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魔修沒好氣地說:“你從那時起,就是隻黑心腸又懂得裝弱的小狐狸,別人被你算計了都不自知,好比林修羽和蕭素。”


    “那我最高興的事情,應該是成功騙到了魔尊大人的心。”


    簡蒼和之前截然不同,他已然不是那個被楚衍曖昧話語逗弄一下,就浮想聯翩的魔尊大人。現在的他說起情話來,分外熟稔又格外動聽,“本尊又能怎樣,誰叫我喜歡你,落在你手上也是心甘情願。”


    少年沒太驚訝,他左右手緊貼著比了個形狀,笑意狡黠又好看,“魔尊大人也別覺得吃虧,這就是我的心,我把它送給你。”


    明明楚衍雙手攏出的形狀,是虛無空白的,那裏麵什麽都沒有,簡蒼卻猛然心悸了一下,他眯著眼柔和地吐出三個字,“小狐狸。”


    “就算我是狐狸,也隻肯讓魔尊大人一個人撓耳朵摸尾巴。”少年話音驟然一轉,變得冷肅而認真,“所以,我不希望魔尊大人胡思亂想,也不許你自作主張。”


    該說楚衍太敏銳,還是他們之間自有默契呢。這少年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好似隱約猜到了他要做什麽。


    若我不能保護你,我的存在意義為何。餘生隻有一片空茫虛無,縱然能夠僥幸存活,他還是無處依存的一縷殘魂,沒有未來也無過去。


    青衣魔修纖長睫羽輕輕顫抖,似有蝴蝶剛剛振翅離開。


    他自從誕生之日起,就有一股莫名執著貫穿於神魂之中,隻此一點成了他的信條,成了他修為提升步步向前的力量。


    沒碰到楚衍之前,簡蒼從不明白這件事。等他恍恍惚惚發現自己動情後,才驟然知曉自己的使命與意義。


    所有事情他不必告訴楚衍,都到了最後關頭了,誰又能奈何得了自己?身處少年神魂中的簡蒼,眼睫低垂應了一聲,就當糊弄過去了。


    少年還不知道這一切,他又自顧自地發狠話道:“魔尊大人別小看我,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弱,凡事都要你護著……”


    “是,你很了不起。”簡蒼說,“現在你都是元嬰大能了,等你接手整座洞府之後,想來天底下也沒幾人比你厲害。等到了那時,就是我需要依靠你啦,不知楚真人可是願意替我報仇雪恨?”


    “當然願意,我答應魔尊大人的事情,從來不會違約。”楚衍話音極輕,比風輕比墜落的雨絲更細。


    少年沒有再猶豫,他微微躬身繼續向前,終於抵達了遙不可及的天邊。


    天極殿,當真是天極殿。每一處柱子每一處細節都是一模一樣,楚衍都挑不出什麽差別來。


    寬廣空闊的大殿,寂靜又幽深。幾根極高極高的白色石柱支撐向上,仰頭也無法看到穹頂。


    綿延無盡的牆壁,延伸開來不見邊際,其上還有脈脈光華流轉,這就讓當時剛剛飛升的自己看傻了眼。


    楚衍順著牆壁一路向前,他伸出手細細摩挲著上麵的每一處圖案,手指卻沒落到實處,而是水波般漾化開來。


    巨浪之巔仙人斬蛟,碧藍天空祥雲仙鶴,遠望山巒雲霧遮掩。筆觸飄逸有仙氣的,色彩清雅淺淡,必定是同一個人畫出來的。


    少年的手指猛然一頓,他訝然地停住腳步,帶著點難以置信的驚訝,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不一樣了,最後一副圖畫,居然和他記憶中的全然不同。


    三十六處圖畫,楚衍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當時頂著同行者詫異的目光,足足繞了好大一圈,才看了個通透徹底。


