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向來蠻橫不講理的上界陳家,也不會如此行事。


    上界陳家那位大能不會親自出手,不過尚餘可以肯定,那人必會在背後使一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


    之後楚衍要做的那件事,可謂至關緊要,關係著他與李逸鳴千年來的謀劃。


    稍有差池,就是必然落敗。即便尚餘機關算盡再三斟酌,大概隻有三成勝算,並無多大保證。


    別看尚餘語氣篤定,其實他自己都明白,這件事情並不穩妥。


    畢竟是逆天改命風險太大,歸根結底,還要看天道意誌如何。老天願意幫你,一切自然順利安穩毫不費力。天道不肯退讓妥協,他們再焦急也算是全然無用。


    可惜的是,此等意外來得倉促又無所準備。


    若能給尚餘兩千年時間謀劃一切,他必定不會如現在這般倉皇無錯,甚至需要將希望寄托給虛無縹緲的天道。


    尚餘向來不信命也不肯服軟,誰知到了這等境界修為,反倒要篤信天命乖乖看戲,他想來都覺得分外譏諷。


    歸根結底,最後還要看楚衍自己的能為。陳家無所顧忌,行事手段必會異常激烈,可想而知楚衍前途必定艱險無光。


    尚餘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早就料到最壞的結果,他也能坦然接受並不焦急。


    至於楚衍命運如何是否安全,除了李逸鳴麵冷心熱稍加關心之外,偌大一個上界也不會有人在意。


    尚餘想得涼薄又不冷淡,他情不自禁一搖頭,已然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十分可惡,真和小說話本中的反派一模一樣。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他為了窺見那條通天之路,早已舍棄一切無所顧忌。


    連他本人性命都能被當作賭注,痛快利落地拍到桌上,其餘人的性命意願,又算得了什麽?


