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大地如何,還是敵不過歲月變遷敵不過時間更迭。楚衍之道,未免太狹隘也太樸素,外物如何他就如何,根本沒有出奇之處。


    程頤心思轉變,頃刻間諸多幻象就消失了。


    那股香氣陡然一折,忽從雲端跌落地麵,似端莊淑女腰身一低眼波款款,說不出的豔色流轉暗香流淌。不覺庸俗不覺可笑,每一絲香氣都是澄澈如金縈繞周身,似紅塵萬丈迷人耳目。


    的確是紅塵,花前月下男女歡聚,狀元遊街春風得意,孩童淒楚哀嚎哭泣,屍山血海無有生機。


    諸多景象都在程頤眼前一閃而過,頃刻消失卻印象深刻,每一段經曆都是刻骨銘心。他時而是男子時而是狀元,時而是哭泣的孩童,時而是氣息微弱想要存活的士兵。


    縱然是修士超脫世俗,又豈能真正斬斷凡俗紅塵?


    喜怒哀樂,悲痛憤怒無奈驕傲。早被程頤遺忘的諸多情緒全都回來了,一起轟然湧向天邊,潮水倒懸久久不願褪去。


    和他以往經曆過的心魔幻象比起來,這幻象並不真實,卻悠遠綿長不肯斷絕。僵持許久還是不分勝負,卻別有一種任性魄力,逼得他時刻緊繃著心不敢鬆懈。


    然而程頤終究是有極限的,他稍微放鬆片刻,那熟悉至極的香氣就來了,無孔不入鑽入他訣竅之中,也消去了他最後一絲清明。


    該說有千百年上萬年吧?久到他遺忘了自己的姓名,也忘記了前程往事。他在這紅塵一夢中癡了醉了,不知今夕是何夕。


    也許周遭有淒厲呼喊,還有人狠狠咒罵,但程頤都不在乎了。他滿足愉悅地倒向地麵,覺得山川大地都是輕軟順滑猶如絲緞的。


    什麽道心執著雄心壯誌,都盡數消散猶如泡沫幻影。人生得意須盡歡,時光短暫,何必苦苦追尋不得安穩?


    在幸存修士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程頤從雲端墜落地麵。他的麵容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舒心滿足無有不快,好似他願意心甘情願地接受死亡。


    本來就搖搖欲墜的乾坤鍾,也哀鳴一聲盡數碎裂。轟然不停的鍾鳴聲,已然盡數消失。天地之間清寂得可怕,也迷惘得可怕。


    與他神魂相通的靈器損毀了破裂了,千百片碎片,連帶著風聲戾戾劇痛入骨,終於成功喚醒了程頤。


    他莫名驚駭地睜開眼睛,根本不願相信自己的窘迫處境。程頤在墜落中猛然一擰身,就止住了下墜的勢頭。


    隻這一下平平無奇並不毫力的動作,卻抽光了程頤靈脈中所有靈氣。他虛弱得一吹擊倒,著實不能更可憐。


    想要掙紮也沒有力氣,程頤還不甘心地一咬牙,卻看到有人笑盈盈地湊到他麵前,眼瞳晶亮滿含好奇。


    “我還當這件靈器有多了不起,現在一看,不過如此嘛。”楚衍一抿唇,頰邊竟有個淺淺的酒窩,“城主,你的靈器都擋不住我一刀,要它何用?”


    擋不住一刀。程頤心中駭然,他心髒撲通卻無血液噴湧而出,已經幾近絕望。


    此等修為,必定不是練虛境界,否則自己也不會敗得這麽淒慘。


    那,就楚衍就是合道真君,也隻能是合道真君。真人真君聽來相近,地位卻天差地別。


    一個是凡人,另一個卻是皇帝。整個上界,從始至終隻出了四名合道真君,何時竟有這麽個陌生人物冒出來?