    因此他對此記憶深刻,絕不會出什麽差錯。少年情不自禁斂目屏息,仔仔細細地打量上麵的圖案,而後心中悚然一驚。


    格外漫長又細致的一副圖畫,是一個修士的一生經曆,由下至上從低到高,分外詳實細致。


    最開始是凡人孩童仰頭看天,他眼睛晶亮睜得極圓,一位修士踏著雲降落在他麵前,正對著孩童伸出手來。


    寥寥幾筆,就畫出那兩人的五官神情,著實不能更生動傳神。


    那孩童是驚愕的是渴慕的,修士是悲憫而溫柔的,衣襟帶風似能飄動,仿佛下一瞬他們就會交談就要說話。


    隻是畫師用色太簡略,唯有黑白二色,一切皆是墨色勾勒。


    草木房屋是淡淡的,山巒也是淺淡的,就連天空也是如此。即便是修士大能的衣著也是分外簡樸,沒有一點色彩。


    一片沉暗空白中,唯有孩童的眼睛漆黑晶亮,更比星辰璀璨。


    楚衍靜靜看了一會,目光落在更上方。


    孩童變成了少年,容顏秀雅總是帶笑,他孤立山巔一手持刀,說不出的冷傲自信。


    旁邊還有好些人驚異地打量他,目光或是驚豔或是不甘,聚焦鎖定的全是他一人。


    畫麵終於有了色彩,雖然是淺淡的。山巒有了一層淺綠色彩,天空亦是淺藍,少年的嘴唇是微紅的,他手中刀刃盈盈發光,鋒銳得似能綻出寒芒來。


    纖弱又鋒銳,美麗而堅定,驚豔時光劈碎禁錮。少年站在那裏,就有一股勇往直前的氣魄,不妥協也不步退卻。


    楚衍讀出了肆意暢快,也讀出了驚豔與震撼。


    年少得意非同尋常,少年站在群山之巔俯瞰眾人,他當然是歡喜高興的,這一幕大概打動了不少人,因而畫師才記得這樣清楚。


    縱然時光消弭世事變遷,當年那個驚豔眾人的少年已經不在了,這幅畫卻長長久久地存留於此。


    可憐人,好一片深情都無處寄托,隻能頹然無力地留在牆壁上。楚衍一眨眼,沒在意也不覺得吃驚。


    楚衍看到少年容顏更盛,看他修為提升交友廣泛,看他被不少人暗中愛慕卻不自知。


    色彩越來越明豔濃烈,豔麗如火如花如晚霞,色彩流動旋轉地向下蔓延,幾欲從牆壁上流淌下來。


    最上麵的圖案,是那容顏極盛傾倒眾生的年輕修士,看他一眼都覺得時光停住,不知今夕是何夕。


    縱然隻是一副圖畫,楚衍卻忍不住眯細眼睛,好像生怕他被那絕代姿容燙傷一般。


    天空是烏黑暗淡的,雲層中墜落的不是雨雪,而是明晃晃的火焰雷霆,宛如雷劫降世,齊齊對準一人席卷而去。


    那年輕修士正從天邊緩緩墜落,無有依托也沒依靠,像一隻羽翼折斷的白鳥,向著下方無盡的迷離的旋渦跌路。


    他掌心中跌落的,是一把楚衍十分眼熟的短刀,輕薄緋紅卻也鋒利。那刀刃在哀鳴在歎息,卻隻能不甘心地從主人指尖滑落。


    前有雷霆後有追兵,雲層中是好些麵目模糊的修士,或是掐指引或是操縱法器,目標都是那孤苦無依的年輕修士。


    修士唇角有血受傷不輕,他的眼睛還是明亮如初。即便深陷絕境,修士還在肆意微笑,帶著股惡狠狠又不認輸的勁頭,拚盡全力也要奮力一搏。


    他的表情太熟悉,熟悉得讓楚衍的心狠狠一抖。少年忍不住咬了咬舌尖,稍稍避讓開來。


    那副畫實在太真實又太驚心動魄,讓楚衍身臨其境險些無法自拔。他好似就成了那被追殺的白衣修士,耳邊傳來各種嘈雜劇烈的聲響。


    有劫火燃燒雷霆震怒的聲響,亦有居心叵測的修士嗓音,虛偽造作讓人不快。諸多聲響一股腦回蕩在楚衍耳朵裏,亂哄哄分也分不清。


    更難纏的是驟然湧來的感受,有狠厲有絕望,亦有拚死一搏的不甘,鮮明熾熱地湧上心頭,快把楚衍一顆心都燙熟。


    似曾相識的情緒,勾起了楚衍一些不大好的回憶。


    他也曾在無盡的輪回中這樣的絕望廝殺,明知毫無希望仍舊不肯放棄,非要殺個你死我活才甘心。


    一切是何其相似,又是何其可悲。永無止境的循環往複,每一世的命運結局都是如此,無比惡意分外淒慘。


    前麵那麽多圖畫,不是不生動不是不美妙,卻無一幅有這等威能,硬生生攪亂了他的理智。


    難道你就沒想過,為何你每次都要遭受此等結局?是為了贖罪,還是慢慢折磨好使你絕望至死?


