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合道這種事,也許別人羨慕覺得開心,楚衍可沒有那些想法。


    “真相如何,你自己去一趟天極殿,就會知曉。”韓青輕輕地說,“若非萬不得已,我們誰也不願求到你頭上。為了上界蒼生……”


    “是上界蒼生,還是為了你們幾人?”


    第121章


    “你翻來覆去地強調天下蒼生宿命,在我聽來分外空洞又無趣,反倒讓我起疑心。”


    楚衍身體向前傾,他直直抬眼望著白衫綠裙的女修,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透出了一絲嘲諷之意,“合道修士個個冷漠無情,看待其餘修士凡人都如對待螻蟻一般,死得是多是少都無關緊要。”


    “如果獻祭天下蒼生,你們就能以身合道掌控世界,想來你們四人中會有三人如此。”


    女修似是惱了,薄薄紅暈掛在她的麵頰上,是被氣得惱怒氣得鄙夷,“你自己喪心病狂視萬物為螻蟻,轉世之前如此,轉世之後同樣如此。我雖不是什麽好人,卻也不會做出那等殘忍之事。”


    “哦,當真如此?”


    楚衍不為所動,他吐出的每個字都像從冰水中浸過一般,“說好話糊弄他人,誰都會。真要實踐諾言之時,你們卻會猶豫不前。修為到了你我這般地步,早就斬卻凡念一心冷漠。”


    “五色不能入目樂聲不能娛心,你們一天比一天活得不像人。盡管合道修士與天地同壽,你們還是時刻擔心後怕戰戰兢兢,既怕狹窄圈子中有新人加入,又怕哪天天劫降臨萬物毀滅,連帶著你們也不得好死。”


    一字一句的壓迫,形成了厚重壓迫的一堵牆,高山般壓向韓青,迫使她眼睛眯細有些不安。


    合道女修從沒想到,楚衍竟然這般不好說服。


    這向來固執又脾氣古怪的人,好像認清了她的底線她的弱點,不露縫隙亦無破綻,著實讓她覺得棘手。


    “天地大劫來臨,不隻是我們幾人的事情。”韓青話音一頓,又瞬間高昂了些,“別忘了,你也是大能是修士,亦是世界芸芸眾生之一。上界毀滅崩壞,你也要跟著陪葬!”


    擲地有聲的話,也終於讓韓青摘下了之前偽裝的溫軟無奈的麵具。她的眼睛中剛硬冷漠惱怒憤恨,諸多情緒一應俱全。


    楚衍沒生氣,他反倒讚歎地拍了拍手,眼神中透著戲謔與玩味,“你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假惺惺說什麽眾生大義,實在虛偽又無趣。”


    “天地大劫世界崩壞毀滅,也不是轉瞬之間就發生,它總要緩慢地衰敗削減。而普通修士大多活不到最後,他們一無所知反而無憂無慮。”


    韓青被戳破了心思,又是微微一咬唇,似窘迫似羞赧。


    少年大能不理她,目光一蕩笑吟吟望著她,“上界修為越高的修士,越是膽戰心驚夜不能寐,時時刻刻擔心著自己的未來與前途。我不喜歡你的用詞,這件事頂多是關乎你們幾人和我一人,你把蒼生天下都扯進來,就是厚顏無恥借勢壓人。”


    “隨你怎麽想。”韓青淡然道。


    “不過呢,你想與我做什麽交易,說來聽聽。”


    真是峰回路轉讓人意外,楚衍話鋒一轉,竟透露出一絲妥協的意味來。


    捏緊了一顆心的合道女修,瞬間鬆了一口氣。原來他不是不怕,他也有弱點仍能說服。


    其實早在她來見楚衍時,就料到事情進展不會太順利。


    因為她與楚衍前世的恩怨糾葛,他們是敵非友處境糟糕,哪怕楚衍當場出手報仇,韓青都不會太奇怪。


    以那人睚眥必報的性格,見到害得自己神魂全無的凶手還能言笑晏晏順利交談,本來就是天大的奇怪之事。


    偏偏楚衍竟能含笑相應,甚至耐心聽完了韓青的全部說辭,已然讓她覺得有些驚訝。


    變了,真是變了。


    往日那個意氣風發果決肆意的修士,終究在漫長的歲月長流中消磨不見。他變得光滑圓潤無有棱角,也有了城府不好對付更加謹慎。


    一時之間,韓青也說不清自己是悲哀還是喜悅。她也許有些悵然,更多的卻覺得難纏。


    對付這樣的楚衍,可比對付前世的那人麻煩許多。


    她受人之托前來說服楚衍,又花了好大代價舍出了斂魂玉,若是毫無成效,韓青都覺得有點難看。


    好在事情有轉折有起伏,楚衍願意交談那就再好不過。


    合道女修稍稍垂首,她抬起頭時眸光明亮無有惱怒,“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瞞你什麽。天意要你以身合道站在巔峰,我們再不甘心也沒辦法。”


