裏安營紮寨。南非東北部發現黃金之後,為了運輸礦石方便,鐵路穿越了這裏的叢林。歐洲貴族們很快發明了一種愜意的遊覽方式,就是乘坐火車,在曠野和密林中穿行,它有個時髦的名稱叫“獵遊”。火車的鐵皮殼子裏,相對安全和舒適。在經過充分設計的精良車廂內,貴族們一邊安逸地喝著咖啡,一邊隨著列車的行進,觀賞窗外的美景以及奔跑跳躍的野生動物。


    如今去往薩比薩比營地的開端就先聲奪人。要從約翰內斯堡乘專屬航線的小飛機,飛抵營地。飛機小巧玲瓏,規定每人攜帶的行李絕對不得超過15千克。專屬的豪華小機場,在一應周全的服務設施之外,配備精準的行李秤,不僅是托運的行李,就連身上背的手裏提的小包也一並計算在內。如果重量超標,多餘的部分不是一般的超重罰款作結,而是要讓你把它們留在機場代為保管,然後通知你的親朋前來取回。概因飛機的載重有嚴格限製,超重了就不能保證安全。為了不在半路上墜毀,跌下來成為動物們的下午茶,旅客們都要嚴格執行規定。


    這可難煞了我們。從薩比薩比營地鑽出來之後,還要在非洲旅行近一個月,穿越赤道和高原。行李箱的自重有3千克,所有的物品都要壓縮在12千克以內,難度很大。


    為了保證重量不超標,我特地網購了一個行李秤。蘆淼笑話我,說本來就非常緊張的重量額度,加上這個秤就又多出300克重量。


    我說,赴薩比薩比乘小飛機出發那天早上,完成確認行李不超重的任務後,我把它留在賓館的桌子上。


    錙銖必較到苛刻的地步。


    手提電腦和一應充電設備必須帶,望遠鏡必須帶,存儲卡、相機必須帶……哎呀呀,和箱子的自重加起來,已達6千克多。這要求其餘所有的物件必須壓縮在9千克以內。光是攜帶的諸多藥品,就差不多有大半千克。計有:抗瘧藥、驅蚊液、清涼油、防暈車藥、防過敏藥,治拉肚子的,包紮外傷的,抗感染的,治療消化不良、肚子痛的,酒精棉,創可貼……都是斷乎不能少的啊!第二位重要的是送給非洲友人的禮物,這個必須有。至於自己的衣服盡量精簡,除內衣之外,一件抓絨衣打天下。由於抓絨衣比較鮮豔,還要帶一件中性色彩的外衣,以便在保護區內減少對動物的刺激。鞋子腳上穿一雙,行李裏帶一雙。遮陽帽、墨鏡、防曬霜……對了,還有拖鞋,非洲酒店通常不供應此物。所有的牙膏、洗浴液、洗發水,夠在薩比薩比用的即可,深山老林怕沒得賣。出了營地之後的用度,再去購買。所有的閱讀資料都存在電腦中,不拿一張紙片(這一條後來稍有更動,我用一張紙記錄了所經諸國大使館和外交部領事司電話,還有保險公司的電話,大約占用了幾十克重的額度)。相機用最簡陋的,功能寥寥,隻有幾百克。連隨身攜帶的筆都反複掂量,排了最輕的一支。帶不帶指甲刀呢?這也要占用至少100克分量。我原本想不帶了,出發前把指甲剪禿到露肉,等回到家裏再徹底清理。後來一想,不行,近兩個月不剪指甲,歸來時會成九陰白骨爪模樣。忍痛撥出重量額度,挑了個最小號的指甲鉗帶上。此物袖珍到就是剪小指指甲也要折返多次。


    還有個不可逾越的為難之處。薩比薩比之後,我將乘坐“非洲之傲”列車。它號稱極度奢華,在提前發送的乘車文件中,要求所有乘客在每日晚餐時,必著晚禮服出席。


    天哪,現在我隻剩下一千克的分量了。幾件晚禮服?就是用報紙糊,也要超標。


    思前想後,突然眼前一亮——中國偉大的絲綢翩然起舞。蠶寶寶用它柔弱的絲縷拯救了我!買了幾條絲裙,油光水滑、光亮灼灼。由它們擔當禮服之角色,應該說得過去。


    臨到小機場之前,我連口袋中的紙巾都扔了。心想,抵達一個號稱世界上頂級營地的地方,大便紙總會有吧。


    在小機場過磅的時候,心怦怦跳,做賊似的緊張。雖然自己稱量不超重,但若是機場的秤不一樣呢?若是多出一千克,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扔出來的東西啦!


