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簾的縫隙中,我又看到了南十字星座,它悲憫而普度一切的光,照射著大地和人。


    到非洲去之前,我做了各種準備。比如打各種預防針帶各種藥品,備行李秤以隨時確保符合航空要求,買絲綢圍巾和茶葉當禮物……自以為萬無一失,不想到了南非的第一天,就發現了重大失誤。


    此錯誤白天被陽光遮蓋,無從顯現。到了夜晚,舉頭麵對星空,感到相當陌生。天塌地陷,世界為之傾倒。出發前完全忽略了這回事兒,沒有預習南天星圖。


    這第一個南半球的夜晚,讓我驚詫莫名。緊急在記憶中打撈,能想起的隻有南十字星座。


    我仰望星空,開始在無邊的星海亂陣中,尋找這個星座。


    我以為它會很難找,起碼在北半球,人們難以憑著書本知識輕而易舉地找到北極星。但是,南半球的人是有福氣的,不用費多大勁兒,一抬臉,就會看到這個星座。


    讓我意外的是,組成這個星座的眾星並不是特別亮。不過它們的姿態實在特殊,像一塊有點兒歪斜的菱形銀餅幹,從浩瀚星空中脫穎而出,悄然俯視眾生。


    人們常常愛說南十字星,其實是沒有這樣一顆星的。隻有南十字星座,它由四顆星組成,上下左右一搭配,就形成了十字架形狀。四顆星橫平豎直,豎線頂端的那顆星,被稱為十字架1,它在天空中的20顆亮星中,排列第19位。它下麵的那顆星,就是十字架2。十字架2是這個家族中最亮的星星,在南天夜空最亮恒星的排名表上,名列第14位。那一橫的兩側,就是十字架3和十字架4。如果在想象中,把十字架1和十字架2連成一條線,並將它們之間的這條線繼續朝著天穹下方延伸,那麽,到了延長線大約4.5倍長度的地方,就是南天極了。


    我們常常會說“天上有顆北鬥星”,如果在南半球,這句詞應該改為“天上有個南十字星座”。雖然拗口,但本質相仿,都是為曠野中的人們導引方向。


    人們熟知的輝煌古代文明,例如古巴比倫、古希臘、古羅馬、古埃及,以及咱中國,都發源於北半球。公元前3000年左右,巴比倫人把北天星空中的亮星,劃分成了30個星座。星座這個概念,說起來玄乎,本質不過是人為地把夜空中的一組組亮星結成多個小團夥,再給它們起個俏皮名字。當時劃分星座的人也沒搞平均主義,星座內的亮星數目多少不等,各星座跑馬圈地範圍也有大有小。巴比倫人後來把他們的星座概念傳入了希臘和埃及。到了公元2世紀,希臘天文學家在這個基礎上發揚光大,共列出48個星座,基本上算是把這事兒搞定了。


    15世紀末,歐洲的航海探險家們越過赤道南下,必須對南天星座有所了解。那時候儀器有限,天空就是最偉大的羅盤。他們開始對南天星域進行命名。據說法國天文學家奧古斯丁·羅耶,於1679年,拿起星際手術刀,把半人馬座的馬肚子下麵和四條馬腿之間那塊地方,生生給剜了出來,另立山頭,形成了整個南天夜空最小但是最有特色的星座——南十字星座。隻是此刻的人們,已經喪失了古時的詩意情懷,懶得用優美的古希臘或古羅馬神話附會在星座名字之上,索性按照形狀直接命名,一目了然。


    1928年,國際天文學聯合會經過調整,把整個天空星座定為88個。現代人擅長把簡單的事兒變複雜,讓星座的數量增肥。


    搞清了星座的基本曆史,新的疑問又浮出水麵。南半球星空,在以歐洲為中心的天文學家命名之前,難道都沒有名字嗎?這肯定是不確的。南半球的諸星名稱,一直在當地土著人傳說中口口相傳,生生不息。南十字星座,博茨瓦納人自古以來就把它看成是兩隻長頸鹿。十字架2和十字架3組成公的長頸鹿,十字架1和十字架4組成母的長頸鹿。至於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則認為南十字座是一棵樹,十字架3星則是晚上停在樹杈上睡覺的鳥。半人馬座中的貝塔星則是個獵人,正在黑暗中逼近樹上的鳥兒,他的妻子,也就是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則匆匆忙忙提著燈籠跟在後麵。在印第安人的文化中,認為女人比男人明亮,所以男人要伸手擋住她,怕她身上的光芒把鳥兒驚走。


