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底去了多少個國家呢?他說,這個不好說。如果隻是數護照上的印記,我已經到過113個國家了。


    原本以為金子是奢華的,比如迪拜的帆船酒店內衝水馬桶的金按鈕。跑過去特地一看,那金按鈕由於摸得人太多了,以至斑駁掉色,失卻了黃金的華美,露出了黯淡的麻點。以為鑽石是奢華的,比如鑲在王朝權杖上的巨大豔鑽。到了伊朗聽人細講,才知曉由於爭奪它的光芒,引發了戰爭致血流成河。再如高樓大廈是奢華的,全世界都在努力建造最高的摩天樓。在台北,聽到當地朋友不無惆悵地說道,101大樓曾經是最高的,現在已經降為世界第四了。又比如滿漢全席是奢華的,找到極其稀少的食材再用極其繁複的方法燒製出的菜肴,單聽那過程就令人動容。不過,據有幸吃過的人說,頭十道八道菜還能分辨出滋味,再往後,就都是一個味了。我孤陋寡聞,但也曾見過把大象鼻子切成極細的肌肉縷,再用冬筍絲捆紮成稻秸狀,然後油炸再加烹澆醬汁……聽完主人略帶顯擺的介紹之後,我的筷子掉到地上。


    還有近年興起所謂的低調奢華——一次到某位朋友家做客,在洗手間裏,她指著放香皂的精細小盤子說,這個是宋代的瓷,在拍賣會上,會值多少多少多少萬元,擱在我家,便是尋常,隻配盛些雜物。我嚇得忘了從幼兒園起就牢記的飯前便後要用肥皂洗手之訓,欠著身子離那小碟十萬八千裏地用清水草草衝了幾下手指,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廁所。


    我一普通凡人,在我有限的見識裏,以為以上種種,便是奢華了。


    在“非洲之傲”上,漸漸懂得了什麽才是真正的奢華。


    不過此刻,還是好好體驗這份難得的時光和旅途中的種種遇見。讓我感興趣的不是奢華,而是火車沿線的風光,再有就是“非洲之傲”上的人了。


    列車長啊,服務生啊,修理工啊,應該都是有故事的人。隻是在他們的臉上,永遠帶著禮節性的微笑。我想說,我和別的客人不一樣,我也是受苦人出身,咱們是同樣的勞工階級。但估計他們不信,職業的訓練讓他們把客人們當作另外一個品種,鴻溝無法隻憑幾句告白填平。假如我們在列車的走廊相遇——不管“非洲之傲”多麽豪華,走廊的寬度也還循著綠皮火車的前世尺度——兩人相逢若要通過,必得每個人都壁虎似的貼向自己那一側的牆邊或窗戶,來一個親密的擦肩而過。在“非洲之傲”上,如果客人和工作人員相遇,工作人員會微笑著在第一時間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他剛剛走過的兩節車廂連接處,閃出道路以供客人順暢通過。


    在我的習慣中,兩個人都擠一擠,片刻就解決了矛盾。如果其中一個人抱著東西(“非洲之傲”上的服務人員常常要運送飲料、需要洗滌的衣物、打掃衛生的工具等等)實在難以通行,那麽本著輕車讓重車的原則,空身的人應該謙讓負重的人,主動退回車廂交接處,讓負重的服務人員先過。


    但是,輕車讓重車的原則在“非洲之傲”徹底失效,取而代之的規矩是服務人員永遠謙讓客人。無論這個客人多麽瘦小靈巧,無論工作人員負載多麽沉重,都是工作人員避讓,讓客人可以無拘無束地通過狹小通道。


    我總是沒法說服自己遵循這一客人優先政策。狹路相逢時刻,我會首先停下腳步,然後向後退去,示意對麵負重的服務人員先行通過。然而,他們堅辭不從,總是固執地示意我先走,以至我發現再堅守下去,隻會讓對方在列車的顛簸中更長時間地負重等待。我隻好抱愧地快步走過通道。這就是“非洲之傲”的秩序,它的背後是等級製度揮之不去的暗影。


    客人們之間倒是談笑風生,毫無芥蒂。旅客大多為老年夫妻。列車就像一個有20多戶人家的小村莊,互相之間會走動,但來往並不頻繁。基於西方人的禮儀,也不會邀請對方到自己的車廂做客,最多的接觸地點就是餐廳和觀景車廂了。