    “在下,是在下沒長眼睛,錯把楚真君當成那罪魁禍首。”程頤聲音顫抖,好在還能勉強辯解,“得罪了楚真君,在下願奉上整個雲中城,隻求真君……”


    “隻求我能饒你一命?”楚衍不大客氣地打斷了程頤的話,他眼睛中的笑意忽然消失了,“一開始,我真不想把事情鬧到這般地步。我說我是簡蒼的道侶,這洞府現在歸我,但你們全都不信,這就讓我有點傷心了。”


    年紀極輕的真君又歎了口氣,“誰想隨隨便便就殺人啊,勞心費力,還一點意思都沒有。但有人罵我還想殺我,我也不能束手就擒不是?”


    “對對,楚真君做得對。”程頤點頭如搗蒜。


    “你剛剛又說,我殺你晚輩又殺你手下,此等仇怨不死不休。誓言立下就要遵循,我一向是講道理的。”


    不對,程頤驚醒了。這位楚真君楚大能,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妥協善了。


    明明是他攪混水故意找茬,偏偏他這個自認聰明的雲中城主還真中了計,聲聲逼迫出手就殺,正好順了楚衍的心儀。


    要怪就怪自己有眼無珠,錯把楚衍也當成練虛修士,程頤已然懊悔得滿麵赤紅咻咻噴氣。


    也是太上派奸詐狡猾,不肯對他吐露實情,否則他也不會敗得這樣慘!他隻是一粒小小的棋子,隨時都能被太上派丟棄捏碎,虧得他之前還沾沾自喜!


    程頤立時又看李真人,藍衣女修表情平和無有驚懼,唇邊還是若有若無噙著一抹笑意。篤定的笑自傲的笑,笑她掌控全局無有疏漏,也笑程頤太傻太蠢。


    “我向來說話算話,從不讓人為難。”楚衍慢條斯理地說,“我就問城主一句,這座洞府究竟歸誰?”


    都到了這種關鍵時刻,楚衍居然還在意這點細枝末節?他難道不明白,雲中城豐厚富饒,比起這座洞府強出不少麽?


    怪人傻子,真讓人琢磨不透。程頤還是慘淡地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說:“自然歸楚真君。”


    “你承認就好,這回我可算名正言順了。”


    楚衍仿佛真鬆了口氣般,連肩膀都低了一截。他慢條斯理從袖中摸出一個東西,特意遞到程頤眼前一晃,“我可沒撒謊,這就是魔尊贈給我的禮物,也是這座洞府的鑰匙。”


    那是一片輕薄鏤空的玉片,溫潤瑩亮光彩脈脈。隻是它被粗暴蠻橫地一分兩半,這玉片隻是那鑰匙的一半。


    縱然雲中城主見多識廣,程頤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塊難得的好玉,難怪會被眼光高的青衣魔尊選中。


    程頤喉結顫抖一下,真心實意地說:“在下信了,這回真信了。”


    “你信不信都沒多大關係,反正你都活不下來。我從不對想殺我的人手下留情,那樣太蠢也太傻。”


    大能真君輕輕一點頭,程頤的肉身軀殼就化為砂礫,神識也不例外。先是莫名淒涼地聚攏片刻,跟著盡數消失不複存在。


    好幾名幸存修士都看到這一幕,他們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連城主都不是對手,他們又能拿楚衍怎樣?要殺要剮都都毫無辦法,落得如此下場,隻怪他們時運不濟跟著城主出來。


    這魔頭殺星特意把他們留到最後,莫不是想折磨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想什麽怕什麽,楚衍的目光望了過來,他衝那幾人輕輕一點頭,“幾位可以離開了。你們沒罵魔尊也沒罵我,大家無仇無怨,也算有些交情。”


    幾人啞然了。這算何等交情,在大能手下逃生的交情麽?


