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鯉有意阻止孟倉開口,江溫酒不是沒有看出來。實則他對孟倉隻出口了一個“太”字的那句話,也有那麽幾分興趣。隻可惜商青鯉明顯不打算讓孟倉有說出口的機會,江溫酒心下覺得有些可惜,搖了搖頭,琢磨著總有一天要讓商青鯉在他麵前袒露出所有秘密與心事來。


    江溫酒兀自走了會兒神,回身時一個衙役的刀已當胸而來,他執劍在手,君子意並未出鞘,輕輕一點,劍尖不偏不倚正好點到衙役胸前穴道。


    孟倉最後還是死在了商青鯉的刀下,他至死也沒有說出“太”後麵的那個字。


    江溫酒與人動起手來,亦是不急不緩,長袖翻轉間點了好幾人的穴道。比起他閑庭信步般的打法,傅阿骨出手就狠辣的多。


    一柄軟劍在他手上被揮舞出漫天銀光,而他劍下之人,無一活口。他淡綠色的貓兒眼一如最初的清澈幹淨,唇邊還帶著燦爛笑意,看起來美好的像是個未及冠的青澀少年。


    “阿骨。”商青鯉拔刀格開傅阿骨刺向一個衙役胸口的劍,道:“夠了。”


    “誒?”傅阿骨眨了眨眼,把軟劍橫在胸前看了眼劍上的血跡,伸手輕輕一彈劍身,劍身顫動,血珠滴在地上。他嘟嘴道:“師娘,他們是壞人。”


    商青鯉收刀入鞘,張口欲言,被她從傅阿骨劍下救出的那個衙役轉身便跑,她眼角餘光恰好瞥見他後頸上老鷹的紋身。那一瞬間被塵封於記憶中的往事排山倒海呼嘯而來,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十一個隻長她五歲的女孩兒盡數死在了那場大火裏。


    比她還小一歲的當歸跪在她麵前不停叩首,潔白的額頭在金磚上磕出嫣紅的血,蒼白著臉一字一決絕地求她道:“主子,要好好活著。”


    而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當歸縱身跳入火海,活生生把自己燒死。


    那一年她八歲,當歸七歲。


    那一年黑衣人頸後的老鷹紋身像燒的火紅的烙鐵一樣,狠狠烙進了她的心裏。


    “是了,他們都是壞人。”商青鯉心裏一疼,喃喃道。她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想要拔刀出鞘。


    “噌!……砰砰——”一直注視著她的江溫酒手中的君子意驀地出鞘,他衣袂翩飛間剩下的衙役全部倒地。他旋身落在商青鯉麵前,笑的肆意:“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快哉,快哉!”


    ……


    三人連夜離開了這片樹林。


    他們走後不久,一個白衣人鑽進了林中,在狼藉的林間掃視一圈後站到了孟倉的屍體旁,他盯著孟倉的屍體看了許久,而後用手上的劍輕輕挑開孟倉的手,孟倉手掌掩蓋下的地上赫然有個血字——


    “錚”


    ??


    ??


    ☆、一七。何妨同看戲。


    黎明初至,薄霧輕煙流轉,天地間盡是濃鬱的石青色。


    商青鯉牽著驚蟄漫步在晨色裏,有涼薄的晨風拂過。時辰尚早,長安城的城門還未開放,草色繁盛的城郊,隻有零丁的行人步履匆匆而過。


    江溫酒與傅阿骨一左一右並肩走在她身旁,江溫酒的馬許是在昨夜那場打鬥裏受了驚,掙脫了韁繩竄入樹林深處不見了蹤跡,故而他此時隻抱了醬油在手上。


    比起江溫酒那匹受不得驚嚇的馬,驚蟄與醬油倒是自在從容得多。昨夜裏匆忙出手,商青鯉沒能顧上醬油與驚蟄,混亂中一馬一貓都機警地遠遠跑開了。等到他們結束打鬥,整理行裝時,驚蟄和江溫酒的馬都不見了蹤跡,反倒是醬油蹲坐在林中一棵鬆樹上,衝商青鯉柔柔“喵”了聲。


