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暄與阿暉都睡下了?”宋修遠歸來,掩上了房門,將深夜的刺骨寒風悉數擋在了屋外,悄聲問道。


    “恩。阿佼與阿曜呢?”穆清坐於案前,正對著燭光縫製著一個腰圓荷包。


    “阿佼白日裏隨我走得遠了些,現已睡了。阿曜仍在溫習功課。”宋修遠走到穆清身邊,應道,“阿曜七歲了,過些時日,我想帶他入軍營曆練曆練。”


    “軍營之事我不大懂,你瞧著合適便好。”穆清專注於手中的針線活,輕聲附和道。她知曉宋修遠七歲那年便被父親提溜進了軍營,瞧著宋修遠日後的模樣,想來宋懋此舉不會錯。眼下宋修遠欲將宋曜送入軍營,她亦未覺不妥。


    男子本就該曆練,若一味養在後院,難免不成了紈絝。更遑論宋曜是鎮威王府的嫡長子,將來會承襲宋修遠的爵位,比之同歲小童,肩上的擔子更重,除卻詩文功課,於弓馬射禦一道,早些曆練亦是必要。


    隔著明滅的燭火,穆清的神情柔和,眼角眉梢俱是一抹暈不開的溫情。宋修遠坐在她身側,靜靜地望著她。九載歲月匆匆而過,可穆清還是那個穆清。在他眼中,她仍是那個初嫁入鎮威侯府的嬌俏美人。


    宋修遠將目光挪至她手中,疑惑道:“阿謠在做什麽?”


    穆清放下手中的繡活,從籃中揀出一枚玉佩,遞給宋修遠:“我想把這個傳給阿佼,日後她到了京城,能以此傍身,也算有所可依。”


    縱然先帝賜名時並未明令定下薑甫與宋佼的親事,但這些年來,隨著年歲漸長,這兩個孩子雖分隔兩地,卻不知怎的,甚至薛太後亦總會在言談間意有所指地撮合兩個孩子。


    宋修遠看了眼手上的玉佩,正是祖母裕陽大長公主的手令。當年穆清正是用這枚手令從先帝口中換回了鎮威侯府的一線生機。生下阿佼出宮的時候,先帝遵循大長公主之意,又將手令還給了穆清。


    闔起雙眸,昔年的種種,恍若昨日,曆曆在目。


    興慶殿內,他跪在明安帝身前,身上仍是染了血的白袍與磨損的玄甲。


    明安帝負手而立,聽著他細細稟明這一年來他們在北境所遭遇的種種軍情。


    語罷,他雙手呈上兵符。明安帝從他手中接過兵符,又將裕陽大長公主的手令放至他手上,歎道:“鎮威侯,你有一位好夫人。”


    睜開雙眸,宋修遠笑道:“不必了。”


    “為何?”穆清回望著他,不解。


    宋修遠從袖中拿出了一枚墨玉環,送到穆清眼前:“這是方才臨睡前,阿佼給我的。”


    借著葳蕤的燭光,穆清看清了玉環上用秦篆刻的字——“甫”。


    “這是太子殿下的飾物,怎在阿佼手裏?”穆清驚道。


    宋修遠把玩著手中的玉環,輕輕喟歎道:“你也是知曉的,太子與阿佼一直有書信往來,前些日子,太子將他的手令贈給了阿佼。”


    手令!?


    “這...阿佼竟也收了?成何體統!”穆清心中大駭,一時語塞。


    男女私相授受事小,左右兩個小娃娃眼下年歲尚小,且穆清本就不在意這些虛禮;但手令含藏了東宮威儀與太子之令,絕非一般私物。


    宋修遠見穆清麵色不善,笑著寬慰道:“阿佼便是算準了你會惱她私下收了太子的手令,才特意從我這處轉了個彎讓你知曉。阿佼雖活潑了些,但遇事卻也極有分寸,她希望你能借著皇後殿下的關係將玉環送回至太子手中。”


    “太子亦是個極有主意的孩子,像極了陛下。這手令太過重要,他絕不會隨意贈與他人......眼下既然贈給了阿佼...隻怕皇後也難改他的主意。”穆清看著宋修遠手中的玉環,喃喃,“罷了,有了太子的玉環,阿佼哪還需要祖母的手令。”


    穆清將手上的針線活計皆丟進籃中,輕歎了口氣。她拿起裕陽大長公主的手令,放回到自己的黛色荷包中。


    宋修遠將手上的墨玉環小心翼翼地收起,亦隨著穆清歎道:“到底是太子所贈,還需想個法子讓阿佼心甘情願地存好......嘖,薑甫那個小崽子!”