    “不管誰想替你們城主報仇,我隨時奉陪。”


    整齊劃一的搖頭,無人敢再耽擱。他們踏上雲端之後,就向著各個方向,不一會就瞧不見蹤影。


    “走得真快啊。”


    楚衍感慨了一句,他在指間把玩著那白玉掉成的一半鑰匙,終於舍得看向李真人,“另一半鑰匙就在太上派手上,李真人可願親手奉上?”


    “我若說不願,你可會殺了我?”藍衣女修一抿唇,目光一瞬不瞬地仰起頭看楚衍。


    “我其實隻是詐一下,沒想到李真人這麽誠實。”楚衍嘖了一聲,“這般乖巧的模樣,可不像過去的你啊,李師姐。你的小心機小手段呢,迫使我入局又不得不妥協的諸多花樣呢,怎麽全都沒了?”


    藍衣女修沉默了不說話,倒顯得楚衍有些咄咄逼人。


    他也不在意這些,繼續慢吞吞地說:“按照尚餘的說法,是我叛門而去墮入魔道,每個太上派弟子見到我,都要毫不遲疑地向他通風報信。師姐這個最忠心的晚輩,怎麽忽然就不聽尚殿主的話了?”


    “因為在我傳信之前,楚真君就能殺了我。而我明白一切徒勞無用,現在隻想好好地活著。”


    李窈蘭說話的語氣仍是平靜的,無有屈辱亦無抗拒,仿佛她當真認命了一般,“不知楚真人,可願看在過去的交情上,讓我繼續活下去?”


    第119章


    說罷藍衣女修脊背前傾鞠了一躬,頭頸也跟著垂了下來,已然是普通修士麵對大能時才有的禮節。


    她的聲音那麽平穩寧靜,像結冰的湖麵,一絲裂痕都沒有。而李窈蘭的態度卻是謙卑而低微的,低入塵埃低落雲霄,連帶著她的尊嚴也一並拋卻。


    李窈蘭是真心實意地向楚衍低頭了,向著她暗中豔羨嫉恨過的小師弟,再盈盈地鞠躬又垂頭站在一邊。


    上界強者為尊強者是天,弱者要麽認命要麽屈服,倒也沒什麽奇怪的。藍衣女修心緒寧靜無有波瀾,甚至還能恍惚地想起過去的一點事情。


    怎麽忽然間,就到了這般地步呢,她全然猜不透。許久沒有得到回答的李窈蘭,忍不住用餘光望楚衍。


    楚衍還是少年那副模樣,清透纖麗一如當初。隻是他沒了當初的青澀軟糯,唯有令人捉摸不定的意蘊,霧氣般潮水般聚攏在他的眼角眉梢,時而冷銳時而懶散,變幻不定捉摸不透。


    那樣的豔麗那樣的迷蒙,都像極了一個人。藍衣女修的心弦,忽然猛地一顫,餘音崢嶸未絕。


    少年大能根本沒看她,隻是專心致誌地盯著那半枚鑰匙看。瑩白光潤的指尖,透著光格外纖麗,竟比那枚半透明的玉質鑰匙更白。


    “李真人這話客氣了,我何時說過我要殺你?”楚衍不急不緩一字一字地反問。


    他終於舍得抬起頭來,敏銳精準地捉到了李窈蘭的視線。少年大能微微一笑,潮水般的霧氣就輕盈地湧到了她身前。


    忽如其來的白霧遮蔽了她的視線,讓李窈蘭瞬間手足無措。一切都太過熟悉了,她明知楚衍不是那人,還是滿心慌亂手心出汗。


    楚衍似是沒看到李窈蘭麵上的紅暈,他重新收回目光,又專心致誌盯著指尖那枚鑰匙,“我從不殺無關緊要之人,雖說你我以前有些過節,那也是無關緊要之事。”


    “既是如此……”李窈蘭一咬牙,可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另外那一半鑰匙呢?”楚衍的手掌直接伸到她眼前,是索要的姿態蠻橫的姿態,明擺著不想跟她多說一句廢話。


    盡管楚衍隻是向前一伸手,李窈蘭卻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似萬仞之山壓頂,骨骼作響氣力衰竭。她向後倒退三步,差點吐出一口血來,口中都有鹹腥氣味。


    都說合道修士與天道相合,舉手投足間皆有氣力勃發,隨意一瞥都能讓普通修士魂飛魄散。現在看來,這絕不是一句空話。


    誰叫自己得罪過楚衍,現在這人修為高了,可不要借著機會狠狠羞辱自己一下?


