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龍體抱恙,爹爹也是為君分憂。”


    “那國事再重要,也得顧著家呀。”


    楊夫人是本本分分的婦道人家,小門小戶出身,平生引以為傲的有兩件事,其一是大兒子功成名就,極有出息;其二是夫君鍾情專一,從未納妾。


    光這兩樣就夠她揚眉吐氣一輩子了,至於朝廷如何維持,時局是好是壞,她從不委屈自己分心操勞,隻安分顧著那一畝三分地。


    “娘。”楊晉耐著性子和她扯了大半天的家常,總算找到機會把聞芊抬出來,“這是……我的意中人。不知爹爹有沒有和您提起過?”


    楊夫人的臉上露出了一副躲避半天,終於不得不麵對現實的無奈神情,先是往他旁邊瞄了一眼,有點欲言又止地抿唇,又瞄了一眼,正要說話時,仍是不自在地咽了回去,再瞄了一眼,兩眼,三眼,一直沒能開口。


    聞芊饒有興致地站在對麵看她翻眼皮,正數到第八下,楊夫人的金口可算開了:不過依舊是在問楊晉,“她……不是京城本地人啊?”


    對此,楊晉似不知要從何說起,隻好去繁就簡地回答:“呃,她是揚州人士。”


    楊夫人語意不明地哦了聲,顰眉在聞芊身上打量,“多大了?”


    她笑吟吟道:“回夫人,二十了。”


    聽到對麵詫異的啊喲了一下,“二十了呀?歲數可不小了!我們晉兒才二十出頭的。”


    聞芊沒解釋,楊晉聞言已不悅地皺了皺眉,“娘,她二十我也大她兩歲,和年紀又沒有關係。想當初奶奶比爺爺大一歲多,這婚事不也照樣辦了嗎?”


    楊夫人囁嚅了一陣沒再言語。


    或許是因為當初曾在家裏掀起過腥風血雨,出於歉疚,她對待小兒子倒是縱容的時候更多些。


    “那,家裏人呢?”


    “她的家裏人……”楊晉正看向聞芊,她無所謂地笑著把話接過去,“我爹娘去得早,家裏沒剩什麽人,隻有兩個哥哥,在京城……嗯,做點藥材生意。”


    她瞬間給樓硯帶了頂醫館掌櫃的高帽子。


    對於這個出身,楊夫人也沒說滿意還是不滿意,揪著馬麵裙上的雲紋兀自垂眸思索。


    正在此時,楊凝從門外進來,身後還拖著施百川這條人形小尾巴。


    “大伯母。”她拱手行禮。


    楊夫人方才將麵色緩和了幾分:“是凝兒啊……”她對施百川素來沒什麽好感,也就瞧著楊凝勉強順眼些。


    “打攪了,我來找阿晉有些事。”她說完轉向楊晉,“總指揮使讓你去北鎮撫司述職。”


    “現在?”


    “現在。”


    這也太不巧了,什麽都堆到了一塊兒,他看著麵前這才鋪開的爛攤子,實在是放心不下,壓低聲音朝楊凝道,“我才剛回來。”


    “這是指揮使的意思。”楊凝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估摸著是周圍的暗線發現你回京了特地給他稟報的。”


    “寧王舊案的善後事、唐石的死因、紅蓮教餘孽,你招惹了這麽多麻煩,指揮使能放你在外逍遙幾個月已經仁至義盡了。”她說著在堂弟肩頭上一拍,眼神示意道,“趕緊去,這裏有我呢。”


    楊晉在原地左右為難,楊夫人對他這職位本就諸多不滿,對此也隻好輕歎:“快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別耽擱。”


    他遲疑了下,又擔憂地望向聞芊。


    後者揚起眉,輕鬆寫意地笑笑:“瞧我幹什麽,去呀。”


    “……”


    楊晉雖有一肚子話,這會兒卻又沒辦法細說,隻好將她的手握了握,萬般不舍地同施百川往外走。


    背後的三個女人仿佛鼎足而立,隨時能刮起一場罕見的狂風驟雨。


    像是從府上肅殺的氣息裏讀出點什麽來,沿途施百川邊回頭瞅邊問他,“哥,你這是……這麽快就和家裏坦白了?”


