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個姑娘家,不太放心讓聞芊獨自回樂坊,楊晉命施百川先去雇頂轎子,在屋裏尋了盞燈籠,送她往外走。


    院內的燭火點得暗,他挑燈在前麵引路,聞芊則靜靜跟在身後。


    夜風料峭,立秋過後,早晚的溫度已有些涼意。


    明月照著樹影,斑駁地投射在青牆上,遠處的瘦西湖岸飄來一段琴聲,婉轉連綿,帶著江南特有的溫潤與柔軟,彈的正是那首紅極一時的《明月秋霜》。


    “楊大人好音律麽?”她突然沒來由的問了這麽一句。


    楊晉並未回頭:“楊某粗人一個,不懂風雅。”


    聞芊望著他筆直如鬆的背影輕輕笑了一下,輕聲道:“那真是可惜了。”


    接觸了這麽久,楊晉是頭一次聽到她這般語氣,說不清甚麽感覺,但就是生出些猶豫來,好像不通音律對她而言是種無盡遺憾一樣。


    各自靜默地走了一陣,他終於微微側頭:“我瞧你輕功挺好的,此前學過?”


    聞芊淡淡地說沒有,“習舞之人多少都會點輕身功夫,比不上你們那些飛簷走壁的,隻是能自保罷了。”


    半晌隻聽他嗯了聲。


    聞芊唇邊蕩開笑意,狡黠道:“怎麽,關心我啊?想沒話找話說,緩和氣氛?”


    楊晉:“……”


    他瞬間覺得方才那點猶豫簡直多餘。


    冗長的青石小徑終有盡頭,官驛門前掛著的那兩盞大紅燈籠把地麵鋪得通紅一片,他走出這片陰影時,麵頰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溫和的色彩。


    就在此刻,聞芊出聲道:“楊大人也信鬼神?”


    他戴了一塊玉,雕的是觀音像,楊晉並沒在意:“家裏老人求的,我不信這個。”


    “大人還真是孝順。”她漫不經心地上前,隨手拂了一下那枚玉佩,“萬物生長,皆有定數……這世上真有鬼怪也說不定。”


    言語間,一頂的藍布小轎在台階前落下,聞芊道了個別:“多謝相送,告辭。”她打起簾子鑽進去。


    兩個轎夫一前一後抬起小轎,吱呀吱呀,步伐平穩地沿街而行,很快隱沒在黑暗之中。


    *


    聞芊沒回樂坊,繞路先到樓硯的住處搜刮了些東西。


    迷藥、蒙汗藥、馬錢子,樓大夫是個行走的大藥囊,要什麽有什麽。


    “還要馬錢子……這麽凶險嗎?”樓硯給她歸類裝好,絮叨地勸道,“不如別去了吧?若是出事怎麽辦?”


    她不以為意:“□□是以防萬一用的,你瞧我像是那麽容易被放倒的人麽?”


    樓硯認真地解釋:“我是擔心你把人家給放倒了……馬錢子毒性很強的,用多了會致命,你記得擱妥當些,把瓶口封實了,若是被貓狗誤食,那多可憐……”


    話未說完就挨了聞芊一腳:“樓媽,你話可真多!”


    他也沒避開,隻是搖頭笑笑,取了塊幹淨的帕子小心翼翼替她包起來。


    凡事都得做好兩手準備,雖說不見得會遇上什麽危險,聞芊還是覺得謹慎些為好,畢竟孤軍深入,真不小心中了什麽“埋伏”,那位楊大人可不見得有那麽好心回來救她。


    樓硯將小包裹打結,在遞給她之前忽然頓了一下,眸子裏神色不明。


    “阿芊。”


    他說:“你別太拚命了。”


    聞芊動作微滯,很快從他手裏接過東西,笑道:“我娘都不如你管我管得多,這麽持家,早點嫁了吧。”


    樓硯歎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隻取了個瓷瓶塞到包裹之中。


    “把這個收著。”


    “是甚麽?”她拿起輕嗅。


    “提神醒腦的。”後者斜睇她,“我怕你睡著,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


    忙完這一切,夜色是真的深沉了。


    樂坊早已關門打烊,吊腳樓裏零星的亮著光,年輕的小姑娘打了水卸去殘妝,有人盤出月琴來彈幾個歡快的曲子,廊上笑聲不斷,直到坊主和廂房的男弟子們嗬止了兩三回才消停下來。


    聞芊上樓時,屋內的少女探出頭來朝她問好。


    門一關上,晚風波動簷下的鈴鐺輕輕作響。


    她摸出火折子把燈點上,坐在桌前歇了一陣。時間還早,不著急卸妝,聞芊把兩手的銀鈴鐲子摘下,彎腰拉開抽屜。


    壓在最底下的是本舊冊子,棕黃色的封皮,她翻了幾頁,找到有折痕的那一麵,提筆沾墨,在紙上寫有“唐石”的地方,大大的畫了個圈。


    *


    第二日,頭頂上的彎月還未下去,楊晉便上門了。


    聞芊望著剛蒙蒙亮的天,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你這麽早,是去給唐石清夢嗎?”