    觀景車廂在某種程度上是大家的公共大客廳,近似三麵通透的陽光房(不透光的那一麵是列車的連接處)。巨大而舒適的沙發像被曬暖了的海浪,簇擁著旅客們慵懶的身軀。飲品豐富,服務生隨侍左右。在這裏可以深切感受到火車的速度,你可以細密地觀察世界,但這個世界卻拿你無可奈何。你在持續向前,世界飛速退後。為了保護客人們的眼睛不受蒸汽機車常見的煙塵之苦,“非洲之傲”還為大家準備了特製的風鏡。躲在它略帶茶色的鏡片後麵,不動聲色地向外看,世界就更像是古老的紀錄片。


    某天我在觀景台上,遇到了史密斯先生。因為不是必須穿正裝的場合,他穿著藏藍色條紋背心、淡米色的衝鋒褲,略顯佝僂的身材,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幹練。


    你可能要說,幹練還分時宜嗎?什麽人幹練不都是好現象嗎?關鍵是我已打探出來,史密斯先生是整個“非洲之傲”列車上最老的乘客了,整整87歲。我深深記得中國的古話——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這都馬上要近90歲的人了,中國話裏已經沒有形容如何對付這個年紀旅行者的話語了。估計要是強行編一句的話,該是“九十不留言”了。相互談話都要小心謹慎啊,一句不合,老人家躺倒在地、口角流涎,你就脫不了幹係。


    史密斯先生的幹練,讓人打消了這個顧慮。我說,您走過多少個國家了?


    他眺望著遠方說,哦,很多很多了。包括你們的國家,中國。


    我點點頭,這個列車上的驢友都是旅行者中的老饕。中國是他們的必遊之地,所有人都曾告訴我,嗨!我到過你的國家。


    我說,您對中國有什麽印象?


    他說,中國很大,所以一次是逛不完的。我從60歲開始,大約每隔五年就要到中國去一趟。中國的變化太大了,我有時拿出上個世紀80年代在中國拍攝的照片和現在的照片一對比,簡直以為已經到了另外一個國家。


    我說,別說您五年去一次,我就生活在中國,有的時候那變化也快得讓我不認識。


    史密斯先生說,我到過世界上很多國家,沒有一個國家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發生這樣大的變化,中國是獨一份。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希望是好的吧。作為一個旅行者,我們沒有資格對所在國家的人說三道四,隻能在一旁默默地看。


    我把話題又拉了回來,您到底去了多少個國家呢?


    他說,這個不好說。如果隻是數護照上的印記,我已經到過113個國家了。


    我說,什麽叫隻數護照上的印記?


    史密斯先生說,比如我們這次經過津巴布韋,海關在我們的護照上打個戳子,這就是印記了。但是,我們對津巴布韋了解多少呢?我們隻是乘飛機瀏覽了維多利亞瀑布,在讚比西河上劃了劃船,憑吊了一下大英帝國的利文斯通博士……當然,有的人還逛了逛國家公園,買了木雕或一些特產,但是,你對這個國家真正了解多少呢?除了酒店以外,你到過普通人的家嗎?我不敢說完全沒有,但真是非常匆忙。這在我的記錄中,就算是隻有印記的國家。如果像對中國那樣比較多一些的了解,在我看才算是真正到過。


    我不禁肅然起敬,想起了咱們盛行的歐洲11天13國旅行,估計在史密斯先生這兒,連印記也算不上了,隻能是風掠。我按捺下為國人匆忙旅行的辯解之心,問道,那麽您可以算是到過的國家有多少個呢?


    他說,大約有90個國家吧。


    我說,您可以說說名字嗎?


    史密斯先生微笑起來,說名字嗎?記不全了。我看到很多旅行者津津樂道他們走過多少個國家,把那些國家的名字像食譜一樣掛在嘴上。他們積攢抵達過的國家名稱,就像小孩子在儲錢罐裏不斷投下硬幣一樣。對我來說,那些國家的名字並不重要,我也沒有特意計算過。走過,看過,就是全部,計算是多此一舉。記住每一個城市、每一頓餐飯,就算是美食美景,也沒有必要,是微信時代的無事生非。隨著我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我就越來越覺得國家之間的區別並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的人,相同點遠遠多於不同點。所以,這個世界才是有希望的,對吧?我要用我的時間,趕快去看看沒有去過的國家和城市。看看蠻荒,察看文明與野蠻,把人生快樂地走完,然後到達最後的目的地——天堂。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並不看我,而是看著遠處。目光也不聚焦,散落在車尾處的大片弧形區域,好像一部老式雷達在掃描。


    我大聲說,您講得可真好!