    思前想後,暫且可扔的東西似乎僅有一樣——兩包紅燒牛肉方便麵。一想到有可能和這兩包方便麵訣別,從此永不相見,肝兒顫啊。


    你一定笑話我在如此緊張的額度中,居然還為方便麵保留了一席之地。


    我也一邊恥笑自己,一邊義無反顧地帶上了它們。這兩包方便麵,我是n次拿出,又n+1次地放入行囊。非洲路途遙遠、前途叵測,中國風味的這兩包麵,給我的肚腹以穩定的安全感。


    好在一切妥帖,那個網購來的被我放棄的行李秤,居然和機場的秤一絲不差。行李未曾超標,得以順利登機。


    從未乘坐過這樣小的飛機,單排座,連駕駛員10個人。從它小得和茶杯口差不多的舷窗朝下俯瞰,像騎在一隻鵝的背上。


    已是南非暮春時光,但曠野春晚。廣袤的原野蒼黃中,隻染有一抹稀薄新綠。飛行40分鍾之後,薩比營地到了。飛機卻在機場上空盤旋,遲遲不肯落下。定睛一看,原來是跑道上有一頭雙角犀牛在漫步,身圓如鼓、皮糙肉厚,完全不理睬頭頂上的鋼鐵怪物,兀自優哉遊哉地漫步。或許,它真把這家夥當成了一隻無聊的禿鷲。


    下了飛機,經過狹窄的林間小路,入住酒店。酒店好似融入密林之中的一個巨大的白蟻之穴。土黃色的外牆和屋頂,覆蓋著攀緣的綠色植物和花朵,酒店的名字也很隨意,叫作“灌木”。它們和周圍的環境融合到了渾然一體的地步,好像同在洪荒早期前後腳形成。


    歐洲人和美國富豪對這種貌似原始實則奢靡的風格,趨之若鶩。


    客房的衛生間是我迄今為止看到過的最大麵積的個人私密空間,簡直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酒櫃中擺滿了各種葡萄美酒和飲料,以供客人隨意飲用。我不善飲,素無遺憾,但此刻恨不能仰頭呼喚——蒼天哪,倘若有來生,請您務必賜我以酒量。無須太大,能夠在這美景中微醺即可。


    還有室外浴池。注意啊,並不是室外遊泳池,而是隻屬於你自己的專用沐浴設備,包括淋浴和浴缸。按說這也不算是太稀奇,但最出乎意料的是——它毫無遮擋,完全露天敞開式。浴缸的對麵,是一條河(不知道是不是威風凜凜的薩比河),稍遠處,是莽莽蒼蒼的非洲荒原。此地號稱在你洗浴之時,能偷窺到你裸身的隻有狒狒或長頸鹿,偶爾也會有張著血盆大口的獅子吧。因為隔著一條河和電網,所以你不用怕,理論上是很安全的。


    然而我沒出息地膽戰心驚,決定這個寶貝隻留做欣賞,絕不以身試法。


    動物保護區最重要的活動,就是探望動物。有兩種方式:一是乘坐敞篷越野車探尋,二是徒步叢林行走。我等初學乍練,不敢嚐試徒步,便取了能夠偷懶的前一種。


    探尋動物一天兩次,一是黎明時分,二是黃昏時分。據說這兩個時間,都是動物最喜歡漫無目地東遊西逛的時刻。


    十座的路虎越野車身上披著斑駁的迷彩色,好像一隻巨大的史前動物。在車頭兩側坐著巡守員和駕駛員,肩背對講機,負責在曠野和密林中尋覓動物,引導車輛前去抵近觀察。後麵像階梯教室似的依次升高的四排座,每座兩人,有點兒像個小型的比賽場館。


    司機是當地土著人,不愛說話。除開車外,也縮著脖子隻顧看前方和四周,以目光為人工雷達,找尋動物。巡守員是高大的黑人壯漢,手提ak-47步槍,如同拎著一個塑料玩具,十分輕巧。


    我問蘆淼,咱們坐在哪一排?