    少年唇角一揚,笑自己陰險又無恥。他沒有再看白衣修士一眼,點頭過後擰身就走,毫不留戀又不記掛。


    尚餘走了,李逸鳴還留在天邊不動。


    他潔白衣袍與周圍雲霧融為一色,縱然隻是閉眼打坐,卻能清晰地聽見楚衍每一下呼吸,安穩而輕細,也撫慰了他的寂寞不甘。


    縱然他們二人相隔遙遠,一者在天一者在地,楚衍甚至不知道李逸鳴的存在。他還是甘之如飴心緒暢快,隻要楚衍還活著,對他而言,就是希望就是轉變。


    李逸鳴等了許久許久,久到看熱鬧的平常修士都已離去,久到熱鬧喧嘩的靈山之下,又是一片寂靜無語的沉然山脈,他都沒有離開。


    黃昏來臨,夜色如水,日光破曉。


    楚衍在山巔沉思苦等了一天一夜,李逸鳴就在天上望著他,目光一瞬不瞬,神情沉靜如水。


    對於這樣的等待,他習以為常並不奇怪。大能修士一打坐入定,就是幾十年上百年,誰都不覺枯燥。


    他原本傷痕累累幾欲破碎的心髒,也在漫長的時光流逝中縫補愈合。雖然傷痕仍在觸目驚心,終究還是不流血了。


    那一瞬,李逸鳴悵然若失。


    時光太漫長又太殘忍,他甚至無法記清那人麵容氣息,也許是他刻意遺忘,也許是他心力憔悴不堪再想。


    固然傷口是不痛了,李逸鳴卻覺得自己行將就木,仿佛神魂都快要腐朽死去。


    他不知自己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卻留戀幻夢不肯醒來。


    李逸鳴感知不到心跳,也無法察覺他自己是否在呼吸。那種麻木不仁的感覺太可怕,更勝過當初的心疼欲裂無法平靜。


    好在李逸鳴終於等到了楚衍,也等來了解脫與安穩。


    白衣修士望著那少年的目光都是柔軟繾綣的,帶著點小心翼翼與難以置信,似是一寸光陰都不願錯過。


    隻看著光陰起落,少年的麵容陷入黑暗又逐漸明亮,李逸鳴都能從中得到非同一般的樂趣。注視再久,都不會膩煩,每一刻光陰都是嶄新的。


    時間已到,楚衍終於緩緩地睜開眼睛,眸光清透沒有渾濁。


    少年伸直脖頸再晃晃腦袋,似是有所感應一般,遙遙望向天邊。


    角度剛好視線精準,楚衍敏銳捕捉到了李逸鳴的眼睛,直直望著並不鬆開。


    在那短暫一刹,李逸鳴竟覺得兩人視線交匯,對望一眼就勝過千年萬年。


    那分明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隱匿身形,楚衍修為不夠,根本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可白衣修士還是狼狽不堪地移開眼睛,是心虛悵然退縮。他整個人驟然間化為一道無形光芒,渺然消散在這層層白霧之中。


    雲霧下的楚衍收回視線,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第83章


    楚衍纖細手指抵在刀刃上,若有所思地望向天邊。


    緋紅刀刃如若有靈一般,並未割破他的手指,而是錚鳴一聲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盡管如此,楚衍的知覺也未被喚醒。他固執無比地繼續仰頭,雲霞起伏霧氣縹緲間,隱約可見一線冷藍的天色,沉靜又寂寞。


    不在了,那人不在了。


    雖然楚衍無法窺見雲端之上的實情,他卻能切實體味到,那道目光消失了。


    那是守護般的目光也是繾綣懷念的目光,落在人身上如有實質,又做賊心虛般屏氣凝神,絲毫不敢打擾楚衍。


    這樣的眼神,讓楚衍剛一蘇醒就很快發覺,整顆心也分外孤寂冷漠。


    你算誰,你又算什麽?自顧自地在他身上尋找故人的影子,帶著十成十的歉疚與不安,膩膩歪歪太叫人討厭。


    楚衍神魂中本能地生出抵觸,恨不能一刀捅進那人心窩中,再瞧不見他的眼神,也無法感知那種虛偽無比的感情。


    那種心緒太憎恨又太可怕,寧可玉石俱焚也要殺得對方閉眼閉口,剛烈果決到楚衍自己都大吃一驚。


    似是他心頭早有火星蔓延潛伏,隻等一道天雷劈下,就化為燎原烈火傾天席卷,活生生燒出一條血路一條出路,不肯妥協也不願認輸。


    感覺莫名其妙,卻讓楚衍神魂被牽扯被勾動,整個人坐立不安無法歇息片刻。


    他耗盡了十二分力氣強行按下殺意,方能理智寧靜地繼續坐在原地,而非不知死活衝向天邊,與那人拚個你死我活。


    能在雲端悄無聲息觀察自己好久的修士,必定修為境界遠超自己。為了些微情緒波動,就要拚死拚活,太不理智又太可笑。


    唯有勉力告誡自己,楚衍才能忍耐得住。


    好在那人很快心虛了退縮了。他一離開,楚衍又是當初的心如止水不起波瀾,恍惚間還覺得自己之前行為太過可笑。


    楚衍第一次感知到如此莫名其妙的殺意,是在簡蒼身上。


    他不管不顧咬了魔尊一口,死叼住他的手指頭不鬆開,活像一隻呲牙咧嘴的小狗。


    好在那次爆發隻是偶然,楚衍隻當是心魔爆發帶來的後果,並未放在心上。而相隔許久之後,同樣的感覺又第二次出現了,楚衍才知這件事並不簡單。


    大概是前世冤孽吧,也沒什麽好解釋的。


    隻是楚衍輪回轉世次數太多,還在渾渾噩噩中虛度許多時光,他自己都想不清,所謂前世應該是哪一世。


    明明答案就攤在楚衍眼前,卻被他下意識地忽略了,本能地不願多想也不願多看。


    沒等命運驟然猙獰變臉,顯露出它殘酷模樣之前,楚衍也想稍稍鬆口氣,不逼迫自己太緊。


    誰也不是天生記仇苦大仇深之人,總是細細咀嚼過往恩怨,將所有仇恨怨念獨自擔起,哪怕神仙都會快發瘋。


    楚衍自認心性堅定,他也不想過那種苦大仇深的日子。少年用手指一撫指間刀刃,還能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全不在意。