    我的話被洶湧向前的氣流甩在了鐵軌上。


    旅行就是聽故事。聽不同的故事,聽別人的故事,聽你想象之外的故事。


    這時火車靠近了一個城市。在非洲靠近某個城市之前,一般先要遭逢一大片貧民窟,好像西餐的前菜。基本上是用鐵皮蓋搭個屋頂,支柱是紙箱、木板或隨便找來的樹枝、鐵絲等等。有一片區域是此地的公共廁所,蹲位一律麵向鐵軌,有些人正方便中,他們捧著臉在用力。看到有列車通過,就齜出雪白的牙,笑。


    我們站在觀景車廂,距離他們隻有咫尺之遙。列車馳過掀起的風,將他們的頭發吹拂而起。


    史密斯先生說,我覺得中國在建設中有一點很可取。


    我說,哪一點呢?


    史密斯先生說,那就是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周圍,沒有形成貧民窟。這很不容易,希望中國能保持。


    我問他,您一年有多少時間在外麵旅遊?


    他說,所有的時間。


    我說,聖誕節也在外麵過?


    他說,是的。我看過很多國家的聖誕節。節日特別能突顯一個國家或一種文化的真相。


    您過這種四海為家的生活多少年了?我問。心底有一個小小的陰謀,我想知道史密斯先生有多少錢。


    27年了。史密斯先生說。


    掐指一算,87減去27,等於60。我說,您一退休就開始雲遊了。


    史密斯先生說,是的。


    我終於接觸到實際問題,那您這些年來用於旅遊的費用一定很可觀。


    史密斯先生說,沒有計算過。不過,我確信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可以向慈善機構捐出一筆錢。


    我說,您已經安排好了?


    他微笑著說,是的。說不定我哪一天在哪一個地方就倒下了,但這也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


    至此,我幾乎所有好奇的問題都得到了答案。就算是沒有問出的問題,也不必再問了。


    車上的乘客基本上都是來自第一和第二世界。和我們同樣來自第三世界的客人是一對印度夫婦。他們並不像是印度電影中那樣的俊男靚女,而是年近六十,有些滄桑老邁的中年晚期人。男子黑而矮,女子不自然地豐腴著,我判斷好像因病引起了輕度浮腫。當遊覽納米比亞私家公園的時候,我們同時乘坐一輛遊覽車。那女子因為怕風,裹著厚重的花頭巾,和丈夫坐在最低一排。我們坐在最高一排,中間隔著一對美國夫婦。


    狩獵車每次巡遊大約兩個小時後,會停在一處草木稀疏地休息,供大家方便。然後就是無所不在的茶點。服務人員會一絲不苟地準備洗手的水,放下折疊的餐台,擺滿冰鎮的飲料。從紅酒到紅茶,還有果汁和可樂,飲料就有七八種之多。當然,一定少不了依雲礦泉水。點心的種類也很繁雜,夾心餡餅、牛油曲奇、各式酥脆的糕點。不過總是吃這種充滿了黃油氣味的烘焙食品,口中也淡。印度人帶了一些充滿了咖喱味道的小食,邀請我們品嚐。


    印度男人哢哢嚼著印度零食,說,我為乘坐“非洲之傲”準備了五年。


    本來我以為自己為乘坐“非洲之傲”準備了兩年,已是曠日持久,不想小巫在此拜見大巫。


    我說,為什麽要提前準備這麽長時間?


    他正好被一大口芥末嗆得說不出話來,便由病弱夫人代他回答說,他是100多家醫院的主人,所以每當我們出發之前,都要仔細安排時間,以免和工作衝突。


    我的上蒼!100多家醫院,這是什麽概念?我腦海中立刻把協和、中日友好、同仁、宣武、中醫研究院,加上看牙的口腔醫院、管生孩子的婦產醫院,還有令人望而生畏的腫瘤醫院、精神病醫院……通通疊加到一起,也不過十幾座吧。了不得!我敢說,在中國,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說我是100多家醫院的主人。就算是衛生部長也不能口出此言,雖然他能把100多家醫院的院長找來開會,但僅此而已,那些醫院並不是他的。


    我目瞪口呆,對麵前之人肅然起敬。我說,很早以前我當過醫生,對院長滿懷尊敬。請問,您是在哪裏讀的醫科?


