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靜默了一會,終於伸手合上了段光遠的眼睛。那人睫羽濃長略有涼意,整個人卻已是一具屍體了。


    不過短暫一刹,竟是生死之別。


    楚衍說不出自己心緒如何,他唯獨知道,自己十分惆悵又太過不安,可一切都是無法言說的。


    即便對熟知他來曆本性的簡蒼,也不好開口。不管是誰,總有些隱秘不願對他人言說,哪怕是再親密之人都不行。


    他的惶恐不安,恰恰是這般軟弱又無法訴說的東西。


    正是這個秘密,讓楚衍知道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強,仍有弱點還有情緒。


    少年緩緩站起身來,他目光所及之處,人群就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


    與之前的輕蔑忽視全然不同,這些大門派弟子們對他既敬又怕。他們已然將楚衍看成一個怪物,絲毫不像人的怪物。


    這般小心翼翼的態度,又似對待某位煞神殺星。對方一道淡漠目光就能喝止他們閉嘴,再一開口就能讓他們心神皆懼。


    沒人再把楚衍看做和自己修為相當的築基修士,這些有眼光心性高的大門派弟子明白,楚衍必成大能。


    若是楚衍隻是靈山大典頭名也就罷了。他們自然願意與這樣的人物攀攀交情再恭維一番,沒準哪天就能用得上。


    段光遠死得實在蹊蹺,讓他們這些旁觀者也跟著脊背生寒,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並非他們對楚衍有多畏懼,隻是太多不安摻雜在其中,使他們本能地敬佩害怕。


    這等待遇,楚衍並不陌生。他嘴唇一揚,還是如當初般溫和地笑了。


    不用他開口,聚攏的人群又齊齊散開。


    少年伶仃細弱的背影看上去一點不起眼,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並無區別。再無一人敢小看他,就連與楚衍交好的穆靜雅也沒有開口挽留。


    紅衣女修眼睜睜看著楚衍走遠,心中有種微不可查的惆悵。


    大概這就是平凡人見到真正天才人物的感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道無形溝壑橫亙他們兩人之間,從此才是真正的相敬如賓。


    還好楚衍厚道,早早勸自己打消念頭。還好穆靜雅話也沒執著,否則到了現在才放棄,豈不有些難堪?


    突然之間,楚衍卻回頭了。


    他精準利落地捕捉到了穆靜雅的位置,嘴唇更上揚一分,笑得燦爛笑得坦蕩,仿佛他仍是之前那個孤弱可憐無人搭理的小修士。


    這樣的笑容,坦蕩溫暖一切如常。穆靜雅愣了一會,她同樣還以微笑,整顆心都是暖洋洋的。


    等她再抬眼看楚衍駕著雲光離去時,心中已然沒了那股惆悵之意,恍然間像做了一場大夢。


    楚衍其實沒有他表現出的那般淡定自若,他強行壓抑表情,由此才能讓他不發抖也不喊疼。


    自他走出幻境見到段光遠的屍體後,細細碎碎的疼痛就從四肢百骸席卷而來,像數不清的細針戳進肉裏,尖銳生疼無可抵抗。


    慢慢地,那股疼痛從表層蔓延到經脈,如被淩遲般一下下烈烈疼痛。他整個人既像被火灼燒,又似在冰水中浸透,時冷時熱一點都不好過。


    楚衍憑借意誌力強行壓抑疼痛,方能表現如常不出異樣。


    等他一回到住所,都沒空應對侍女恭喜的話,楚衍立刻關門癱軟在地上,仿佛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太冷太熱,冷時骨髓都在顫抖,熱時胸腔灼燙如被火燒。太古怪又毫無征兆,楚衍自己也不知緣由為何。