    比起那道莫名其妙的目光,他更在意剛才的天機感悟。


    靈山之巔的天機感應自然奇妙,似醍醐灌頂智慧叢生。楚衍有許多懵懵懂懂無法解答的疑問,都在這一天一夜中得到了解答。


    盡管他沒有師尊親自指點,也明確方向望見前路方向,楚衍已然覺得十分欣慰。這等機緣巧合,自然是天大的福報奇遇,難怪元嬰修士都趨之若鶩。


    唯一可惜的是,楚衍沒找到他這把刀的進階之法。少年舉起刀刃映著陽光一看,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這把緋紅輕薄的刀刃,本來叫割昏曉。據簡蒼說,是從靈器位階一路下跌直至法器,最後才被有緣之人楚衍撿到。


    細細算起來,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天意注定吧。


    沒找到進階法器的機會,楚衍還覺得無關緊要。


    他不強求也不懊惱,世間萬物井然有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經曆與機遇,旁人豔羨不來。


    少年一掐算時間,離十二個時辰還差一個時辰,他也不準備浪費,又重新合上眼睛打坐修煉。


    一入定,楚衍本能地覺察出周遭情況不一般。


    鋒銳寒風撲麵而來,他肌膚本能地瑟縮一抖。


    似有銳利刀鋒停在眉間,並不砍下隻輕巧停住,整個人都僵住了。


    楚衍明知自己肉身還在打坐修煉,照常理說不用驚心也不必害怕,他還是本能地睜開眼睛,剛一抬頭又呆立如石。


    一座高聳如雲的山峰,尖銳筆直地直直戳進層雲之中,看不見邊際也不知極限,自有一股不服輸不妥協的氣魄。


    楚衍見過諸多高山,或是雄偉或是秀美,各有風姿全不相同。


    類似齊天高的山,他也曾在段光遠構築的幻境中看過一眼,正是上界鼎鼎有名的玄奇山,幾欲天齊不可攀登。


    可玄奇山,都沒有眼前這座山不近人情。它好似每一絲線條中都鐫刻著冰冷與殺伐,不許人接近也不容他人親昵,古板而苛刻,倔強又冷硬。


    少年不由自主被這座山吸引,他被迷惑般踏出一步,飄飄悠悠就走到了山下。


    走近細看之後,楚衍才發現構築這座齊天高山的並不是石塊泥土,而是數不清的兵刃,淩亂散雜地堆疊在一起。


    刀槍劍戟,弓/弩斧槍,一應俱全姿態各異。


    它們或是鏽跡斑斑,或是潔淨如新寒光綻放,每一把兵器,都是難得的鋒銳之物,全被這般隨意地堆疊在一起。


    如此氣魄如此情形,讓人見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那是人對於雄偉瑰麗不可理解事物本能發出的敬畏,膜拜讚歎過後,才能心思沉寂繼續思索。


    楚衍也不例外。他繞著山走了幾步,忍不住伸手拽出一把長劍細看。


    劍身窄而長,劍刃鋒寒如冰,瑩瑩藍光閃爍其上。這把長劍剛被楚衍握在掌中,就光芒綻放流光溢彩,有股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勁頭。


    不需再細看,楚衍一見就知這是非同一般的好東西。


    他隨意抬手揮劍,都沒灌注靈氣,就有一道劍氣從刃間綻放而出,如流星般轟然墜地,立刻將地麵鑿出了一道深深裂痕。


    隻一下就有非同一般的能為,這把長劍大概是寂寞得久了,想給自己找個好主人。


    如此威力,怕是玄器品級,在上界都值百萬靈石。


    少年看了一會,他抱歉地對那把長劍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件法器,用起來十分趁手,我無法割舍。”


    貼合於楚衍衣袖中的割昏曉,立時得意地錚鳴一聲。


    楚衍不需仔細體驗,都能發現這把刀愉快又驕傲的心情,就像一隻貓終於轟走了霸占主人的外來者,自顧自得意地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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