    他煩躁地嗯了一聲,接過小廝牽著的馬翻身而上。


    “你行啊,就把聞姐姐一個人留下?”那邊的施百川已經拽過韁繩,毫無同情心的火上澆油,“她那麽厲害,你不怕‘兵戈四起’‘不歡而散’最後‘滿目瘡痍’嗎?”


    “我怕,我怎麽不怕。沒聽見我方才講的話麽?”楊晉越說越心煩,驅馬前行,“你們也真是,就不能替我擋一擋?”


    “哇,歐陽老爺子下的令我哪兒頂撞。”他頗有些幸災樂禍,“你就認栽吧。”


    楊晉舌尖抵著牙槽,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別得意太早,你也快了。”


    施百川不吃這一招,過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樂顛顛地夾著馬腹在繁華的京城中穿街過巷。


    楊晉本就滿腹心事,經此一役回想起之前母親的反應,愈發感覺出師不利,這會兒再讓施百川一挑撥,腦子裏簡直要炸。


    聽他娘那口氣,必然是很在意聞芊的出身,他先前猶豫了很久,把“伶人”這個身份用了好幾種修飾來美化,但寫在紙上,左看右看仍是幹巴巴的幾個大寫的“下九流”。


    也不知,爹爹是怎麽和娘商量的,他們到底又商量出了個什麽結果……


    南北鎮撫司的總指揮使姓歐陽,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嗓門一開,隔著老遠都能聽到回響,對街的武館師父時常以此作為典型,對一幫徒弟誇讚指揮使內功深厚。


    “殷方新那廝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如何跑到濟南去的?”


    “聽人說他已經死了,還是你親眼所見,是真的麽?一回頭可別又詐屍了,紅蓮教那群餘黨呢,清幹淨了嗎?”


    “你這小子,天大的事都堆成山了,隻會叫人傳話!”


    楊晉站在錦衣衛衙門內,心不在焉地應付歐陽恒,思緒翻來覆去裝的全是家中的事。


    他在頂頭上司唾沫飛濺的一係列問話裏忽然做了個決定——倘若爹娘都不同意他們倆在一起,索性就帶著聞芊私奔好了。


    反正上麵還有個大哥,沒自己也不要緊。


    他有一身功夫,江湖、廟堂的朋友都不少,隨便去哪裏,回廣陵也行,怎麽都餓不著她。


    歐陽指揮使說累了,摁著金錯刀就近撿了把椅子坐下,“其實年前升鎮撫使的諭令就已經下來了,因為你來信說要在濟南多留一陣,吏部那邊就一直耽擱著。正好你回京,趕緊跑一趟去把場子走完——也是沒見過你這麽心大的,升官都不積極,這是討媳婦了怎麽的?那麽消極怠工。”


    楊晉敷衍地抱拳應下,在歐陽恒的喋喋不休中一路渾渾噩噩地拿著文牒去吏部報到。六部位於都督府的正對麵,這會兒大概剛下朝,門口人滿為患。


    他在等批複的漫長過程裏開始後悔起來。


    眼下府上的情況怎麽樣了?


    果然還是不應該把聞芊一個人丟在家裏的。


    她人性子那麽倔,又要強,倘若母親說了什麽過分的話,必然會揭她的傷疤,兩個人一言不合興許還能吵起來。


    偏偏楊凝又是個最不會打圓場的,整個楊家也沒人能幫著她。


    聞芊孤身在外,眼下腿傷未愈,受這樣的委屈心中定然難過,怪他照顧不周,怪他沒有護著她,說不準要負氣離開,如果就此不告而別。


    如果就此不告而別……


    那該如何是好!


    楊晉越想越糟糕,連官印也隻是胡亂蓋了了事,從六部出來便飛快上馬往回趕。


    正值半上午的時候,門前的下人拎著掃把在清掃落葉,看見他行色匆匆的進來,張口叫了聲“少爺好”。


    楊晉草草頷首,“和我一同來的那位姑娘呢?”