    更奇怪的是,一股莫名暖流肆無忌憚地竄行於經脈之中,暴虐肆自猶如猛獸。偏偏那熱氣行到仙竅時,卻有乖順狡猾地避開了,並不傷到周圍半點。


    細細的經脈全被撐開,楚衍眼見著他的手背青筋隆起,皮肉顫抖遊動,仿佛其下有可怖之物在肆意湧動,如潮水似海浪。


    他試圖操縱那束氣流,氣流卻不聽使喚麻煩又難纏,絲毫不聽楚衍神識指揮。


    劇烈疼痛夾雜著莫名的鼓脹酸軟,就連神識也是不大清楚。楚衍茫然無措地睜著眼睛,發現眼前的景物都開始變得模模糊糊。


    忽然有一雙微涼的手,輕輕放在他掌心,是久違的熟悉。楚衍不由分說攥緊了那雙手,就像握住了唯一的希望與機緣。


    那人是誰呢,為何他身上的香氣如此熟悉,縹緲又凜然,鬱美又甘甜。


    少年模模糊糊盯著那人看,唯獨覺得他眉目絕豔太過好看,眉心那枚印記他又相當熟悉。


    楚衍不由自主笑了一聲,聽起來有些呆傻。


    他幹脆鬆開手,不由分說去摸那人緊皺的眉宇,試圖將那豔紅印記舒展平複。


    “別動。”那人避開了楚衍的手,眉心反倒皺得更緊了,“你被封存的第七出處仙竅,忽然打開了。”


    什麽第七處仙竅,自己明明隻有六處仙竅。


    六竅資質太過普通,他的師父蘇青雲都瞧不上他,又哪來的第七處仙竅?


    懵懵懂懂中,楚衍聽到自己這樣反問,著實肆無忌憚又有些呆傻。


    “你當真傻了不成?”青衣人悠悠歎息了,他修長潔白的手指搭在楚衍手腕上,兩個人免不得又挨近了。


    真好,他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人,此等容貌氣宇,根本不像真人。


    楚衍不依不饒又湊近了些,青衣人握住他左手,他就用右手拽住那人一縷墨發不放,還親昵繞在指尖不放。


    他本能地覺得,這人不會生氣,也不會責怪自己唐突。若說為什麽,大概是楚衍與這人太熟悉,自有底氣肆意妄為。


    美人也當真沒生氣,他任由楚衍孩子氣地扯著他的頭發,一字字說得溫柔和緩,“這是好事,也是機緣。需要你自己調順靈氣,本尊也幫不上你。”


    “本尊?”楚衍古怪地重複一遍,眼睛一眨,模樣越發呆滯了,“敢問閣下姓名,為何自稱本尊?”


    平時都挺聰明,怎麽偏偏到這種關鍵時刻發呆?簡蒼無可奈何歎了口氣,試圖將自己的頭發拽回來。


    少年偏偏不放,又掙開他的手,親昵地摟住簡蒼的脖子。


    如此呆呆傻傻的模樣,和一隻親近人的小狗也沒什麽區別。若是在清醒時,楚衍與他親昵並無不可,但簡蒼不願乘人之危。


    “坐好,你自己打坐,本尊可不幫你。”簡蒼一挑眉,試圖讓楚衍正經些。


    根本無用,一切徒勞。


    小少年眨著一雙濕潤漆黑的眼睛,似小鹿般無辜,他又親親熱熱湊到簡蒼身邊,皺著鼻子輕嗅,似想將他身上每一縷香氣都吸入肺中。


    “你身上真香啊。”楚衍含含糊糊的話語就在耳畔,他還在簡蒼脖頸上蹭了蹭,已然讓他僵住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實在不像話。等楚衍醒了之後,是不是他又不認賬?