    江溫酒飛身把醬油從樹上撈入懷裏,失笑道:“你的馬和我的馬約莫是私奔了,從此山林間逍遙,也是自在日子。”


    “臭道士。”傅阿骨把軟劍收入腰帶間,倚著樹抱胸斜睨了一眼江溫酒,道:“張口便是私奔,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道士。”


    不正經的道士聽言隻笑不語,火堆上隨風搖曳的火花淡淡的光線照在他身上,青色的道袍,旖旎的眉目,堪以入畫。


    商青鯉掃視過一片狼藉的林間,眸光在伏在地上的一具具屍體上停頓了下,神色自若道:“驚蟄不會跑遠,我們先離開這裏。”


    果不其然,他們出了樹林,順著官道未走多久,便聽得身後有馬蹄聲漸行漸近。回頭便見驚蟄邁著馬蹄,步子悠閑地跟在了他們身後。


    天色還未大亮,放眼望去隻看得見籠在薄霧裏的山水城郭。商青鯉從見到孟倉起就起伏不定的心神,在漸漸明朗的天色裏慢慢平緩了下來。


    “阿骨,昨夜裏那些人為什麽要追你?”一路行來,身旁兩人似有意似無意地都沒有開口說話,商青鯉這麽一開口,倒是打破了維持了數個時辰的安靜。


    “呃…”傅阿骨一腳踩進道上一個泥坑裏,他皺了皺眉頭把鞋子上沾滿了泥的那隻腳在草叢上蹭了蹭,道:“昨夜出了林子沒多久便與他們撞見了,看他們一個個舉著火把匆匆趕路的樣子挺有趣的,就搶了支火把來玩兒。其實…也沒什麽好玩兒的,明明都丟回去了,誰知還是被追了一路…”


    “……”


    從昨晚見到孟倉以後,商青鯉心頭便一直有幾個想不明白的地兒——孟倉並非北楚之人,怎麽會出現在北楚?那些後頸有紋身的人怎麽會穿著北楚衙役的官服?傅阿骨又為何會與孟倉扯上關係?


    她想過種種可能,獨獨不曾料到…孟倉追傅阿骨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被搶了一支火把,一時無言,不知作何表情。


    倒是一旁的江溫酒聽言笑了一聲,悠然道:“確實有趣。”


    江溫酒想到昨夜商青鯉見到孟倉時反常的神色以及後來瞥見那些衙役後頸紋身時周身抑製不住的殺意,心中若有所悟,想來商青鯉與這些人之間必是有一番恩怨糾葛的。孟倉若不是為了支火把,也不至於與商青鯉撞上,從而送了性命。


    “臭道士,你敢笑話我。”傅阿骨瞪眼道。


    “…笑話你?”江溫酒微微一哂,鳳眼斜飛。


    “哼!”傅阿骨偷偷瞄了眼神色難辨喜怒的商青鯉,扭過頭不再理江溫酒。他埋著頭走了會兒,忽然耳朵動了下,鼻子一皺,湊到商青鯉耳邊悄聲道:“師娘,身後有人跟上來了…”


    在傅阿骨開口之前,商青鯉便已察覺到有熟悉的氣息接近,身後這人曾從長安一路跟著她到太虛宮,出了太虛宮又一路跟著她,直到她與江溫酒乘船離開荻花城。這人輕功實在是好,又極擅長隱藏氣息,商青鯉早前就明白一時半會兒甩不掉這人。但好在她感覺不到這人的惡意,也就沒有急著去弄清楚這人到底是誰,來自哪裏。


    此時她側眸看了眼湊到身旁的傅阿骨,眸中閃過一抹暗色,也學著傅阿骨神秘兮兮的樣子,壓低了聲音道:“阿骨去把他抓出來玩玩。”


    傅阿骨貓兒眼一亮,淡綠色的瞳孔中像是有流光飛舞,他揉了揉拳頭,笑道:“師娘放心。”


    但見他轉身輕輕一點腳尖,人已如風遠去,轉瞬便已走遠。


    江溫酒見此揚了揚眉梢,抬眼看著前方已不遠的城門,忽然道:“你在長安可有去處?”