    蘆淼說,咱們這車的八位乘客中,有四位是一家人,他們估計願意紮堆坐在一起。等他們坐定了,咱們再坐吧。


    我欣喜他能這樣為別人著想。


    那一家人來自美國,其中三位是女士。曠野風大,他們最終選擇了最低的車位。一對印度夫婦,看來也對非洲烈風心存畏懼,依次坐在了次低位置。我們母子便坐在了最後一排。


    拎步槍的黑人巡守員為我們進行了簡短的尋遊前教育。


    大家不要穿鮮豔的衣服,以免刺激動物。唔,很好,你們穿得都很像動物。


    他的開場白有趣,車上的人們相互瞅瞅,果然,雖說都是名牌(我們母子除外),但整體十分黯淡,和灰撲撲經過偽裝的路虎車融為一體,好像頹敗的小山丘。


    持槍巡守員繼續說,不要吸煙。不要隨手丟廢棄物。不要喂食動物。


    我們頻頻點頭。


    最重要的是你們千萬不能下車。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下車,記住!尤其當野生動物靠近我們的時候。不要以為你會跑得過野生動物,這裏的任何一種野生動物,包括兔子和地鼠,都比你跑得快。隻要你在車上,野生動物就會將車和人視為一個整體,認為這是一頭巨大完整的動物,它會暗自比量自己和這輛路虎車到底誰更魁偉一點。它不傻,當它認為自己在體形上不占上風的時候,它輕易不會發動攻擊。但是如果你下了車,那就不同了。你渺小軟弱,有令它食欲大開的可疑味道,你柔軟多汁,它會認為你是車的內髒掉下來了……


    生動地說著這種並不好玩的幽默話語,他的牙齒像一架鋼琴的白鍵在整齊跳動。


    以我的醫學知識,知道並沒有找到有力的比色證據,以確認黑人的牙齒更白。也就是說,如果把單獨的牙拔下來比對的話,大家都差不多。反差這件事,的確功能強大。黑人女孩穿什麽靚麗的衣服都好看,黑色是萬能的底色。但麵對這位持槍巡守員,你還是要對他的牙釉逼人的雪白心悅誠服。


    他發給我們每人一條毛毯,灰黃色,類似老虎的斑紋。披裹上身後,彼此相覷,都壓低聲嘿嘿地樂。大家輪廓模糊、囫圇一體,首尾不分、色彩渾濁,實在比動物還像動物了。


    出發!


    路虎車轟鳴著,卷起赭黃色的沙塵。顛簸行進中,巡守員緊張地東張西望,不時用對講機和友鄰聯係著,通報著動物們的信息。


    我們最先看到的其實不是動物,而是飛禽。在非洲的天空,自由飛翔著數不清的鳥類。同行的美國人一家,不停地呼喚著那些鳥的名字——“黃眼隼!”“藍蕉鵑!”“綠頭織布鳥!”


    祈望天空飛過一隻栗色麻雀,讓我也能有機會發出聲音。


    我悄聲對蘆淼說,在非洲,我還認識火烈鳥,可惜它們生活在鹹湖沼澤中,這裏估計一隻也沒有。


    蘆淼看出我的沮喪,安慰說,他們都帶著非洲鳥類大全的畫冊,我看到他們臨上車的時候還在翻看。他們來過非洲多次了,自然認得的鳥多。


    看動物的程序,大約也是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咱國人還停留在“五大獸”的階段,以為動物越大越飽眼福,看得過癮,值不菲的花費。對於資深的旅行者,能叫出像子彈一樣掠過天空的鳥名,成了更值得驕傲的水準。


    持槍巡守員說,薩比薩比棲息著超過200種野生動物,超過350種鳥類。他帶著自豪感補充,如果客人你來自北半球,那麽你在此地一天之內可能看到的鳥類,或許超過你在家鄉時一生見過的。


    我估計他所說的北半球指的是北歐。在中國未及汙染的熱帶邊疆,能看到的鳥類也還不少吧。當然,我們的城市裏隻有麻雀和偶爾的燕子,在某些稍好的區域,還有烏鴉和喜鵲。


    我們看到的第一批動物是羚羊。灌木叢中,各種年齡段的羚羊眨著溫柔的大眼睛,看似驚慌實則胸有成竹地逃開,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好像俏皮地在說,追追看!你們可有我跑得快?