    這傳說多美妙啊。有人物,有禽鳥,有動態,還有相互之間的關係。關鍵是有智慧,它比那個簡單臨摹形狀的十字星座,多了溫情和風韻,並充滿了畫麵感。在當地人的傳說中,還認為隻要是對著南十字星座許願,就可以美夢成真。比如財富啊,愛情啊,都會從天而降。


    我對所有許願的傳說都一笑了之。天下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情哦,隻能證明人們對這個星座心存好感。南十字星座還成了南半球一些國家的logo,比如巴西、新西蘭、巴布亞新幾內亞和薩摩亞等國的國旗上,都有南十字星座的影子。這個星座也出現在澳洲首都區、北方領地,還有智利的麥哲倫區、巴西的隆德裏納和阿根廷一些省份的旗幟和標誌或徽章上。


    對於南十字星座,澳大利亞詩人班卓·琴新於1893年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


    英國的國旗可能顫振和波動,


    在世界各地的海洋翻騰,


    但誓死守護澳大利亞的國旗,


    是南十字的國旗。


    ……


    當人們仰望星空的時候,往往覺得那顆星為自己而閃亮。出於自戀,很容易覺得那顆星是自家的私房星。當年中國航海家鄭和在15世紀七下西洋時,他北眺北鬥,南攬十字,跋涉萬裏海疆。隻是那會兒這個南十字星座還沒有正式命名,中國人給它起了個接地氣的名字——“燈籠骨星”。咱們海南島的漁民至今還稱南十字星座為“南掛”,也是燈籠的意思。對了,忘了說了,在中國,隻有海南島可以看到這個星座。


    在“非洲之傲”列車上的十幾個夜晚,每天我都會打開車窗,仰望南十字星座。火車基本上是向北開,越來越溫暖。我們的車雖然號稱蒸汽機車,但由於煤炭運輸供應不穩定,大部分時間還是用電力機車牽引。開車的時候,並無煙塵。非洲地廣人稀,地處高原,空氣格外澄澈,仰望天空之時,便覺星辰巨大,恍若自己已離開地球飛升。一個人能躺在床上看蔚藍天穹上諸星閃爍,真是夢幻。


    凝望非洲的星空,是一件終生難忘的事情。


    在南十字架3的南邊有一大片黑斑,我本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後來才恍然悟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煙袋星雲啊!它是由宇宙塵埃組成的,但也指示著暗星雲的存在,而暗星雲則是恒星誕生的偉大繈褓。


    請嚴格的科學家不要笑我的不完整表述,我就是按照這個理解,每天晚上充滿敬意地看著半人馬座、馬腹中的南十字星座,還有在它一旁浮動著的煙袋星雲,心中無限感慨。


    和星空相比,我們是多麽渺小啊!和恒星相比,我們是多麽稍縱即逝啊!你在一日千裏的馳騁中自以為電光石火,若星空之上有一眼看你,你可能絲毫未動呢。你的得失和名利,更是縹緲無痕。


    這些想法並不是我年過六旬後才想到的,而是當我十幾歲在西藏阿裏的冰雪大地上凝視星空時,就驚恐地想到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的生命已經從當年的青蔥年華,漸漸枯萎,我依然葆有對偉大星空的驚悚敬畏。人類如此菲薄,不過神奇地具有主觀能動性,具有豐富的感覺和表達的能力……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啊。真的不要虛度年華,不要人雲亦雲、亦步亦趨,不要醉生夢死。那是對生命的不敬,對人生的輕慢。


