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月:“師姐你忘啦?”


    菱歌:“你昨天喝醉了哦。”


    遊月:“一路上都在胡言亂語。”


    菱歌:“還把樂坊裏的師弟師兄師姐師妹們統統抱了個遍。”


    遊月伸出手指補充:“連曹老板都沒放過。”


    頭頂一道響雷劈下,聞芊將這幾句話在嘴裏好好的咀嚼了一回, 懷揣著一絲希望:“那當時, 樓大夫在樂樓麽?”


    遊月搖搖頭:“不在。”


    她聞言剛鬆了口氣,菱歌便在旁接話:“不過他已經聽說了,這會兒正在花廳等你。”


    聞芊聽罷, 當下無力地摁住眉心。


    完了……


    隻怕又要挨罵了。


    她哀歎著起床穿衣,不經意看見被褥上落下的桂花,花香濃鬱甜膩,隱約勾起一抹不太清晰的回憶。


    好似是在哪處繁華熱鬧的大街上, 周遭人群熙攘,極目燈火闌珊,滿世界酒香四溢。


    聞芊向她倆詢問,“昨天我有非禮過楊大人麽?”


    菱歌如實道:“沒有, 楊大人不在呀。”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聲,仍覺得奇怪。


    嘴裏似乎有甜甜的味道。


    會是甚麽呢……


    秋風從院內吹進來,楊晉正伏在案前看卷宗,突然一激靈,偏頭連著打了三個噴嚏。


    施百川聞聲自書架後探出個腦袋:“哥,沒事兒吧?可要添件衣衫?”


    他搖搖頭接著查閱,“我不冷,不用麻煩。”


    聞言施百川也沒多問,隻見楊晉翻了一頁書,手便不自覺地在唇上來回摩挲,他狐疑地皺眉,心中暗想,大哥今天好像摸了一上午的嘴了,甚麽緣故?


    手裏才把一卷書冊放回架子內,一個錦衣衛小旗便匆匆走進來,先朝二人施禮問好,隨後方道:


    “楊大人,有您的書信。”


    他把案卷放下,“多謝……從何處寄來的?”


    “京城。”


    楊晉拆開信封,指背在嘴唇上輕輕撫了撫,信箋上墨痕微凸,筆鋒有力,是父親的字跡。他垂目上下一掃,神色從悠然變作冷凝,眉峰亦隨之皺起。


    施百川在旁奇怪:“楊閣老說甚麽啦?”瞧他不答,便自己湊上來看,匆匆一目十行,很快了然道:


    “哦……他要咱們回京?”


    楊晉這才合上信紙,語意不明地低低嗯了一聲。


    “那太好了。”施百川並未察覺他表情有異,倒是對能返京分外欣喜,在屋內上躥下跳隻恨不能原地起飛。


    “早就想走了,這江南水鄉太消磨人意誌,連本地的錦衣衛講話都一股扭捏之態,看來看去,還是咱們京城好……是吧,哥?”


    他發呆了一陣,才回神:“嗯。”


    “誒,既然如此,總不能白來,我得抓緊時間買些特產。”言罷,便把活兒一丟,風風火火地往外跑。


    楊晉垂眸將信箋丟回桌上,心事重重地支著額頭,默了半晌才靠在帽椅之中,仰頭輕歎出聲。


    要回京了……


    *


    霜降這天下了場小雨,城郊濕滑難行,不過短短幾日,棠婆的墓碑上已生了些苔蘚,枯萎的棠花散落滿地。


    樓硯拿小刀細細刮掉,在墳前放了些食水,雙手合十拜了拜。


    他在廣陵已住了兩個月,今天是北上的日子。原本想留到月底,但因為京城有生意需要應付,不得不提前啟程。


    聞芊和幾個小師妹將他送到城外,馬車停在木橋旁,樓硯望了一眼,含笑讓她們別再送。


    “我明年還回來呢,這麽依依不舍的,可讓人不習慣。”


    幾個女孩子滿眼的難過,牽住他衣袖,“樓大夫要保重身體呀。”


    “樓大夫也別老想著師姐,反正她沒良心,要記得多想想我們呀。”


    “就是呀。”


    聞芊:“……”她暗自齜牙,這群臭丫頭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啊!


    樓硯附和著笑了兩聲,麵對外人倒還是維持他那副斯文儒雅,翩翩公子的麵孔。


    聞芊將包袱遞過去,“北京比南邊冷,我給你帶了兩件厚實的鬥篷,還有你常使的手爐,路上應該用得著。”


    行李厚厚的一大包,從未見她如此貼心,樓硯甚是受寵若驚地背起那鼓鼓囊囊的包裹,剛要開口感激一番,就聽聞芊正色道:“可別忘了替我留意新出的妝粉。”


    “……知道了。”


    在旁的小姑娘替他招呼車夫來幫忙,他側目觀察聞芊的神情,懷疑道:“我怎麽覺得我要走了,你還挺高興的?”


    “有麽?”她不以為意撚起一縷秀發。


    “我走以後,你記得好好留意下身體,飲食要有規律。”樓硯不放心的開始絮叨,“凡事別逞強,不要弄傷自己,有甚麽事讓曹老板出馬就好了。”


    “這世道不安穩,晚上切莫隨便出門,記得少喝酒。”


    “還有那個錦衣衛啊……”


    聞芊翻了個白眼,崩潰道:“樓大奶媽!”