    持槍人說:這是斑羚,那是黑斑羚……


    人們是多麽容易滿足和厭倦啊!很快,裹著花毛毯的看客們就對鱗次櫛比的羚羊陣營失去興趣。持槍人說,看那邊,牛角羚!


    美國男人首先發難,說,帶我們去看看別的動物吧。不要總是羚羊羚羊的。


    持槍巡守員說,好吧,我和他們聯絡一下,看看獅子在哪裏。


    在一段密集的當地土語溝通之後,巡守員說,今天天氣比較冷,又沒有太陽,獅子不愛出來活動,至今沒有發現獅子的蹤影。


    我們遺憾。不過巡守員說,那邊有一隻獵豹正在進食。今天它運氣不錯,撲到了一隻瞪羚。


    路虎車於是在沙地上掉轉車頭,向說不清方向的遠方潛行。


    周圍是稀樹草原地貌。我們對非洲曠野最標準的印象——幹燥的荒草之上,矗立著孤零零的有著水桶腰身的猴麵包樹或其他喬木,就是稀樹草原地貌的標準照。稀樹草原這個詞既專業又傳神,放眼望去,下麵是草,上麵是樹。從數量和廣度來看,草很多,樹很少。眾草之上,樹木毫無章法地點綴著,所以就叫稀樹草原。


    稀樹草原生長於距赤道8°~20°的熱帶地區,非洲有世界上麵積最大、發育最好、特征最為典型的稀樹草原地貌,約占非洲大陸總麵積的40%。這種地貌對於中國人來講比較陌生,隻在雲南瀾滄江、怒江等流域局部存在。


    盡管陌生,我們還是要對這種地貌報以深切的敬意。正是在稀樹草原上,誕生了最初的人類。


    這些草叫什麽名字呢?我指著滿地衰草,問持槍巡守員。


    禾草。他回答。他是動植物專家,大學畢業。


    抬眼望去,連續的禾草原大約有半人高,枯黃的草葉中心泛著懵懂醒來的稚弱綠色。這裏是禾草的天堂,它們肆無忌憚地連成一片,好像鴻篇巨製。偶爾出現的孤獨喬木和抱團取暖的灌木叢,打斷了禾草的整齊劃一,仿佛長文中出現的驚歎號和刪節號。


    但是,禾草究竟是什麽草呢?它們好像並不隻是一種草,而是一個亂七八糟的龐大陣營。說實話,來非洲之前,我不很了解禾草這個詞。當下搜腸刮肚地想,回憶起來的也隻有戴望舒悲懷激憤的詩——《我用殘損的手掌》:“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麽細,那麽軟……現在隻有蓬蒿。”根據上下文的意思推斷,我一直認為老戴口中的禾草指的是水稻。不過指天發誓,雖然眼前禾草陣營裏泥沙俱下地包含多種植物,但我敢肯定沒有水稻。


    禾草,就是俗稱的草。從穀物到竹子,從地毯草到埃及的紙莎草……統統都是禾草。持槍白琴鍵回答。


    我問,水稻不是吧?我對戴望舒半信半疑。


    水稻也是禾草。白琴鍵答。


    那麽小麥?燕麥?我問。


    也都是禾草。白琴鍵答。


    我深出了一口長氣,恍然大悟。後來我查了資料,禾草沒什麽神秘的,就一包羅萬象的大筐,你所能見到的所有草類,都被它一網打盡。所有的糧食,除了蕎麥以外,都是禾本科植物。


    白琴鍵說,你可別小看了稀樹草原,無數種動物,包括大型哺乳類動物像野牛、斑馬、角馬、河馬、犀、羚等,要麽直接把禾草當作食物,要麽靠捕食吃禾草的動物,把食草動物從禾草那裏得到的養料間接地攝入體內。所以從本質上說,連最極端的食腐動物也是靠禾草為生。隻有少數動物,比如大象和長頸鹿,依賴喬木的樹葉或果實過活。


    我一時對稀樹草原恨不能倒地便拜。它是所有非洲動物的廚娘!它怎麽這麽能幹呢?何德何能養活這麽多生靈?