    “來接你的。”他解釋,“樂坊人多眼雜,一會兒開了張來來往往,恐會被人留意,還是小心點為好。”


    聞芊沒再多言,隻說:“那你稍等,我梳洗一下。”便關了門。


    楊晉遂倚著欄杆休憩,辰時之前的天色是最美的,太陽將出未出,被露水洗過的空氣格外清新。


    他剛開始還有心思憑欄遠眺,欣賞一下晨色,但很快,楊晉就明白了聞芊嘴裏的“梳洗一下”到底是什麽含義。


    用香湯擦完臉,先取出玉容散在麵頰上細細的敷一層——有助於去黑斑,趁這個空檔,聞芊把自己親手製的利汗紅粉打開,開始抹身體,此物據說是楊貴妃常用香粉之一,方子極其難找,能香肌,利汗,遍體清爽。


    第二次洗過臉後,便把樓硯從京城帶來的玉簪粉和口脂擺出來,開始上妝,新買的脂粉自然要全套用一次嚐嚐鮮。


    於是,等聞芊換好衣服推開門時,已經是天光大亮,日出東方。


    楊晉沉著臉看她:“聞姑娘,你這叫‘一下’?”


    “大人,您還沒成親吧?姑娘家梳妝本來就是這麽費時的。”她撥了撥耳墜子,“再說,美人計要奏效,不在裝扮上下功夫怎麽成?


    “我也就多洗了一次臉而已,和以往比已經很快了。”


    他沒好氣:“一個時辰叫快?你怎麽不說再沐個浴?”


    聞芊像是乍然反應過來,“有道理,那我……”


    “行了,走吧!”楊晉心有無奈,眼見樂坊中的人已陸陸續續起身,隻得拉著她下樓。


    *


    傳說,段玉是南直隸蘇州知府的養子,風度翩翩,才華橫溢,這一次是代父赴宴。


    不知道錦衣衛們對這位段公子做了什麽手腳,反正他是今日沒機會出席了。


    聞芊坐在廣陵城一處僻靜的小院中,眯眼打量楊晉。


    他換了一身行頭,月白的直身長袍,青絲束冠。平時穿著官服殺氣騰騰,沒想到扮文弱書生還是挺像樣的,清秀,儒雅——當然,前提是不開口說話。


    “唐府有侍衛,所以盡量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我找到了劉文遠,以煙花為信,你們立刻捉拿唐石,不得有誤。”


    “是。”


    這些人倒是考慮得周全,還給她準備了一把箏,聞芊百無聊賴地撥了兩下,甚覺無趣時腦子裏忽的靈光一閃。


    “楊大人,我屆時是隨你一同進唐府?”


    楊晉側過頭:“嗯,不錯。”


    聞芊眉眼彎起:“我突然有個想法……”


    話音才落,他就感覺右眼皮猛跳。


    “你特地帶我去給唐石獻樂,隨後我又想方設法地找他套話、拖延時間,如此刻意,明眼人是很容易看穿的。”她說得一本正經,“所以我提議,不妨演得再逼真些,假裝是你垂涎我的美色,求而不得便用強,逼迫我委身於你。”


    “……”


    楊晉沉了口氣,盡量平靜地開口,“你的意思是,我當惡霸,你做弱者?”


    聞芊笑得燦爛:“我慘一點,才好博人同情呀,大家不都是為了早日破案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終於能看清男主的第一個屬性了!沒錯!


    那就是!!


    直男!!【多可愛啊是吧


    本文可以又名,當直男遇上美妝po主……


    【這雞同鴨講的世界。。】


    *


    今天大病初愈,發個紅包慶祝一下~


    下集預告


    【熱愛cosy的聞雞起舞夫婦(??)】


    第七章


    小轎在唐府門前停下,隨侍的丫鬟替聞芊掀起簾子。


    小姑娘不是她的人,楊晉為了謹慎起見,並不打算用樂坊的其他歌伎,這一個估計是臨陣磨槍,隻負責替聞芊抱箏,裝裝樣子。


    唐石算是江浙一帶第二大的官了,第一大是馮督師,不過人現下還在湖廣鎮壓農民軍,暫時沒那個閑工夫過來湊熱鬧。所以廣陵城內,唐總督一家獨大,這府邸自然也是建得氣勢恢宏。


    門前接引的是唐老太爺的二兒子,並府中管事,一個負責寒暄,一個負責收拜帖。


    楊晉二人特地提前了半個時辰,可沒想到賓客早已絡繹不絕。


    看樣子,唐總督的人緣倒是不錯。


    “彭巡撫,大半年未見了,這麽賞臉……來來來,裏邊兒請。”


    唐二爺剛笑盈盈地送走一個,迎麵就對上了楊晉。頭回碰上,麵生得很,但見這位氣度非凡,便知不是普通人。


    旁邊的管事收了拜帖,暗暗給他遞眼色。


    唐二爺當下恍然似的長長哦了聲,堆起笑顏,“段公子?失敬失敬,唐某久聞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


    楊晉笑了笑,回禮說:“唐先生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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