    似曾相識的聲音響徹神魂,蛇般攀爬而上,纏住了楚衍撲通直跳的心髒。


    少年狠命一咬嘴唇,驟然而來的疼痛喚醒了他的情緒,也讓他快要那顆快要鼓脹的心,重新平靜下來。


    這是別人的故事,他一個局外人,為什麽覺得憤懣不平快要絕望?是同病相憐麽,未免有些可笑。


    楚衍靜下來思考片刻,輕輕緩緩地一搖頭。等他再看那幅圖畫時,隻覺得荒謬又無聊。


    它下麵顏色寡淡最上顏色濃豔,頭重腳輕手法拙劣,著實不值得他花費那麽多時間欣賞。


    橫豎都是別人的事跡別人的悲喜,那位大能至少曾是攪動上界風雲的頂尖人物,就算曾經失敗,誰也沒法否認那人的存在,如火光赫赫映亮黑暗,人人見了皆要屏息。


    他現在隻是個小小的元嬰修士,根基不牢心境還需鞏固,哪比得上那人威風凜然。


    少年不再逗留,一擰身就向大殿最中央走去。在各色輕薄如蟬翼豔麗流動如光的紗幔掩映間,楚衍看到了一具棺槨。


    如果那修士死了,修建這座大殿的人,必會將他安放在正中央。有他親手繪製的圖畫陪著那人,就當是長長久久的陪伴。


    人都死了,還弄這些花樣有什麽用處,為了贖罪還是為了心安。


    說來深情實則涼薄,楚衍都忍不住一搖頭。不過沒關係,他隻是為了尚餘交代的那件事情而來,也不在意前輩大能之間的恩怨糾葛。


    靠近那具敞開的棺槨後,楚衍忍不住眉心一跳。


    果然是絕代美人,容顏之盛無可比擬。他已然能讓人咋舌歎息,視線無法挪開半寸,恨不能長長久久地凝望這人的麵容,哪怕時光就此停止都好。


    縱然這位修士大能死了,他還是麵色紅潤長睫合攏,好像下一刻就能活過來一般。


    楚衍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忽然覺得這人的麵容有些熟悉。究竟哪裏熟悉,楚衍也說不清。


    他忍不住湊近了些,卻更迷惘了。仿佛楚衍每眨一下眼,那人的臉孔就隨之變上一變,著實不能更驚心。


    第110章


    似有朦朧稀薄的霧氣籠罩著那人的臉孔,虛無不真格外迷茫。縱然楚衍目光敏銳,他也不由自主一愣神,疑心自己看錯了。


    躺在棺槨中的那位大能修士,竟詭譎神秘地對自己一眨眼,嘴角也微微勾起,似是他和楚衍自有默契,無需言語就能心神相通一般。


    楚衍本來不怕死人更不怕鬼,他無所畏懼勇往向前,再大的艱難險阻也不值一提,


    他獨獨在此時害怕了,發自內心發自本能地害怕了。


    那個笑容真是詭異莫測,恰好掐住了楚衍心底的畏懼之意,立時讓他汗毛直立驚出一身冷汗。


    野獸見到天敵被逼入絕路時的感受,大概也是如此。渾身冰冷拚命低鳴嘶吼,最後還是屈從於威嚴震懾之下,都升不起反抗念頭。


    這等怯懦不堪的反應,根本不像自己。楚衍向後退了一步,他疑心自己落入幻陣之中,所見之物都是虛假而非真實。


    人死既成土,這人早已死去千百年,連神魂都已輪回千百世,又哪有這種裝神弄鬼的本事?


    必定是大能在這棺槨周圍布置了迷陣,隻為排除一切居心叵測之人,根本不容旁人接近分毫。


    是了,必是如此。


    楚衍稍一定神,他神識全開仔仔細細地掐算情況之後,不禁眉宇微皺。


    沒有迷陣也非術法,周圍安全極了,空曠寂寞一片寧靜。就連楚衍的呼吸聲與衣料摩擦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這裏仿佛真是某位大能懷念故人,因此修建的一座大殿,滿懷著深情與悲愴的意味,甚至能讓時光在此停滯不前。


    也許是心有惦念因此軟弱的原因吧,楚衍才發現他也會害怕失去害怕分離,害怕命運降臨星辰當空,他隻能屈從於命運的安排,無有自由更不能解脫。


    大概是心魔作祟的緣故,楚衍甚至不願承認自己太軟弱。


    畏懼是心魔,患得患失也是心魔,修行終究是不容易的,每一步都是踏著荊棘前進,誰能走到最後,怕是連他都認不出他最後的模樣。


    事已至此,一切都該有個收尾,不為別人隻為自己。


    楚衍想要尋求一個答案,最差的結果,不過是他神魂殞滅重新開始罷了。


    少年垂下眼睫靜靜站了一會,終於等到他心緒徹底平靜了,這才第二次向前。他定睛一看,棺槨裏的美人仍然神色安詳如在沉睡。淡淡光線落在他濃密睫毛上,暈染出一片陰影,格外動人。


    楚衍耐著性子等了好一會,還不見那人眨眼或是裝神弄鬼,他忍不住唇角上揚露出個譏諷的微笑。


    肯定是他之前看壁畫看呆了,也是畫師本事太好氣氛渲染得太妙,讓人情不自禁生出了錯覺,認為如此容顏的美人還好端端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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