    白琴鍵說,稀樹草原有相當高水準的淨初級生產量。


    我說,什麽叫淨初級生產量?


    白琴鍵利用尋找豹子的間隙,向我普及植物知識。


    初級生產量是指單位時間和單位麵積上的綠色植物通過光合作用所製造的有機物質或所固定的能量。


    我點點頭,表明大致明白。


    持槍白琴鍵接著說,淨初級生產量是可供生態係統中其他生物利用的能量。


    我這一次使勁點頭,表示明白這個淨產能,就是植物除了自己消耗之外,額外積聚起的能量。


    持槍白琴鍵說,禾草具有最大的淨初級生產量。在雨季,稀樹草原的產能比熱帶雨林還多。


    這令我目瞪口呆。熱帶雨林多繁茂啊,萬象蔥蘢、青翠欲滴,它怎麽會被這黃皮寡瘦的稀樹草原在植被淨產能上比下去!


    持槍白琴鍵說,熱帶雨林的總初級生產力當然是高於稀樹草原地帶了,但請不要忘了,單位麵積下熱帶雨林的總生物量遠大於稀樹草原。雨林的呼吸作用消耗更高,因此綜合計算下來,熱帶雨林的淨初級生產量反倒不如稀樹草原。


    哦,怪不得呢!我原來一直想不通原始人類為什麽要選擇在看起來十分荒涼的熱帶稀樹草原地帶過活,想象中應該生活在熱帶雨林中,野果多,氣候溫暖。卻沒有想過那裏的雨林不但瘴氣彌、漫毒蟲泛濫,電閃雷鳴、險象環生,就是從產能方麵來講,也比不上稀樹草原。


    古人類真是聰明啊!


    持槍白琴鍵說,禾草基本上很可口而且好消化,比起大部分熱帶森林的喬木葉子,禾草葉的怪味道也很少。


    哦,禾草還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可是,麵對幹季剛剛過去雨季尚未來臨的幹癟草原,實在難以想象它如何養活龐大的動物群。我把擔憂同白琴鍵說。


    他說,你想得有道理,但請不要忘了,動物是活動的,它們會遷徙。非洲稀樹草原的動物已經適應了食物供應的季節性變異,它們練出了奔跑的本領,才能生存下來。雨季來臨,趁著植被青蔥、食物充足時,它們立即占據稀樹草原,大吃大喝。幹季時,又遷徙到熱帶雨林邊緣水草肥美的地方,耐心地等待下一個雨季來臨,到那時再遷徙回來。這個隨水草遷徙的大獸群,至少有上百萬頭。每年2月前,它們在非洲高原南部,第一場雨過後,它們就奔騰著進入稀樹草原。7月,獸群進入肯尼亞,9月以後又往回走。打頭陣的是20多萬匹野斑馬,緊跟其後的是百萬頭牛羚,最後麵的是50萬隻瞪羚,浩浩蕩蕩。


    這就是國人特熱衷的非洲動物大遷徙的理論根據。


    說著說著,我們已經到了豹子的領地。


    聊天中太陽已經下山,由於雲層濃厚,未能看到非洲大地上驚心動魄的完整落日。短劍般的陽光透過低矮的雲層傾斜而下,將草原裝點成若明若暗的斑斕布匹。再接著,四周就直接滑入了蒙蒙黑夜。


    從四麵八方聞訊趕來的路虎車有四五輛,圍城一個近似圓圈的環陣,近觀豹子。我們到場比較晚,豹子的晚餐已經收場,臥在地上安睡。我似乎聞到空氣中有血腥的味道,不過豹子已經把自己的嘴巴打理得很幹淨,獵物也不見了蹤影。不知是連骨頭都嚼得一幹二淨,還是把殘骸藏在某處了。


    所有的人都靜悄悄地看一隻豹安睡,天空悄無聲息地爬上一輪明月。


    這是一隻獵豹。持槍白琴鍵悄悄說。獵豹盡管體形比獅子小,但它矯健凶猛、身手敏捷,是最危險的猛獸之一。


    你怎麽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來它是一隻獵豹呢?