    “我們誰都不會阻攔你,恰恰相反,還會助你一臂之力。你早日突破關卡訂立秩序,我們也能早些安心。太上派與陳家都願竭盡所能幫助你,你之前路就是平坦光順毫無阻礙。我們可以與你立下天道契約,如有違背神魂俱滅。”


    著實是不錯的條件,不僅能夠解除恩怨,亦能一並提升修為,實在誘人又分外可信。


    “假話。”楚衍一歪頭,笑得譏諷刻薄,“你何必把話說得這麽好聽,當真糊弄我什麽都不記得?”


    韓青又是一怔,她不明白楚衍為何不滿。


    “當初你們想殺我,因為我意欲打破規則攪亂秩序,危害到了你們的切身利益,因而百人圍剿不願我成功。你們爭著搶著要做天道的奴隸,如此心胸這般氣魄,既狹隘又卑微。”


    “千百年過去了,你們又驟然轉變,費盡心思複活我利用我,這其中必有隱情。歸來算去,一切突兀變化都因一個字,利。”


    “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已對你言明。”韓青不甘心失敗,她還在費力解釋。


    “我懶得聽,誰又那麽多閑情逸致來聽別人的謊話。即便你說得七分真三分假,假話還是假話。”楚衍輕輕一笑,“從始至終,我就不是什麽命運之子天道寵兒。”


    “若我是命運之子,在我未成氣候前,天道會替我遮掩給予我機緣,而非降下諸多不祥征兆,惹得你們來追殺我圍剿我。甚至還在天極殿上顯示預言,生怕你們發現不了。前世的我,明明是被天道排斥厭棄的異數。”


    合道女修聽得呆了,她咬著嘴唇不安了好一會,終究沒有打斷楚衍,而是繼續傾聽。


    “偏偏它無法打碎我殘存的一魂一魄,讓我有了生機有了轉折,天道自然不甘心。因而又有預言重新顯示在天極殿,暗示你們把我複活,也是為了你們能把我利用徹底。”


    “天道讓我消弭災劫,你們就順水推舟哄著我讓我以身合道。哼,以身合道全知全能,你以為這真是修士的最終目標?我以身合道,從此就是天道的傀儡天道的奴隸,終身受困不得自由。”


    沉默許久的韓青,啞著嗓子質問道:“那你還想怎樣?給我一個當天道傀儡的機會,我求之不得不會反抗!”


    “都說合道修士與天地同壽逍遙自在,你又豈知我們害怕什麽?天道破損世界破裂,我們就跟著神魂受損痛不欲生。那漫長悠久的壽元,既是恩賜也是折磨。”


    端莊秀美的女修似是發了狂,她眸光赤紅眼中有淚,直接卷起袖管,給楚衍看她的手腕。


    如玉般細膩柔美的手腕,其上卻有千百道極深血痕密布,讓人一望驚心十分驚駭。


    金紅的血液不斷滲出又迅速愈合,深可見骨的傷口剛剛合攏,又有新的傷痕出現了。


    這等永無止境的折磨,像淩遲似酷刑。


    合道修士已然近乎無形,術法外力無法傷害其本身,即便留下傷口,也能很快複原。能在他們身上留下傷痕的,唯有天道唯有堅不可摧的靈力。


    合道修士寥寥無幾,每個人卻要承受這樣的苦痛。


    這就是修士夢寐以求的頂點與夢想,他們為了與天地同壽逍遙自在這個目標,竭力向前自相殘殺,卻從未想過結果竟是如此。


    楚衍沒有答話,少年大能撐著下巴望著韓青,目光仍是冷而淡漠的,無有同情。


    “你周身靈氣平穩無有波動,我一眼就能瞧得出,你和我們是不同的。”韓青望了楚衍一眼,三分惡毒七分憎恨,“誰叫你是異數是天道寵兒,所以不用承擔這種苦楚。”


    “若是之前上界修士天才眾多,七名合道真君還在時,我們也不用承擔這樣的苦楚。可全因為你一人,因為你打破了規則衝破了阻礙,天道驚醒有了自我意識,它就開始本能地抗拒著我們。”


    “礙於規則,天道無法殺死我們,它就用這種狠厲辦法折磨我們,一刻不停都不讓人喘息。現在你滿意了吧開心了吧,原來不用你自己報仇,天道就替你出手懲惡揚善。”


    韓青突然笑了,她赤紅眸光已然盡數消失,笑得狂放笑得悲憫。


    即便有淚撲簌落下,女修仍要咬著牙發著狠說,“天道選擇自我毀滅,也是為了擺脫我們這些寄生者。”


    “它毀滅一切重新沉睡千載萬載,再醒來時就進化成完美無缺的天道。那時一切修士都要受它所限,哪怕修為再高也是螻蟻,輪回千百世也無法擺脫。到了那時,連帶著你也不得好死,你還開心麽?”