    商青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巍峨的城牆落在眼裏,想了下,道:“逍遙王府。”


    “逍遙王府…”江溫酒眸色略深,若有所思道。


    “嗯?”商青鯉回頭看了他一眼。


    江溫酒搖了下頭,垂眼掃過在他懷裏打盹兒的醬油,眸中泛起細碎波光,道:“鬥茶大會之後便是夏祭,向來是由國師主持的,此次…”他稍稍一停頓,又接著道:“我少不得要進宮去與皇帝商討具體事宜,宮中無趣,醬油借我幾天,如何?”


    “…呃?”商青鯉有些詫異,道:“醬油它…”


    “我記得你昨夜裏對阿骨說過我是你朋友…”江溫酒打斷商青鯉的話,似笑非笑道。


    “……”他眉眼帶笑,晨間空蒙的山色落在他眸間,鳳眸一眨,眼尾像是有流光掠過。商青鯉沉默了瞬,道:“別把它餓著。”


    “好。”江溫酒朗朗一笑。


    入了城商青鯉便與江溫酒道了別,她站在城門口看著江溫酒抱著醬油遠去的背影,心頭有異樣滑過,不容她捕捉到那縷異樣究竟代表什麽,轉瞬消散。她抿了下唇,牽著驚蟄自行去了逍遙王府。


    王府門口的守衛還是上一次的兩人,見她來也不再通報,殷勤替她牽了驚蟄,領著她進了府。


    進府迎麵便撞上換了朝服邊走邊打著嗬欠的玉輕舟,朱色的圓領的朝服襯著他白淨的膚色,杏仁眼裏有著未曾消散的睡意,一側穿著藏藍色勁裝的謹言正攙著他慢悠悠穿過走廊。


    “阿鯉。”玉輕舟一個嗬欠打到一半生生憋住,抽了下嘴角,歡喜道。


    “王爺。”商青鯉頷首應道。


    玉輕舟整個人頓時精神了,他拂開謹言攙著他的手,三兩步走到商青鯉麵前,上上下下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又抬頭看了眼還未大亮的天色,摸了摸頭,道:“阿鯉這是趕夜路了?”


    也不等商青鯉應他,他便吩咐謹言帶商青鯉去廂房休息。商青鯉並未推脫,這一路走來她確實有些疲憊,進了屋子便在榻上睡下了。


    睡醒以後又喚了丫鬟提了水來沐浴,把一身的風塵洗刷幹淨。梳洗完畢,商青鯉拿了塊帕子正坐在窗邊擦頭發,便聽見對麵的房門“嘎吱”一聲開了。她抬眼透過窗戶望去,一身白衣的九公主玉折薇正推門而出。


    商青鯉擦頭發的手一頓,她倒是不曾料到玉輕舟竟然讓謹言帶她到了玉折薇住著的院子裏。


    “商姑娘。”玉折薇走到院子中間,恰好看見對麵廂房裏坐在窗戶邊的人,稍一凝目,開口喚道。


    “…九公主。”商青鯉擱下手上的帕子,起身推開房門,幾步走到院中,應道。


    “嗯。”玉折薇輕輕點了點下顎。


    她“嗯”了這一聲之後再沒了下文,商青鯉素來不擅長與人搭話,何況與玉折薇並不熟,是以也不再開口。


    兩人直直站在院子裏,靜默無聲。


    玉輕舟推開院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詭異的畫麵,他伸手拍了拍額頭,湊過去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玉折薇轉眸看向玉輕舟,道:“賞花。”


    “……”玉輕舟眨了下眼,看了眼也向他看過來的商青鯉,勾唇笑道:“阿鯉必定也是在賞花,我明白的。”


    商青鯉挑了下眉,沒有搭話。


    玉輕舟又笑了笑,道:“九妹,阿鯉,我下朝的時候聽說城西新開了家茶園,園子裏請的戲班子唱腔一絕。我已經打發了慎行去訂個雅間,一起去聽聽?”