    眼前的豹睡著,仿佛死去。盡管是躺著,仍顯出身材極度修長,體形近乎完美。它背部的皮毛呈華貴的淺金色,半裸著的腹部的顏色比較淺,略顯發白的淡黃色。它的頭顱和頎長身材相比略微小了一點兒,鼻梁旁有兩道明顯的黑色條紋,從眼角處一直下延,直伸到嘴邊,好像哭泣時未曾擦幹的淚痕。它柔軟的脊椎骨扭曲成一道華麗的曲線,鑲在枯黃的草地上,四肢一半蜷縮一半舒展,伴著身邊的暗影,猶如倒臥的青銅雕塑。


    想起海明威在《乞力馬紮羅的雪》的開篇所寫的:“乞力馬紮羅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常年積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幹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麽,沒有人作過解釋。”


    老海沒寫明那是一隻花豹還是獵豹,所以我一向認為識別豹子並不容易。


    白琴鍵悄聲說,獵豹的身體更修長,花豹要短一些。獵豹喜歡待在開闊地帶,比如像現在這種地方。而花豹更願意上樹。再有就是獵豹有明顯的黑色淚線,花豹沒有。當然了,最主要的是看斑點。獵豹的英文名字就是“有斑點”的意思。


    我凝視著即使在睡夢中也依舊不可一世、威風凜凜的獵豹,心想,它的膽子可真大,這麽多人和車圍聚在它周圍,它怎麽竟充耳不聞、酣然入睡呢?


    我把這顧慮對白琴鍵說了。


    白琴鍵說,獵豹像人一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現在已經是夜晚了,它要睡覺了。你知道獵豹跑得很快,最高時速可以達到每小時120千米,但是這種速度它隻能維持三分鍾。一旦超過了這個時間,獵豹必須減速,不然它們會因身體過熱而死。能量在追擊中大量損耗,如果它連續五次都不能成功獵殺到動物,或雖然辛苦獵到了,但獵物被豺犬等搶走,它有可能活活地餓死,因為它再沒力氣發動下一次捕獵了。剛才的捕獵一定耗費了它太多的體力,現在它變得十分孱弱。


    原來,這驍勇的霸主也有脆弱的一麵。


    我充滿憐惜地看著獵豹。


    白琴鍵突然說,這是一隻雌獵豹,有小獵豹在身。


    啊!我借著月光細細觀察,除了看到獵豹黃色毛皮上的黑色斑點是實心圓以外,並不覺得這母獵豹有絲毫臃腫。白琴鍵是否看走眼了?


    可能看出我的不以為然,白琴鍵歎了口氣,說,即使雌獵豹懷孕了,它的身體也要保持流線型,奔跑速度依然很快,捕食也非常靈活。哪怕到了懷孕晚期,它也必須有獨立捕殺食物的能力,以維持自己和胎豹所需的所有養料。所以,獵豹崽的個體重量和數量都很少。


    想想也是,雄獵豹不可能肩負起照料孕豹的責任。雌獵豹啊,也許你是天地間最敏捷的母親,直到分娩前的一刻都需要不停地奔跑。


    白琴鍵接著說,花豹的斑點是如花朵狀的空心圓,美洲豹的斑點是空心圓內還有個小圓點,當你分辨不清的時候,斑點的形狀可以幫你的忙。再加上獵豹的叫聲是吱吱的,花豹呢,有點兒像低吼。


    我第一次對白琴鍵的解說生出腹誹。天哪,當能聽到豹吼時,還有能力分辨它是什麽科什麽屬嗎?!當我能看清豹身上的斑點是實心還是空心的時候,估計也快成豹的餐點了。


    人和豹就這樣在曠野中安靜地對峙著。嚴格地說起來,是我們在欣賞一隻豹,豹對我們熟視無睹。甚至連熟視無睹也談不上,因為它基本上沒有睜開過眼睛,隻當我們是靜物。


    白琴鍵說,世界上的獵豹基本上都是一家。


    我一時搞不明白,說,您的意思是它們彼此都認識嗎?