    李窈蘭的笑容是慘淡的,她伸手抹去唇邊血跡,還是一板一眼不知變通地答:“師祖想見你……”


    “所以我不去見他,你就不給我鑰匙?”楚衍第二次打斷了她的話,唇邊笑意涼薄,“李師姐還是一如既往,懂得怎麽拿捏人差遣人,真和尚餘一模一樣。”


    “太上派當初是怎麽對待我的,說我叛逃出門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於是我在上界悠悠晃晃幾百年,總有些不知好歹的小輩來打擾我,著實讓我心煩。我一不小心殺了那麽兩三人以後,名聲更壞惡跡斑斑,想來尚餘一定高興壞了。”


    藍衣女修喉頭一緊,輕輕閉上了眼睛。


    的確,她從來猜不到師祖的想法,也不知楚衍為何外出一次,諸多事情就都改變了,陌生得可怕也令她茫然無措。


    楚衍不理她,繼續慢吞吞地說“他要怎樣就怎樣,仿佛天下之人都是他的棋子。而我呢,偏偏不想這樣。”


    “之前我不想殺你,因為你地位輕微無關緊要。可若是你不給我那把鑰匙呢,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一股森然寒意攫住了李窈蘭的心,狠命地掐緊捏死,鮮血恒流苦痛非常。她立時嘴唇發白牙齒打顫,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楚衍變了,的確變了。他不再有之前的溫言軟語手下留情,而是不問分毫直接出手,狠厲暴虐殺意縱橫,陌生得令人可怕。


    李窈蘭已然疼到眼前發黑,她額前汗珠密布,視線也是模糊不清的。似要昏厥卻未昏厥,著實難捱極了。


    她看到楚衍揚唇一笑,少年大能的目光是冷淡的,整個人卻光豔明媚暖意融融,就連說出的話也似是感慨似是安慰,“你想多了,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不過稍作掩飾而已。”


    “既然李師姐不肯交出鑰匙,我也隻得手段粗暴些,還望師姐不要見怪。”


    於是李窈蘭眼睜睜看著,她藏在貼身之處的那把鑰匙被楚衍搜了出來。少年大能指尖一勾,鑰匙就飄飄蕩蕩飛到他手中。


    偏偏楚衍還不讓它墜落在掌心,似乎嫌棄這把鑰匙緊貼在李窈蘭肌膚好久,沾染了她的氣息溫度。


    痛處之意消失了,李窈蘭還是心有餘悸呼吸不暢。她再也無法站立,腳一軟就跪坐在雲朵之中。


    雲氣是細密微涼的,她也像跪坐在冰雪之中,遍體生寒無有暖意。


    變了,當真變了。不,也許正楚衍所說,他從始至終都是這麽個絕情寡義的人,靜默殘忍萬事漠然。


    她妄想用過去的交情暖意打動楚衍,實在是既無用處又拙劣可笑,已然讓李窈蘭麵紅耳赤羞愧欲死。


    “替我帶句話給尚餘,讓他少玩弄那些小手段。哪怕他這次派蘇青雲來,我也絕不會手下留情。我不是過去的那個人,對他們之間的仇怨沒興趣。他若是不來打擾我,我也不會上門尋仇。”


    “可是,”楚衍話音一頓,跟著眯細了眼睛,“該出手時,我也不會心慈手軟。”


    李窈蘭抬起頭時,她隻看到楚衍的背影。他衣袍飄蕩乘風而去,似從雲端墜落的一隻白鳥,向著蒼穹之下的紅塵夜色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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