    一幹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樓硯無奈的閉了嘴,盯了她一會兒,總感覺有許多話沒說很是難受,隻好朝旁吩咐:“多看著你們師姐一點兒,知道麽?”


    幾個年輕女孩子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亂顫,“知道啦,樓大夫!”


    他搖搖頭,終於轉身登上了車。


    近年他幾乎年年都回來,同樣的戲碼看了不下十遍,故而麵對離別,聞芊倒沒多少傷感,反而有點習以為常。


    因為總是想著,橫豎他也會再來江南的,每一次的分開便不那麽珍惜了。


    送走了樓硯,聞芊帶著師妹們返回樂坊,時候還早,客人不多,台子上不過助興彈點小曲。


    一進門遠遠地瞧見曹坊主坐在窗邊,捧著一封折子愁容滿麵。


    這位置是她的專座,平日裏,曹老板一向沉迷於巡視樂樓,哪怕得空也隻是在二樓喝點小酒,若是坐了那個地方,便預示著“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是有什麽麻煩。


    她打發師妹回房,要了壺清茶在曹老板對麵坐下。


    “怎麽了又?最近生意不是挺好的麽?”


    一看是她,曹坊主歎氣的聲音越發大了,一張臉像是剛出鍋的包子皮,布滿褶皺。


    “可別提了,雲韶府的文書又來了,你自己瞧瞧吧。”他將折子推到聞芊麵前。


    “上次把三娘要走還是五年前的事呢,這回說是甚麽皇後五十大壽,宮中打算大辦,各地的樂坊得挑幾個樂師進雲韶府。”


    聞芊把文書攤開來看,隻聽他喋喋不休,“咱們這兒如今青黃不接的,拿得出手的就隻有你了,可是你一走,聽雨樓不就成了空殼子麽?”


    這東西她不陌生。


    雲韶府是宮中教習音樂的官署,當初三娘就是奉召進京作琴師授藝,後來便久居北京,再也沒回過廣陵。


    她轉著青絲沉默不語,曹老板卻在旁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表情,“你不會真想去吧?”


    聞芊挑眉瞅了瞅他,“現在知道我要緊了?”


    “姑奶奶,我可沒得罪過你啊。”他苦著臉賠笑,“這麽些年大家處得這麽樣,你也心知肚明,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就別為難我了。”


    聞芊故意舉棋不定地拖長尾音:“此事嘛,我還得考慮考慮……”


    “行,行。”他忙不迭答應,“那你慢慢考慮,不急,不急的。”


    樂坊裏逐漸開始忙碌,曹坊主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招呼客人,臨走前還不忘給聞芊叫了一桌的吃食。


    台子上的小曲換了調子,旋律愈發歡快帶動著人群的情緒,不多時場麵便熱鬧了起來。


    她低頭拿湯匙在攪碗裏的肉羹,正發著呆,一不留神卻看到楊晉走進門。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箭袖袍,長發高束,腰間沒帶刀,便少了些許戾氣,被樂坊紅豔豔的燈籠一照,眉目間染盡了和煦與溫潤,在四周的芸芸眾生裏顯得尤其突兀。


    聞芊唇邊不自覺綻開笑意,當下伸手招呼:“楊大人。”


    他似乎有心事,聽到聲音先是遲鈍了一下,轉目朝這邊望了一望,大概看清了是她,才默然地走過來。


    “你……”楊晉剛要說話,發現這滿桌的菜,話到嘴邊又改口,“你還沒用飯?”


    “曹大老板請的客。”聞芊給他騰出位置,“餓不餓?要不一塊兒吃?”


    楊晉雖在搖頭,人卻已坐了下來,“有酒嗎?”


    “花雕。”她翻開酒杯給他滿上。


    “這幾天都沒見到你,你很忙麽?”


    聞芊在他對麵剝蝦,抓了把蔥花灑在醬料上,神情一派輕鬆閑適,楊晉看了一陣,垂眸轉著指間的青瓷杯,“還好。”


    餘光瞥到他的小動作,聞芊挑起眉,抬手托腮,“有心事啊?誰招你生氣了?”


    他搖了搖頭並沒回答,就在此時,身側走過兩個公差,曹坊主正陪著笑臉點頭嗬腰。


    楊晉抿了口酒,奇怪道:“作甚麽的?你們又惹官司了?”


    “不是。”聞芊把手邊的折子遞給他。


    黃綾的封麵,內用京城所製的染黃紙,一看楊晉便知是詔書一類的牒文。


    她簡明扼要地做了解釋,“按理說,這上京最合適的人選應該是我,畢竟目前樂坊內也就我有資格進宮授藝。估摸著,雲韶府那邊也是這個意思。”


    楊晉拿著那份文書,微不可見地怔了怔,隨即他將酒杯放下,側目看了聞芊幾眼,佯作不在意地抿唇,輕咳一聲。


    “其實,近來我們也打算回京。江南到北京少說也有月餘的行程,你獨自上路倒不如結伴而行,有錦衣衛相送多少也穩妥些。”


    聞芊微微訝然道:“怎麽,你也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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