    每天晚上,當冗長的晚餐結束後,我會一個人回到打掃潔淨的臥室。勤勞的列車工作人員,總是趁著客人們用餐的時光,整理房間,布置各種服務項目。比如,他們會把用過的飲料和瓶裝水補足;會把微微發皺的毛巾換走;搭上熨燙平整的新品;會把臥具整理得好像從未有人用過,會在咖啡壺裏煮好濃鬱的熱咖啡。當我說明自己午後就不再喝咖啡了,服務員就改沏錫蘭紅茶。我又非常抱歉地表示,怕影響睡眠,午後連紅茶也不敢喝了。(我真恨自己的吹毛求疵。可為了防止浪費,隻得直言。)等我再一天晚餐後返回時,壺中是滾燙的開水,墊著一塊精致的小毛巾,在桌幾上靜靜地候著。


    當我接受這些服務的時候,總是於心不忍。我知道我是付了車票款的,這些服務都包含其中,但從小就養成的勞動人民習慣,讓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服務。我承認我的小家子氣,承認我的心理素質不夠強大。我隻好盡量克製住自己想親自動手豐衣足食的渴望,不斷提醒自己多少代表了一點兒中國人在外的形象,一定要裝出對周到服務司空見慣的樣子,不能給國家丟臉。於是每天我都要辛苦地提醒自己,約束自己的勞動人民本色不要流露,頗覺辛苦。隻有夜晚,當我孤獨地凝視著窗外的南十字星座時,麵對虛空,心情才徹底放鬆。


    非洲的曠野像是一卷長軸,在麵前徐徐展開,我要做的隻是披星戴月地參閱。


    列車入夜後行進在非洲腹地時,暗黑如墨。突然有耀眼的明亮撲麵而來,連南十字諸星都退避三舍,倉皇中隱沒不見。


    這是野火蔓延造成的。凡明亮處,必為火焰。火舌在曠野中歡快起舞,小的火勢大約隻有百十平方米,好像夜色中女妖的紅裙。它輕快地張揚著,跳蕩著,時而輕歌曼舞,時而跳躍飛奔,越過大片未曾燃燒的綠地,一個箭步躥飛幾十米,在另外一塊土地上安營紮寨了。大的火場很有些駭人,無數火苗瘋狂地攪在一起,像一大群毫無章法正在交媾的蛇(我看過《動物世界》中的一個片段,說幾萬條蛇發情時的纏繞,景象非常恐怖)。火勢狂躁時,又如一頭有著無數紅色腳爪的怪獸,在暗夜中四下流水般的滑冰,所到之處,將暗夜切成碎片、大地染成血紅……


    有一夜,我在一小時內計數——攏共會看到多少處野火。算下來在列車的不斷行進中,我看到了將近80處山火。這樣推算,倘若整夜我不睡覺地計數,或許可以看到超過1000處火警。


    哦,正確地說,它不是火警。沒有人報警。


    等到天明,火勢蔓延的遺跡處處可見。一片片焦壤,黑色的灰燼和尚未完全碳化的植物殘骸,猶如夜半被魔鬼侵襲過。偶爾還有更悲慘的情況,在灰燼中夾雜著殘垣斷壁,那是被野火焚燒的農舍。


    我不知道這是天火還是人為的縱火。為什麽夜夜火蛇奔突、濃煙四起?


    我很想同別人交談這個問題,但是,找不到人。滿車的旅客似乎對此都不感興趣,我試著和一位歐美的貴婦人討論此事,她大睜著塗抹藍眼影的雙眼說,哦,深夜的火光?我似乎從沒有看到。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雖然是同樣的路程,但人們的所見所感的確可以大不相同。


    終於,我找到了一位可以交談的人。他是醫生,高大的白人男子,瘦削的臉頰,長相有點兒像小布什。


    當我說有一個問題想向他請教時,他說,我在非洲很多年了,基本上可以回答一個初到非洲的人的所有問題。


    我說,您可看到每天深夜的火光?