    穆清將針線籃子收入櫃中,見宋修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不禁笑出了聲。


    “孩子們漸漸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阿遠可知從前祖母是如何教導我的?她說這天下終究是後生的。我想,待阿佼再大些,你我便能放手了。這枚墨玉環,她定也能處置妥當。”


    宋修遠頷首,又牽著穆清的手,引著她坐在自己腿上,蹭到她耳畔悄聲問道:“既如此,阿謠可想好了要將祖母的手令傳給誰?”


    穆清雙手覆上宋修遠圈在她腰間的雙手。實則她並不想將手令傳給三個兒子。眼下她竟有些能體味為何裕陽大長公主將老侯爺尚在人世的真相瞞著宋懋與宋修遠。一個兒郎,必須靠自己的力量成長為頂天立地的錚錚男兒。


    “阿曜他們三個皆為男兒,兒郎闖蕩天下靠的是自個兒的真本事,萬不可讓他們因這枚手令而有恃無恐。”不及穆清作答,宋修遠徐徐道。


    穆清聞言,頷首應和:“我亦如此作想。”


    “如此,為了不辜負祖母的好意,”宋修遠將穆清攬入懷中,柔聲問道,“夫人可願再為我生個女兒?”


    ☆、番外二


    “身無百錢,竟也想著來我醉臥閣?”


    醉臥閣是涼州城內最名貴的酒肆食鋪,其中的葡萄美酒,遍尋整個隴右道,更是無人能及。數十年前涼州刺史入京述職時曾向柳皇後獻上了閣中的葡萄美酒,得了柳皇後不少溢美之詞,自此以後醉臥閣便名聲大振。是以城內的大小職官,遇事便總喜邀三兩好友共赴醉臥閣,品一品閣內的美酒,顯一顯自個兒的闊綽。


    數十年過去了,昔年好美酒的柳皇後自先帝大去後,早已深居後宮,不大理事;之於風流媚骨一詞,世人亦大抵隻知當今皇後宋氏,而昔年和親嫁入夏國和親的蜀國莫氏女,也隻能在依稀的傳聞中追尋其風姿了。


    天下幾經沉浮,唯這醉臥閣,三十年間一直承載著它的名聲。


    名聲大了,閣內的小廝仆役自然也染上了一分傲氣。今日跑腿的小二見一衣飾單薄的青衫書生竟一口氣兒要了四樣大菜,本就心生疑竇。眼見著這書生一番大快朵頤後竟隻摸索出了二十一錢,望了眼桌上連他這個閣內小廝都不敢肖想的美食,他一時惱怒,抱著書生置於桌上的包袱便扔出了醉臥閣,末了還不忘朝書生吼道:“別讓小爺再瞧見你!個窮酸樣兒!”


    書生將身上的二十一個銅板一股腦兒拍在桌案上,忙不迭地出門追自個兒的包袱去了。


    正是夏末初秋的時節,又是正午時分,日頭又毒又亮,晃眼得很。書生抹了把汗,正欲拾起地上的黎色包袱時,眼角餘風卻瞟見了包袱前的馬蹄子。


    書生順著馬蹄子向上望去,漆黑發亮的鬃毛,通靈淩厲的雙目,額間天生一顆白色的五芒星,真真是一匹極俊俏的寶馬。這樣一匹威風凜凜的馬駒,即便是掩在草棚馬廄之中,與百十匹各式戰馬為伍,也毫不遜色,甚至更為奪目。


    隻是比這馬駒更為奪目的,卻是馬背上的人。見著這樣一匹寶馬,世人腦中與之相配的,大抵唯有傳聞中鎮威王年輕時的英姿。可書生望著馬背上的年輕娘子,卻覺得時間竟有如此女子?世間竟有如此女子!隻有如此女子,方能駕馭如此之良駒!