    到了此等時候,簡蒼還能想得這般周到,就連他自己也有些驚異。青衣魔修磨了磨牙,他剛想掙開楚衍的手,就發現他眉間一熱。


    少年溫熱柔軟的唇緊貼著那處殷紅印記,輕輕一觸就立刻分開,似是幻象叢生又似月光皎潔,簡蒼不由自主愣住了。


    “魔尊最近不理我,我有點傷心。”楚衍輕微話音還帶點委屈,他幹脆伸出手摩挲著那枚火焰形印記,整個人也蜷縮進簡蒼懷裏,真像隻小狗一般。


    原來他隻是有點糊塗,並未忘記自己是誰。


    突如其來的親近,簡蒼也並非沒有假想過。


    他知道的事情越多,那縷綺念反而淡了。看著楚衍都隻希望他一生平安,再無那麽多不甘與奢望。


    簡蒼有意保持距離,敏感聰慧的楚衍又豈能不知?他向來體貼又細致,於是自從靈山大典開始,他們倆的關係就變得古怪起來。


    每次都是楚衍先開口詢問,簡蒼時而回答時而忽略,可謂冷漠到了極點。


    原本簡蒼以為,楚衍對此習以為常並無意見。少年輕輕一句話,卻將簡蒼的那顆堅若磐石的心記擊得粉碎。


    簡蒼自己都覺得,現在他真是古怪極了。


    既蒼涼又溫暖,既欣慰又悲哀,任憑誰,也無法準確分辨出自己心緒如何。


    青衣魔修眼睫顫了顫,他伸手抱住了楚衍,稍稍一擁又很快分開,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


    楚衍也沒再糾纏,他呼吸順暢聲音輕細,竟然已經打坐入定。


    明知楚衍不會有事,簡蒼心中還是悵然若失。他巴不得這樣的時光長一些,若能讓太陽就此停止並不上前,自然最好。


    他又惦記楚衍心神不穩,再耽擱下去怕會出事,才強硬地鬆開了懷裏的少年。


    簡蒼想要轉身離開,衣角卻被楚衍壓住了,隻能幹脆坐在楚衍身邊。


    其實簡蒼自己都知道,他本來隻是一縷幽魂罷了,既能化實也能為虛。如此理由,隻為找個借口親近楚衍罷了。


    可悲的是,那人心沉氣定,對此全然無知。


    第77章


    青衣魔修笑了笑,笑容中帶著悲哀與欣慰。兩相矛盾卻有互相融合,和諧為一不分彼此。


    真好啊,還好楚衍神識不清,這樣他就不能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大概不會很好看,是軟弱的留戀與不甘。


    不管是何等太上忘情的大能,一旦有了牽掛有了惦念,都變得溫軟如水順流而下,全無阻礙。


    多虧楚衍看不到,否則以那少年聰心性,稍稍一瞥就能窺見他的心緒。


    驀然間,青衣魔修不笑了。


    他稍稍揚起的唇角又冷硬堅決地一分分垂下,似是那顆已被解封春水如潮的心,又跟著重新冰凍沉底。


    被簡蒼緊緊掩埋於心中的秘密,又被嚴加封鎖不留縫隙,任憑再暴虐的巨力也無法將其打開。


    然而再冰封剛硬的外殼,也無法掩蓋那顆滾燙如火跳動不息的心髒。似冰冷堅固的鐵塊一遇焚天之火,就瞬間流淌成水傾瀉而來,不能阻擋。


    青衣魔修稍稍低頭,由此才能直直凝望著麵前的少年。他態度並不倨傲,甚至帶著些微的謹慎與小心。


    他瑰麗如星的眼瞳中全是暖意流轉凝聚成譚,蕩漾得全是麵前少年的模樣。


    真好看啊,簡蒼在心中讚歎。


    楚衍醒時狡黠靈動似白狐,沉靜時又像一隻純善的小鹿,截然不同的感受,卻是同樣能打動人心。


    簡蒼稱讚的,並不隻是楚衍的相貌之美。他發自內心地欣賞楚衍,從他的外貌再到靈魂,無一不完美處處皆是奇跡。


    那是真心實意的稱讚,若愛一個人時,自然覺得對方十全十美無有缺點。


    青衣魔修情不自禁伸出一隻手來,輕輕觸碰到少年的麵頰。


    他的手修長慘白猶如玉石,少年的麵頰卻是光滑柔軟帶著血色,也帶著勃勃的生機,似能透過皮膚看到其下血液流淌。


    平時還看不出,現在兩相對比之下,差異越發明顯。


    自己是早該逝去的冤魂,楚衍卻是鮮嫩活潑的少年,一望就知的差別,難免讓人自慚形愧。


    簡蒼被這等想法驚動了。他想要縮回手指,指尖卻舍不得少年麵頰的溫暖,留戀不已不願垂下。


    貪戀又如何,配不起又如何?他本來就是魔修,貪嗔癡愛憎恨一應俱全,還在乎這點微乎其微的小心思。


    青衣魔修越想越惱恨,他咬著嘴唇不肯服軟,眼瞳中全是星星零零的火光閃爍。


    他索性發了狠,輕輕繞住楚衍一縷頭發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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