    白琴鍵說,通過研究,世界上的獵豹親緣關係都比較近,就是說,這些獵豹是近親繁殖所產生的後代。由於個體遺傳結構高度相似,它們的生存能力其實很弱。


    我第一次知道獵豹先天的短板,為這無比美麗的動物哀傷。原以為隻要人類從利令智昏中蘇醒,洗心革麵從此善待萬物,我們尚有機會和瀕危動物們相守相伴。卻不知還有更強大的上蒼之指在製約乾坤,一切都可能轉瞬即逝。


    在暗夜中返回營地。臨走時我頻頻回頭,獵豹媽媽,祝福你能順利誕下寶寶,祝福你們平安。


    麵對著高原小湖泊的營地餐廳,樹枝上掛滿了一盞盞煤油燈,四周擺放著采自世界各地的斑斕水果和蔬菜,烤肉的油滴濺落篝火之上,嗞嗞青煙香飄四野。


    跳動的燈焰,映照著豐富的晚宴。


    暗夜之中,蒼茫大地渾然一體的黑暗,罡風掃蕩獸鳴嗚咽。於是,這些奢靡的享受,在極其荒涼的背景襯托下,顯出不真實的夢幻感。


    一抬頭,恍惚看到一隻孤獨的小獸在湖對岸飲水,恍然明白了什麽是頂級的享樂。


    就是在世界上最原始的角落享受現代文明的奢華。每一個局部都獨具匠心,又偽裝成皆是天然。粗看所有的東西都像是剛從曠野中采集的,細一推敲,充滿了人工的雕琢。比如我入夜後巡獸歸來,看到房間被清潔得纖塵不染,茶幾上用原木雕琢而成的花瓶裏,斜插著一束藍色野花。而當我上午入住的時候,這花是粉色的。


    野花的壽命極短,不像培植過的專門用於插花的品種,可以在清水中堅持數天甚至更久。就算有足夠的水分供應,不消幾小時,野花便花瓣低垂,花蕊蔫謝,花莖萎靡,難掩頹敗。這時時的野趣,是有人到野外將花采擷下來,然後一個個房間分插好,恭候客人推門而入。


    所有的細節都是刻意斧鑿而成,這過程隱沒在你看不見的暗處,你看到的隻是流暢芬芳的野趣。


    白琴鍵走到我們桌前,他稍顯疲憊,但仍再三叮囑,如果晚上要從客房出來到周圍走走看看,或要到鄰居家串個門聊聊天,請一定要和總台聯係,由總台告知我。這裏雖然妥加防護,但采取的是敞開式環境,野獸有時也會好奇地造訪營地。我會帶著槍出發,保護著你從房間到達目的地,等你玩耍夠了,再通知總台,我會出現,持槍送你回家。前幾天有個客人晚上獨自出門,他聽到背後有尾隨的聲響,回頭一看,是一條狗。他就不在意地繼續向前,正好我們的工作人員持槍出門,才發現那是一頭非洲土狼。所以,請務必記住——出門叫我!說完,他下意識地拍了拍槍。


    第一次感到草原的夜晚和白天大不相同,充滿殺機。夜晚是動物們出沒的世界,它們頑強地表達著獨立意誌——這裏不屬於人類。


    我說,你的ak-47步槍裏可有子彈?


    他很肯定地回答,有。


    我說,你在什麽時候可以開槍?


    他說,當人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


    我說,你可因這個理由在此地開過槍?


    他微笑起來,幾乎把滿口的白牙都露出來,說,沒有。今天之前沒有過,希望以後也不要有。


    煤油燈跳躍的橘色火光,從他潔白的牙齒上滾過,鍍上一層金。


    我說,這樣的工作,你可曾厭倦?每天就是開車,看動物。遊客們大驚小怪,但對你來說,已是司空見慣。


    他說,哦不!我從來沒有厭倦過。因為每天的動物都是不一樣的,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有時候很血腥,有時候很溫暖。看到世界各地的人們在非洲的動物麵前受到震撼,我覺得這很有趣。動物的聽覺異常敏銳,視覺也極好。它們還有神秘的第六感。它們是謎。而人在某些時候是愚蠢的,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其實當你以為安全無憂時,猛獸正在不遠處虎視眈眈。


    我說,謝謝你的知識和經驗,讓我們懂得了以前不了解的動物。


    突然他不好意思起來,說,動物們的世界,人類其實永遠不會懂。說起來,我於它們,隻有一件事是確切知道的。唯一的一件事兒。


    持槍巡守員的淵博,我已深有領教。他竟說自己對於動物們,唯一隻知道一件事。這讓我萬分好奇,這一件是什麽呢?