    少年指了指身後,“被夫人叫到房裏去了。”


    他先是一怔,隨即發問道:“去她房裏作甚麽?”


    “這個,小人就不清楚了。”


    有什麽事非得去娘那兒關上門說不可?


    楊晉狐疑了片刻,心下瞬間有不好的預感,難道……是要驗身?


    他不是沒聽說過深宮後宅那些懲治妾室和下人的法子。


    若在從前,聞芊腿腳無恙時倒還好,如今她行動不便,萬一被人欺負了……


    楊晉不敢深想,咬咬牙,當下撩袍心急如焚地朝正院北房跑。


    楊家大夫人的臥房,門正虛虛掩著,周圍不見丫鬟,裏麵卻隱約傳出人聲——聞芊的確在此!


    他未及多想便破門而入。


    “聞芊!”


    正對著的是兩個一臉茫然和怔忡的小丫頭,二少爺畢竟已是青年男子,即便來夫人房內也極少有莽撞擅闖的。


    楊晉顧不得解釋,目光在四下環顧,外間沒人,裏間的珠簾卻尚在微微晃動,是楊夫人的聲音:


    “這東西要敷多久?涼颼颼的……快有一炷香了吧?”


    簾子後聽到那個清脆嫵媚的嗓音。


    “還早呢,得兩炷香的時間才能洗。”聞芊背對著他而坐,“這個呢叫做‘玉容膏’,唐朝時最盛行的療麵方子,用珍珠、胡粉、水銀和豬脂調製而成的,適合冬季用,可治麵容憔悴無光,青黑,發皺……每日睡前隻要敷上小半個時辰,不出一個月,您這臉便能細膩光滑,還能白裏透紅。”


    “是嗎?”楊夫人若有所思地點頭,“難怪你都二十了,這臉蛋還跟小姑娘似的。”


    “何止啊。”她輕輕一笑,另換了一盒脂粉,“您再試試這個,我特製的手膏,可以潤皮膚,防止幹裂。”


    三個女人湊在一塊兒往脂粉盒裏舀了幾勺在手背上塗抹,嘖嘖稱其。


    “確實比我平日裏使的油脂好用多了……你這盒送我?那你自己還有嗎?”


    “我多著呢。”聞芊拉著她的手邊擦邊笑道,“娘你要是喜歡,我那兒還有幾瓶利汗紅粉,夏日裏止汗治痱子特別好用。”


    楊晉:“……”


    許是終於發覺旁邊站了個什麽玩意兒,三人齊齊轉過頭來,楊凝同楊夫人臉上各自敷了層深綠色的不明物,隻餘雙目與嘴露在外,正眨著眼睛看他。


    *


    總算等聞芊伺候完楊夫人,楊晉拉著她一路走到長廊的僻靜之處。


    “幹嘛呀。”她任由他拽著,笑盈盈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佩服我了?”


    眼見周遭無人,楊晉才用力攬住她,心服口服地笑道:“佩服,在下自愧不如。”


    聞芊懶洋洋地靠在他懷裏,歪頭狡黠地開口:“方才跑那麽急進來,怎麽,擔心我啊?怕被你娘吃了不成。”


    他無奈地輕歎:“是啊……你怎麽想出這招的?”


    “早就告訴你了,女人對胭脂水粉生來就沒有抵抗力。”聞芊挑起眉得意道,“還不誇我?”


    楊晉笑了笑,捧起她的臉低頭在唇上吻了一下,“是是是,你最厲害了。”


    美色當前她倒也坐懷不亂,兀自自得了一陣,有條不紊地安排道:“來,現在該和我說說你爹了。”


    午後將新住處收拾妥當,聞芊帶著菱歌和遊月去了東華門外的雲韶府。


    雖說放了人家鴿子,好在有楊家這麵閃閃發亮的金字招牌,對方聽命來意,很痛快地便同意將她二人留下學藝。


    旅途的終點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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