    印度百院之長微笑著說,我並不曾讀過醫科。我的工作不是給人看病,而是投資醫院,這是我們家族的產業。


    我說,那您需要管理醫院嗎?就是每年到一家醫院巡視三天,也會忙得沒有假日。


    印度百院長說,其實我也不會管理醫院,那也是需要專門的人才去做。


    我對他的景仰啪的一落千丈,說,您既不看病也不管理醫院,那麽您隻是往這些醫院裏投錢了?


    印度男子說,您說得基本上對。我不但往醫院裏投錢,我也從醫院裏賺錢。我的醫院遍布東南亞。印度的德裏、孟買、加爾各答、昌迪加爾等等,都有我的醫院。在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等等,也有我的醫院。


    他說到醫院時的表情,有點兒像農場主說在某某山上有我的土豆。


    我說,那您這次到非洲來,會不會也想著在非洲某國投資一家醫院?


    他搖頭道,唔,關於這一點,我從未想過。


    我說,為什麽呢?眼見得這裏到處缺醫少藥,應該是非常需要醫院的。


    他說,這裏的病人很多,不錯。但是這裏沒有醫生,人們也不會有錢看病。單有需求是沒有用的,要看值不值得在這裏興建醫院。除了慈善,沒有人會在這裏修醫院。我更不會了。


    他穿著綠色格子衝鋒衣,麵對蒼茫的非洲大地,雙手緊緊抱肘,我知道這個身體語言所表達的含義,在世界各種文化中都是——堅定拒絕。


    我想說,中國在非洲大陸建了很多醫院,但覺得有對牛彈琴之虞,就咽下去了。一時竟不知再談點兒什麽。正好這時茶歇結束,我們重新登上路虎越野車,去看動物。


    我們車上的女工作人員拎著ak-47說,剛才休息的時候,我的同伴說那邊有一頭雄獅捕到了一頭角馬,正在大吃大喝,咱們現在就趕過去看吧。人們歡呼雀躍,我卻為那頭角馬默哀。


    車子一反常態地向某個地點趕去。平時它總是慢騰騰地挪動,四麵窺探,好像一個躡手躡腳的闖入者,現在威風凜凜,鐵騎奔馳。


    不久,我們在一片林莽的空地上看到了那頭雄獅。它身高體壯,健康成熟,毛發是深黃色的,長髯飄飄。請原諒,正確地講那應該是雄獅的鬃毛,但我覺得它起到的作用和男性的胡須是一樣的,沒什麽實際用處,隻是帥,就借用了,懇請動物學家息怒。遙想它在奔跑的時候,鬃毛高高揚起,好像圍了五條優質的毛圍巾。


    隻可惜它此刻的毛發不再是黃色,也不再飄逸。因為俯身到角馬的腹部掏吃內髒,深色鬃毛浸透了鮮血,成為一種肮髒的深咖啡色。鮮血像是上等膠水,將它的毛發凝成一縷縷的硬束,好像絳紅的毛筆鋒。


    那隻倒黴的角馬現在已經不能被稱為馬了,它的半個身軀已經消失,隻剩下四肢的皮毛和一團團的骨殖。早先噴湧而出的血,已將周圍大約幾平方米的衰草和沙石變成泥濘不堪的草氈。


    人們俗稱它為角馬,實在有些文不對題。它的麵部是放大的羚羊模樣,估計當初命名者的第一眼是從屁股後麵看到角馬,它的臀部滾圓倒有幾分像馬。它正確的名字叫牛羚,是比較貼切的。


    令人吃驚的是,在這樣的殺戮之下,角馬的頭顱和尾部還保持完整。隻是曾經低垂的鬃須,粘結成沉重的血坨。原本結成一簇的尾,成為一縷麻繩似的棄物。最令人驚奇的是,角馬的彎角絲毫未曾受損,保持著寬厚優美的弧度,閃耀著角質層特有的油亮光澤。


    我本以為自己當過醫生,手起刀落地打開過人的胸腹,也一寸寸清洗過陣亡勇士的屍骨,按說看個動物世界的正常代謝過程,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麵對如此血腥的場麵,看到角馬微閉的眼瞼和帶著體溫的殘肢,忍不住悲傷洶湧。還有那極為血腥的氣味,將空氣浸泡得完全不能呼吸,肺和胃都痙攣不已。