    白琴鍵說,這唯一的一條,就是我知道動物們每天都要喝水。


    我想,這倒真是千真萬確。動物們沒有水壺,沒有水塔,沒有蓄水罐,除了駱駝等,它們沒有任何能力存水。地處炎熱而幹燥的非洲,它們必須天天趕赴水源。


    可是,這有什麽值得特別強調的呢?


    白琴鍵看著我,說,所有的頂級營地都建在動物的水源地。客人們才可以在最舒適的情形下,觀賞動物。


    我說,您的意思是,人們打擾了動物?


    白琴鍵說,打擾總比滅絕了好。來營地的消費很貴,像薩比薩比,每天的房費在5000元到15000元(人民幣——我換算之後的)之間。主辦方賺到了錢,才能購買更多的曠野土地,以供動物們繁衍生息。


    麵對著漸漸散去的遊人,他對我說,您可知道,科學和醫學經過研究都證實了,動物也擁有感情,有愛、有悲傷、會害怕。非洲所有的動物都有它們存在的理由。比如,螞蟻讓土地通氣,不辭勞苦地掘出微細管道,讓水得以流向植物。


    我點點頭。是的,微不足道的螞蟻,對於非洲的土壤係統肯定萬分重要。


    白琴鍵接著說,鳥類和蜜蜂為莊稼、果樹和各種花朵授粉,還能傳播種子。水獺建築堤壩,保護濕地。鹿四處搜尋食物,在森林的再生係統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蚯蚓能改良土質,讓植物長得更好。大象幫助植物發芽,幫助雨林再生,為其他動物開路。


    想起大象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道,我不禁連連點頭。


    白琴鍵深情地說,長頸鹿讓大草原上的洋槐樹長得更高,河馬是沼潭和河流的疏導工,猴子是其棲息地重要的種子散播者,猩猩是影響雨林的再生和植物種類多樣性的使者。而且,他微笑了一下,說,在唯物主義者那裏,還有更重要的任務。


    我會意地一笑。


    箭豬在拱土覓食的過程中,讓泥土通氣,也為泥土和種子蓄水。兔子在覓食過程中,讓土壤更肥沃,更利於植物生長。它們的洞穴為脊椎動物和無脊椎動物提供結網處或棲所。禿鷲處理腐屍,對環境健康有所貢獻。斑馬是草及植物最主要的播種者之一……


    他如數家珍,好像這些動物都是他的親屬。


    夜深了,我們從晚宴處回各自的房間。美國先生邊走邊對我悄聲說,我女兒是特地從大學請了假,專門來看動物的。我向她誇下海口,說最少能看到20種動物。咱們的車今天傍晚這一次巡遊,基本上沒看到什麽像樣的動物。除了一大群羚羊,就是一頭長睡不醒的豹子。


    我說,咱們運氣不大好,天冷,又沒有太陽。


    美國男子嘟囔著,我看,是巡守員不夠盡心,沒好好下車分辨動物的腳印、糞便什麽的,沒找到線索。咱們幾乎算是空手而歸。


    我說,我相信,土著人對於野生動物的精通能力遠遠超過我們。巡守員還是盡心了,動物也不是家養的,也不會聽誰的號令。明、後天還有好幾次巡遊,你女兒還是有可能看到更多動物的。


    他仍悻悻,我們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間。


    我沒開燈,頭腦空空地坐在露天浴缸的旁邊,孤獨地著裝整齊地麵對非洲曠野。隨著夜色濃稠,那曠野變成了一種讓人獲得靜謐、緩慢、平和的幽深存在。這是一種永遠不會生鏽的不鏽鋼一樣光滑的寧靜。你知道周圍潛藏著無數生靈,它們本身或許是危險的,但你仍舊安寧。


    那一晚,我竭力平抑住自己對非洲夜晚的強烈好奇心,堅持沒有出門,讓白琴鍵多休息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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