    他說,是的,看到。但不是每天。有時候沒有火光,比如下雨的夜晚。


    他是個極為嚴謹的人。我補充道,我說的是晴朗的日子。


    他說,也不是每個晴朗的日子都有火光。那還要看具體的天氣情況,比如說,要沒有大的風。


    我忍不住笑起來,說,您這樣了解情況,好像那些火是您放的一樣。


    他也笑起來,說,火不是我放的。您看到火光的時刻,我不是在餐廳吃飯,就是在觀景車廂喝咖啡。有很多人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說,這樣看來,您似乎可以確認那是人為縱火?


    他說,是的。我在非洲曾經的工作之一,就是勸阻人們不要放火燒山。但是,收效甚微……他失望地聳肩。


    總算遇到一個對民生有所關注的人,我忙問,他們為什麽放火?


    我們都知道這個“他們”,指的是非洲的土著農民。


    這就是刀耕火種啊,從新石器時代遺留至今的農業經營方式。人們在稀樹草原區點火燒荒的曆史,已經超過了五萬年。點火有很多顯而易見的好處,比如保持鄉間的空曠使得人們容易通過。比如趕出並殺死蜥蜴、龜和齧齒類的小動物。和幹旱季晚期出現的火災比起來,現在的火災不太熱,破壞性也較小。春天到了,馬上就是播種的日子,人們要用火把土地上的雜樹雜草燒幹淨。一來可以用燃燒後的草木灰當肥料,二來也可以把蟲卵燒死,減少農作物的病蟲害。縱火的具體步驟是:他們先是請部落的酋長或有經驗的老人家,看看天象,來判斷哪天放火比較穩妥。要天氣晴朗還要沒有大風,不然就會發生悲劇。你所看到的農舍被燒毀,多半是放火燒山的中間突然起了風,風向村莊卷來,於是就……到處都是焦土了。高大的白人男子黯然神傷。


    會不會傷人呢?我著急地追問。


    一般不會。因為火勢的蔓延需要一定的時間,燒山的時候,農民們會不斷觀察。一旦發覺大事不妙,人們就會趕快逃到安全的地方。


    可房子被燒毀了,他們不就無家可歸了的?我歎息。


    很像小布什的男子說,我告知他們,燒山會影響空氣,造成煙塵,弄不好還會把自家的房子燒了,結果會很糟糕。但是,他們不聽,說房屋非常簡陋,用當地的茅草搭建,燒了就燒了吧,反正房屋裏除了一口鐵鍋,什麽也沒有。如果不燒荒,就長不出糧食,就沒有飯吃,這比空氣什麽的重要得多。房子可以重建,肚子餓可一時都忍不了。我告訴他們應該讓孩子上學,學校是免費的。當地人說,上學需要動腦子,這會使人更快地感到餓。所以,不能上學,在家裏躺著省糧食。貧窮是非洲的最大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禁絕燒荒什麽的根本無從談起。


    從此,眺望南十字星座時,漫天火光燃起,星光被山火淹沒,隻見山火而看不到星了。我移開目光,看向火光深處。我知道那裏有老而混濁的眼珠,警惕地盯著火勢燃燒的方向,隨時準備發出警報。有更多不知所措的眼睛,不安地注視著長老的動作,隨時準備全體出逃。


    在“非洲之傲”正常行駛的時候,每當就餐時刻,火車就會停下來,讓客人們安心享受美食。停車的地點,有時在無邊的曠野中,隻有風和夕陽的陪伴。有時會停在一個小站或小村莊旁邊。這種進餐時光,對我來說就變成了某種刑罰。


    火車路基通常較高,兩側有排水溝,然後是高高的護岸。按說在餐車裏進食,外人是看不到列車內部情況的。但有時的停靠地,護岸高企,幾乎同列車車廂齊平。無數聞訊趕來看熱鬧的黑人群眾蹲坐在路旁,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車廂看。


    他們衣衫襤褸,皮膚貼在骨骼上,顯出全身所有的骨架輪廓。尤其是那些兒童,手背黝黑,手心輕粉色,當他們雙肘屈起、手掌外翻時,手像一種奇怪的樹葉,無力地托住如顱骨標本一樣輪廓清晰的頭部,嘴唇隨著車內食客們的刀叉舞動而微微蠕動……