    這聲質問是蠻橫強硬的,韓青已然歇斯底裏快要崩潰。


    少年大能沒有答話,他專心致誌盯著自己的手指看,透白纖細似能放光。


    好一會沉默之後,楚衍才淡淡地答:“開心啊,自然開心。”


    “合道修士極難殺死,而我呢,想要報仇也力不從心。能看你們受盡折磨遭受苦難,那就是我最開心的事情。”


    這叫什麽話,難道楚衍已經是個瘋子不成?


    即便是心懷憤恨的韓青,也情不自禁顫了顫,是驚懼是疑惑。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從不期待自己能與天地同壽萬古長存。”楚衍輕輕地說,他的目光忽地望向韓青,就連他眼中也是有著笑意的,“壽元已盡那就坦然死去,我不奢求也沒遺憾。”


    大概換做那個人麵對自己的問題,他也會給出同樣的回答吧?


    合道女修嘴唇一抿,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原本韓青覺得,楚衍處處不像那人,就連眉眼五官也絲毫不像。


    他沒有那人狂傲也無他的意氣風發,處事方法也是大相徑庭。


    從這句話裏,韓青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已與楚衍合而唯一無有差別。


    “不,你有遺憾。”女修篤定地說,“你因李逸鳴的心魔動了情,你想要複活他,才不會心甘情願地死去。”


    “他僅剩一縷殘魂存在,哪怕你是合道修士,都沒那等能為能逆向而行。唯有斂魂玉方有這等功效,能讓一縷殘魂重新凝結為三魂六魄。”


    說到這,女修唇角一揚笑得開心,“僅憑這麽一塊斂魂玉,根本於事無補。斂魂玉數量越多體積越大,殘魂聚攏的過程越快。而太上派陳家和我耗費了好大力氣,倒是找到了剩下的幾塊斂魂玉。隻要你自己以身合道阻止世界崩潰,我們願將其親手奉上。”


    “當然,你不願妥協也可以。畢竟你以身合道之後,就是無所不能的天道化神,複活一縷殘魂也算不了什麽。”


    這是明擺著的脅迫,韓青好不容易掐住了楚衍的弱點,要他妥協逼他低頭。


    穩固如山無有波動的楚衍,終於忍不住眯細了眼睛。


    見到這種變化後,韓青倒是相信他動搖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把楚衍逼到了絕路上,從始至終,整件事本來也沒有楚衍選擇的餘地。


    若是事情按照尚餘當初的想法繼續,楚衍被那兩魂四魄吞沒,他設在那些魂魄中的禁製就會啟動,逐步同化吞沒那人的自身意誌。


    哪怕那人重新複活也沒用,到時他就是尚餘的傀儡,隻需乖乖修補天道就好,太上派也會得到不少好處。


    偏偏事情出了差錯,李逸鳴的心魔從中攪事,讓楚衍活了下來,從而結果變更徹底改變,也讓他們落得如此狼狽地步。


    若說韓青此時最恨誰,除了楚衍之外,她最恨李逸鳴。


    都是那人潛伏已久不懷好意,暗中策劃了這麽多事情。


    李逸鳴自己不想活了,還拖累得他們幾人也不得安寧,著實讓人憋屈又不快,偏偏她還沒有辦法。


    “當然,你可以說自己太上忘情無所顧忌,是那心魔傻得可憐替你犧牲。”白衣綠裙的女修端詳著楚衍,紅唇一揚吐出了殘酷的字眼,“那李逸鳴呢,你承他恩情方能複活,與他的因果牽連著實不淺。”


    “受人恩情卻不想償還,天道自有處罰感應。而你欠下的,是救命之恩事關重大。不管你承認與否,李逸鳴與你已經分不開了。”


    “我也不避諱你什麽,幹脆把所有打算都告訴你。若是我今天無法順利走出這座洞府,太上派和陳家就會全力攻打玄奇山,見到玄奇山小輩就盡數殺戮。”


    “我們倒要看看李逸鳴又救不救人,你救不救他。三人對兩人,且有三件仙器壓陣,我們已然贏了。”


    韓青的眼神忽然透了狠,是執念深重同歸於盡的恨,“照你的話說,反正我們已經快死了,自然無所顧忌行事狠辣。”


    也不等楚衍回答,韓青已然開始笑出聲來。她笑得眼中有淚聲音癲狂,盡數發泄著當初不如意不開心的憋悶之氣。


    自她踏入洞府以來,韓青處處受阻處於下風。現在她將所有布置打算全都說出來,就是陽謀就是借勢壓人。


    仔細說起來,還是尚餘更了不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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