    自明安帝垂拱年間至今已近百年,夏國自始至終禮樂興盛;而今因了宋皇後的緣故,女子騎射不再是稀事,著了男子袍服打馬上街亦常常有之。隻是從未有哪個貴府娘子,能抵得上這位年輕娘子的勃勃英姿的十之一二。


    那年輕娘子著了絳紅圓領錦袍,一頭青絲借用玉冠高高束起,在腦後以馬尾的情狀傾斜而下。她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揚著馬鞭,微微垂眸,周身便是一股道不盡的風流英姿。那周身的氣場,本該是少年郎才有的風發意氣,此刻卻不著調地浮在了一位年輕娘子的身上,偏生這娘子的眉目極盛,清麗的雙眸中又生生溢出一抹淩厲來,氣勢迫人。


    年輕娘子雙眸微斂,看著眼前伏地拾包袱的書生,問道:“發生了何事?”方才若非她及時勒馬,隻怕這膚白貌美小書生的包袱就要命喪馬蹄之下咯。


    周遭本竊竊交談的行者漸漸止了聲,默默望著醉臥閣前的二人一馬,等著看好戲。


    醉臥閣裏的小廝好整以暇地望了眼書生狼狽的模樣,正瞟見外頭的年輕娘子,忽而變了神色,匆匆跑出來對著馬上的年輕娘子作揖:“五娘子來了?可要入內適午膳?方才這廝竟想著在我醉臥閣吃白食,已被小人趕了出來,可是衝撞了五娘子?小人這便給娘子賠個不是。”


    五娘子?五娘子!


    書生在涼州城內買字畫已有些時日,對於城內百姓口中的五娘子亦有所耳聞。布衣百姓對於權貴大抵畏懼得很,看著書生品性良善老實,便叫他惹了哪位權貴皆不可惹了這位五娘子。至於書生,隻以為這五娘子是涼州哪位權貴府上性子頑劣的小祖宗,後來再從街坊口中聽聞,方才知曉這位五娘子乃刺史幺妹。涼州刺史宋暉何許人也?鎮威王府嫡公子,其父為威名赫赫的驃騎大將軍宋修遠,其母乃昔年豔絕天下的穆清公主,至於其長姊,則更了不得,乃當今皇後!


    當今聖上效仿其父,空置後宮,獨戀皇後一人。鎮威王府出了一位皇後,餘下的子侄亦各有風骨,資質出眾。如今的宋氏,與先帝元德年間的柳氏,乃天下除卻薑氏之外最為尊貴的兩戶人家。


    這位打馬而行的五娘子自小受盡父母兄姊疼寵,因是鎮威王宋修遠年過不惑而得的幺女,故而單名一個晚字。因頭上還有四位哥哥姊姊,府內行五,是以世人皆尊稱其為五娘子。


    有如此出眾的長兄長姊,布衣百姓如何不畏懼?且這位五娘子亦是個人物,明明生了一副傾城的眉眼,卻不愛紅裝愛騎射;這般的明媚女子,又有如此煊赫的身家,除卻王孫貴族,時間大抵鮮有男子能與之相配。隻是不知何故,坊間隱隱有傳言,道五娘子眼高於頂,郢城的那些皇子皇孫們皆瞧不上眼。


    於是世人又開始惋歎五娘子不識好歹,書生本亦有些信了那些酸腐之言,隻是今日真真見了五娘子,為其英姿所折服,這才心生讚歎,世間又有何種兒郎能與之相配呢?


    ......心底陡然生出一股相形見絀的羞恥之感,書生斂起眸光,朝著五娘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穩了心神,他朗聲道:“唐突了五娘子,小生給五娘子賠不是。”


    “隻是方才這位兄台卻有一處說錯了,小生已將身上的二十一錢抵了飯錢,餘下的,小生定會傾盡所有,早日償還。”


    宋晚看著麵前態度截然不同的二人,轉了轉眸子,朝著書生問道:“醉臥閣聲名在外,你竟趕在此吃白食?”醉臥閣內的小廝慣會用鼻孔見人,她是知曉的。再瞧這位書生,不卑不亢,言談間自有一番清越風骨,心底忽而生出一股莫名情懷。


    側身躍下駿馬,宋晚不理會躬身行禮的二人,俯身拾起馬提前的包袱,瞥見了內裏的字畫,行至書生麵前,笑問道:“醉臥閣聲名遠揚,聽你的口音亦是本地人士,竟不知身無百金,無以入閣的道理?”


    書生仍舊半彎著腰,盯著宋晚明媚張揚的絳紅衣擺,徐徐道:“小生今日入閣乃與人做字畫交易,買主欣賞小生的字畫,便揚言請小生在這醉臥閣內飽食一頓。卻不料買主尚未付下飯食的費用,未及小生辯解,又被這位兄台趕了出來。”


    一旁的小二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書生所言。


    宋晚將書生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又側著腦袋想了想,開口問道:“你用字畫換來的錢財去了何處?莫不就是這二十一錢?”