    車內是奢靡的維多利亞風格的黃銅吊燈,古老的電扇在緩慢地轉動著,天並不太熱,旋轉也不會攪起多少涼風,隻為製造氛圍。一套套煩瑣餐具銀光閃亮,紅酒的琥珀色漣漪在水晶杯內跳蕩,烤牛排的脂肪和黃油的焦香氣、點心的碳水化合物的烘焙之香、牛奶和各種珍稀水果的香甜黏膩氣味……交織在一起,變成味覺、嗅覺與視覺的盛宴。


    吃相這個東西,將一個人的出處暴露無遺。我環顧四周,“非洲之傲”的客人們,正襟危坐,進食儀態從容端莊,目光溫和,默嚼無聲。沒有人猴急地以食湊口,都是肩臂頗有分寸地在自己麵前小幅動作,絕不侵擾鄰座。杯盞有序,刀叉齊整。潔白的桌布上沒有湯汁濺落。女士們的一啄一飲,更是進退有據,高雅優美。


    貴族們在進餐中散發出來的優越感和自尊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為了最大限度地享用非洲曠野之美,晚餐時,餐廳的窗戶常常打開。燈火輝煌的列車,猶如暗夜中從天空下凡的宮殿。它美麗的光暈從所有窗戶柔和地瀉出,照亮了那些饑民的雙眸。我看到暗夜中的這些眸子裏,都凝固著黃亮圓潤的光斑。


    我如鯁在喉,味同嚼蠟,幾乎完全沒有法子在這種情形中進餐。一點兒唾液都不分泌,舌頭像一塊三合板,難以攪動和下咽固體,隻能一杯杯喝橙汁,直喝得胃酸上湧,滿口澀水。我也無法起身返回臥房,謝辭這頓晚餐。如果你中途退席,列車長會親自趕到你的房間,噓寒問暖,生怕你得了急病或對餐飲有什麽大不滿,才以半絕食表達意見。就算你和服務生打了招呼,說你一切都好,隻是想自己安靜地獨自待一下,局麵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還是會鍥而不舍地追求照料你。再加上趁著客人吃飯時要進行房間晚打掃的服務生,整理客房的順序是有嚴格步驟的。你半路冷不防殺將回來,服務生還未完成全套清掃工作,就像從水缸中海螺殼鑽出來變成美女的海螺姑娘,還沒做完飯,就被提前回來的獵人逮了個正著,局麵便會慌亂狼狽。


    唉,走又走不得,吃又吃不下,如何是好?我突然想到可以將窗簾拉上。這樣就算明知外麵有無數雙饑腸轆轆的眼睛,好歹眼不見心不煩,或許能比較鎮定地坐在流光溢彩的花花世界裏。


    我承認,我從骨子裏絕不是一個貴族。就算我苦熬苦掙賣文寫稿有了一點兒小錢,買了張火車票,躋身於這個上流社會的圈子裏,求得魚目混珠。盡管別的客人和列車方,看起來並沒有絲毫的歧視和怠慢,但我深知自己是誤闖誤入的異類。我不能對巨大的貧富差異無動於衷,我不能在有人餓得前心貼後脊梁的場合自己安然饕餮。我不能在人與人之間豎起絕緣的橡皮牆,完全感受不到他人的疾苦……


    也許因為我的祖輩曾經饑寒交迫過,我離那個時代並不遙遠。也許我天性懦軟,見不得別人受苦。也許我當醫生太久,職業賦予的悲憫和人道情愫已深入肝膽……總而言之,我無法成為一個將等級觀念視為天理的皇親貴胄,我的心尚存柔弱易感的穴位。


    我緩緩地但是堅定地把綴有金色蕾絲花邊的窗簾打開,一寸寸拉起,直到嚴絲合縫。盡管我盡量淡化這動作的幅度,列車長還是發現了。他走過來,問,您怕風嗎,夫人?