    我不知道這種折磨要忍受多長時間才會結束,車上的人們難道要一直等到雄獅喋血到最後一刻才打算離開?我後悔沒有問清如果不想觀看怎樣才能躲避,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雙眼。但是,談何容易!猛獸在前,我們的遺傳密碼根本就不允許你閉目塞聽,它強烈地命令你瞪大雙眼、聳起耳郭,雙腳雙腿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呼吸加快,隨時準備逃命。


    我斜了一眼巡守員的步槍。我們這輛車的巡守員是位年輕白人女子,她提著的ak-47成色還不錯,閃著亮光。但如果雄獅來犯,我很懷疑這位年輕女子能否在第一時間擊斃獅子。就算是最後可以把獅子打倒,但從獅子撕開角馬髒腑的利索勁兒來看,它隻需一撲,我們其中必有人會血染路虎……我正這樣充滿驚懼地想著,雄獅已經毫不戀戰地結束了它的大餐,伸了伸懶腰,然後——它步履矯健地向我們的越野車走過來。


    我們在動物保護區觀看猛獸進食的時候,唯恐靠得不夠近,現在才發覺,這不是電影,不是動物園,而是貨真價實的猛獸殺戮現場。若是它意猶未盡,打算在正餐之後再來一道冰激淩,那我們這一幹人等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起碼就算是看起來最粗糙的男人,也比那頭毛發紛披的角馬要細膩得多。


    我坐在越野車的最高一排。如果獅子打算省勁的話,應該從底下第一排開始光顧。我忙中偷閑瞥了一眼印度百院長夫婦。隻見男人一動不動地摟著妻子,從背影看不到他們的臉色,我唯一能確信的是妻子在猛烈地顫抖,她身披的那塊毯子在上下起伏。


    獅子的步伐慢條斯理,符合酒足飯飽的步態。它徑直踱步過來,如果它不臨時起意半路拐個彎,方向應該是——徑直對著最低一排的座位。


    我在那一瞬並不害怕,持置身世外的木僵狀態。在出發前,導遊曾告誡我們,如果和猛獸狹路相逢,你一定不要直視它的眼睛。在動物界,直視對方的眼睛意為宣戰。


    我盡量躲開獅子的眼神,但一步步逼近的雄獅腦袋委實太大,除非你像申公豹似的把自己的頭顱掉個兒,不然完全無法躲避獅子日益逼近的臉孔。它在麵對路虎很近處略微轉了個彎,斜貼著路虎車身,向最高一排,也就是我的這排座位方向悄然逼近。


    我眯起雙眼,盡量讓自己的瞳孔不聚焦,避免和雄獅的目光正麵交鋒,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瞄到了雄獅的眼眸。我距它的最近時刻,可以看清雄獅下巴上尚未凝固的角馬血滴,沿著胡須形成一道不完整的弧線。它的眼角有厚重的眼屎,內眼角的黃白穢物足足有一顆蠶豆大小,像煮熟的魚眼一樣硬固。它的牙齒齜著,很黃,掛著角馬零星的血絲。


    我不曾想到,一個動物的眼神可以如此狡黠而凶殘。或者說,凶殘是可以想見的,但它不該狡黠。它是萬獸之王,它是霸主啊,應該有王者之風君臨天下、運籌帷幄的氣度。為什麽這樣鬼鬼祟祟?極像一個卑鄙小人,眼珠亂轉。


    真希望我們的車變成直升機淩空而起,快快帶我們離開這殺戮之地。但是,全車寂靜,我們不能發動車。巡守員曾說過,當野獸靠近的時候,任何意外的聲響都會高度激怒它。所以,隻能無聲無息。


    狹路相逢勇者勝。如果車逃跑,猛獸就會認定你怕了它,會窮追不舍,幾個箭步就會將車上的人撲下來撕碎。作為個體,你更不能跳下車來逃竄。不但因為你跑不過它,而且因為猛獸會把你當成車子這個巨獸掉落下來的片段,毫不留情地把你一口吞下去。


    你也不能……


    總而言之,車上的人什麽都不能做,或者說能夠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等待獅子的選擇。


    那頭體型碩大的雄獅,把它碩大的腦袋俯下來,用鼻子聞了聞路虎車的後輪胎。我說過,我是坐在最後一排,幾乎就在後輪之上。在某個瞬間,我想我和這個龐然大物,距離應該隻有一尺多遠吧。它無與倫比的巨頭,就在我的腿邊晃蕩。它張嘴打了一個哈欠,那形態像極了一隻放大了百倍的棕黃色大貓。當然這一切都是我透過自己眯縫的雙眼偷窺到的,睫毛像一排黑色柵欄,將我的視線切割成破裂條索。