    “正是。”


    宋晚盯著書生,良久,將手中的包袱扔至小二手中,問道:“那買畫的貴人可還在閣內?”


    小廝諾諾應了聲。


    聞言,宋晚微微蹙眉,徑直走入了醉臥閣。


    於字畫一道的修養,她萬萬不及她那供職於翰林院的兄長宋暄,但到底是王府娘子,在三兄那處熏陶久了,她倒也能說出些門道。那書生的字畫,筆鋒遒勁有力,乍一瞧還有些許父親的風骨,如何隻值二十一錢?且觀其麵目周正,言辭耿介,分明是被買主憑白占了便宜。


    再看那小書生膚白貌美,身形清瘦,心底一時竟升起一抹憐香惜玉與惜才之情。宋晚暗自歎道,不為旁的,便是為了這些上乘的墨寶,她今日也非要替這小書生討回公道不可。


    那書生見小二亦揣著包袱隨宋晚入了醉臥閣,便也亦步亦趨地追著包袱而去。


    那包袱裏的字畫,可都是他的命!


    ***************


    今日東市借口起了不小的紛爭,宋暉這位刺史大人正巧得空,便親自往東市跑了趟。回官署的路上,方才想起今日宋晚會來尋他。


    “聽聞阿晚今日在醉臥閣前做了回英雄?”宋暉回到官署,便見幺妹一手托腮,一手翻閱著桌案上的卷宗。


    “四兄慣愛添油加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宋晚替刺史哥哥將麵前的卷宗收拾好,信口接道。


    宋暉最是了解這個跳脫的幺妹,笑言:“哦?舉手之勞?那怎不見你經過東市口子時對著張五郎出手相救?”


    宋晚剜了他一眼:“天下蒙難之人何其多,我如何救得過來?”


    “哈哈哈!好一個如何救得過來!以為兄所見,分明是那小書生長得風流俊俏,入了阿晚的眼。”宋暉笑著湊到宋晚跟前,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他這個小妹妹,長到一十八歲都不曾開竅,父母與長姊卻不甚在意,隻是他們這三個兄長卻操碎了心。眼見著他們的小阿晚有了紅鸞星動的征兆,他如何不高興?


    宋晚將手上的書簡丟到了宋暉麵上,憤憤道:“四兄想什麽呢!”


    嘟了會兒嘴,宋晚卻忽然驚奇道:“四兄緣何知曉那小書生的容貌?莫不是見過那小書生了?”


    “書生不曾見到,卻是在官署外頭見著了一個尾巴。”宋暉收起書簡,笑應。


    “尾巴?”


    “抱著包袱,愁眉苦臉地望著官署。我見他模樣風流,眉宇間含了一分傲骨,便同他攀談了幾句,這才知曉阿晚今日做了回英雄,還帶了個小尾巴回來。”


    宋晚坐在案後,將腦袋擱在膝上,默默不言。


    “三兄如今供職翰林院,替陛下遊曆天下編纂《五國異聞錄》,身邊正缺了一位伺候筆墨的掾屬,我見他談吐不俗,正想問問他可有意。”見宋晚無所反應,宋暉舔了舔唇,又補道。


    宋晚頷首:“他胸中自有溝壑,又擅筆墨,跟在三兄身邊的確是個好去處。”


    “哪知這小書生竟一口回絕,一門心思的非要見你,做牛做馬當你身邊的侍馬小童。”


    宋晚:“......”


    宋暉:“不若你去勸勸他?讀書之人,最容易認死理。”


    宋晚看著同為讀書人的宋暉,心中一橫,終是跑出官署。隻見那位膚白貌美的小書生背著包袱,喜笑顏開地朝她道:“白日裏多謝娘子出手相救,隻是小生竟不曾言謝,想來著實慚愧。”


    今日在醉臥閣,宋晚不僅替他討回了本應得的百兩紋銀,更是在一眾看熱鬧的百姓麵前替他的字畫正名。得了五娘子的讚賞,日後還有誰人敢推拒他的字畫?


    未及宋晚開口回應,那書生對著她恭敬行禮,道:“小生顧贇,涼州蓮山人士,謝過娘子救命之恩。”


    宋晚:“???”不過幾張字畫的百兩紋銀,何以成了救命之恩?


    顧贇:“小生願結草銜環,以報娘子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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