    我說,哦,不。不怕。


    那麽,這個時候你可以欣賞到非洲如血的落日,風光非常美。列車長似乎想伸手替我再次打開窗簾。


    不不,我是……我是無法忍受自己吃飯,而旁邊有人餓著肚子。我索性說明白。


    列車長點點頭,說,我能夠理解您的心情。這樣吧,我讓車上的警衛下去將圍觀的人群驅散。這樣您就可以重新拉開窗簾,不受幹擾地進餐並欣賞非洲大地的壯美了。說著,他安靜地退下了。


    我幾乎不知道下麵該如何辦。幾分鍾過後,服務生走過來,幫我再次打開窗簾。


    是的,外麵除了如血的夕陽,高高的護岸上已經空無一人。遠處地平線上金屬色的碎雲,正在下落的夕陽上方飄動,如同被焚燒的冠冕。在列車與夕陽之間,在離護岸遠些的焦燥土地上,還是聚集著黑色的身影和如炬的眼光。我甚至想到,如果這些饑民聚集起來,振臂一呼,俯衝過來,齊心合力地抬起臂膀,一、二、三……衝天的號子喊起,是可以一鼓作氣地把這儲滿食物和美酒的車廂,推個底朝天的,便可在須臾間填飽他們的饑腸。


    我感到輕微的恐懼。我知道肚子餓的力量,是其他任何力量都壓抑不住的。


    但是,沒有。那些空洞淡漠的目光裏,並沒有敵對的火光,甚至也沒有怨懟和好奇,連探究也沒有,他們隻是出於習慣而在觀看,如同這列火車是一頭巨大的史前動物,偶爾蒞臨此地。他們倒要看看可能會發生什麽事。飯局延續多久,他們就凝視多久,不厭倦也不煩躁,始終如一,如同無數瞪大眼珠的黑色木雕。


    上甜點了,是魚子醬配蘇打餅幹。每一粒黑色的魚子醬都如同黑珍珠,飽滿圓滑,透明清亮。我旁邊的挪威女士,將冰鎮過的魚子醬輕巧地送入口中,用牙齒輕輕嗑開,似乎聽到魚子破裂的“啵啵”聲。她那小巧的粉紅舌頭靈活翻卷著,臉上浮現出細細品味的專注神情。當吞咽妥帖完成後,她舉起了香檳,說:“為這裏的溫暖幹杯,我們歐洲的家那兒,已經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讓貧苦人看你豐盛的晚餐,是一種殘忍。


    社會階層固化的法寶之一,就是高階層不斷繁衍出種種禮儀,尤以進食禮儀為甚,有試金石的作用。上等階層要保持住俯視姿態,以無數細節甄選你是否傳承持有這個階層的門票,而不是剛剛從票販子那兒低價淘了一張。為了以正視聽,進餐禮儀用類似黑話“切口”的方式,在不露聲色之間完成屬性的甄別遴選。


    我把我這一側的窗簾緩緩拉上了。之後,埋頭咀嚼,不再抬頭,也不搭話。明知與周圍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氛圍不協調,也執意不肯改變。我知道這很不淑女,很不高級。但是,有什麽法子呢?兩害相權取其輕,誰讓咱不是貨真價實的貴族。


    物以類聚,本不是同類人,相聚必有尷尬。


    真正的貴族,不在乎他現在手中有多少錢,而在於他是否真心實意地接受並奉行人是不平等的這一法則,並安然享受高高在上的一切。這骨子裏的居高臨下,沒有世代的熏陶,速成不得。貴族的後裔哪怕破落了,也堅定地以為自己不同凡響。


    我本是卑微的平民,且安於此道,並不以此為傷。我想起我的父母,他們此刻也從北半球趕過來了。在我頭頂的天空上,那生疏的星鬥,是他們為我點亮的指路燈盞。啊,琥珀一樣透明的夜晚!祖母綠一樣澄澈的夜晚!藍寶石一樣靜謐的夜晚!我在旅行的時刻,常常想起父母,他們和我一道走完旅程。


    在窗簾的縫隙中,我又看到了南十字星座,它悲憫而普度一切的光,照射著大地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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