    我以前總覺得老虎像貓,現在才發覺,畢竟同屬一科,獅子也像貓。


    雄獅聞了聞路虎的輪胎,它的眼神在一刹那出現了某種迷惘,然後是不屑,再然後,它垂下眼簾,轉動它龐大的身軀,緩緩地……走了。


    在整個過程裏,我一直呆若木雞。直到雄獅走出了十米遠,我還在想它會不會隻是使了個詐,下一秒猛地撲過來將我咬死呢?我身上唯一可以抵擋利齒的,是身披的混紡毛毯。剛才被迫觀察到獅子的口腔,我判斷它的門齒足有五厘米長。菲薄的毛毯對於它利刃般的牙齒來說,無異於一張山東煎餅吧?(我後來查了資料,說野生獅子犬齒最長可達到12厘米以上,估計那是從骨縫開始量的。我見到的這頭雄獅已經不年輕,捕獵凶猛,牙齒磨損嚴重。)


    雄獅走出百多米遠後,司機輕踩油門,躡手躡腳地發動了車。路虎一溜煙抱頭鼠竄而去,直到幾公裏外才停下來壓驚。


    我們問女巡守員,你害怕了嗎?


    她晃晃金色的頭發說,害怕了,畢竟獅子離我們這樣近。


    我們說,獅子為什麽沒有吃我們?


    女巡守員說,估計它已經吃飽了。它靠近我們,隻是好奇。它聞了聞車胎,我想那種橡膠的氣味是它不喜歡的。它又估量了一下車子的體積,比它自己要大。這樣權衡之後,它就獨自離開了。女巡守員撫著胸口,說,我很感謝你們。


    我們齊聲說,感謝我們什麽呢?我們什麽也沒做啊。


    女巡守員說,就是感謝你們什麽也沒做啊。如果你們做了任何事,比如說發出聲音或者逃跑,事情的結局可能會比較悲慘。


    到了下一個休息地點,印度百院長夫人說,我的身體一直在哆嗦,現在還沒有完全停下來。畢竟我們在最低一排,獅子簡直是擦著我們的肩膀走過去的。


    我想,印度夫人身上的咖喱味,應該起了很好的保護作用。獅子的確連一秒都沒有停留就離開他們,直奔向我們。


    我問百院長,您可害怕了?


    百院長說,有一點點。但是,害怕的感覺非常過癮。


    我說,天哪,這樣的癮,還是離得遠點兒好。


    院長說,我已經多次遊覽過世界各地的野生動物園,但這一次實在刺激。非常好,人一生必要有幾次瀕臨絕境才好。


    我問女巡守員,那隻獅子還會回來吃它的獵物角馬嗎?畢竟它剩了那麽多。


    導遊說,通常是不會的,那些殘骸會留給鬣狗或禿鷲等食腐動物。大自然就是這樣平衡著它的子民們,獅子位於食物鏈的最高端。


    百院長聽到這裏,插言道,做人就要做到食物鏈的最高端。不必憐惜角馬。


    “非洲之傲”相當於一個小小的聯合國,讓我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


    我覺得,如果一定要在獅子和角馬之間做個選擇,我還是選做一隻跑得更快的角馬吧。祈望自己不要被獅子吃掉,能有更多的機會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大地上的馬拉河。


    印度百院長繼續發揮他的觀點,說,做人就是要像獅子一樣奢侈。


    我後來特地查了“奢侈”的含義。


    “奢侈”在西方社會,普遍被認為是一種值得鼓勵的生活方式,是積極的處世態度,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質,是個人奮鬥的重要目標。


    “非洲之傲”的詮釋是:奢侈就是時間與空間加之人工的極度鋪排。


    原本飛機幾個小時的路程,現在要在時速幾十千米的火車上,磨磨蹭蹭耗時14天才能抵達。原本可以乘坐50多位乘客的一節車廂,現在攏共隻住了四個人。原本十幾分鍾最多幾十分鍾就可以吃完的夥食,現在每天共用五個小時。由此感受到人世間資源配備的不平等,起碼是不平衡,明白了革命是如何爆發的……有一些東西必將掩埋在曆史深處,任它漸漸遠去。


    掘出,也許是為了更深的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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