    “皇兄都說是一絕了,自然要去聽聽看。”玉折薇道。


    商青鯉心中尚在計劃著今晚要去玉府走一遭,摸進長樂居裏麵去看看玉落溪有沒有留下些什麽線索,聽言本欲拒絕,卻見玉輕舟已眼巴巴向她看來,左右下午沒什麽事,她隻略一猶豫,便點頭答應了。


    玉輕舟興致勃勃回房換了身常服,又讓謹言拿了兩頂白色的帷帽出來。他取過一頂帷帽將它戴在了玉折薇的頭上,滿意的看著玉折薇的容貌被垂下的白紗擋住。又取了另一頂湊到商青鯉身旁,想要將它戴在她頭上,卻見商青鯉向後退了兩步,避開了他戴帷帽的動作。


    “阿鯉…”玉輕舟有些不滿。


    “不戴。”商青鯉已率先向王府外走去。


    “唉。”玉輕舟歎了口氣,看了眼手裏的帷帽,到底還是把它丟給了謹言,道:“算了。”


    府外已經備好了寬敞的馬車,三人鑽進車廂坐好,謹言便跳上馬車做了車夫,驅車向城西去了。


    ☆、一八。又起靜雲風。


    城西新開的這家茶園頗為別致。


    茶園並未建在街道兩側,反倒是在一條深巷裏。巷子略窄,青色的藤蔓爬滿了兩邊的白牆。長長的巷道盡頭,便是茶園所在。


    窄小的巷子是容不下馬車穿行的,三人在巷口便下了車。玉輕舟下巴衝站在巷口等候多時的慎行微微一抬,慎行已自覺轉身引路。


    順著巷道走到頭,一道開在白牆上的圓形拱門赫然入眸。門上一塊竹製的匾額,上書“山水居”三個行書大字,拱門兩邊掛了副竹底對聯,寫的是:“十載許勾留,與梨湖有緣,乃嚐此水;千秋同俯仰,唯青山不老,如見故人。”


    這一手字映帶安雅而筋力老健,風骨灑落,觀之不凡。玉輕舟不由停下腳步,細細品過這字,又朗聲將對聯吟了遍,笑道:“看來這園子的主人倒是個妙人。”


    商青鯉瞥見聯上“梨湖”二字,方才想到這城西確實有一片梨湖,因春日裏湖邊沿堤綿延數裏灼灼盛開的梨花而得名,算得上是長安一處盛景。每年梨花正開的時節,遊湖泛舟的才子佳人不在少數,倒也成全了幾段風流佳話。


    她尚在神遊,便聽得玉輕舟又道了句:“若是我猜的不錯,這園子應是建在梨湖邊的,臨湖品茶聽戲,當真愜意。”


    商青鯉斂了下思緒,抬眼看著從園子裏探出牆頭的幾枝海棠,應道:“言之有理。”


    間或有人從拱門裏進出,三人也不好一直堵在門口,玉輕舟聽言目光在對聯與匾額上流連了一瞬,搖了搖頭,示意慎行繼續前行。


    進了拱門,便覺豁然開朗,眼前是一方露天的院子,院子裏種了幾樹海棠,中間筆直用鵝卵石鋪出一條路通往對麵的大堂。


    午時剛過不久,大堂裏人不多,稀稀疏疏坐了幾桌,桌邊人大多都嗑著瓜子說些閑話打發著時間。見有人進來,便不自覺抬了眼看過來,身為一個貪圖享樂的逍遙王爺,長安城內識得玉輕舟的百姓不在少數,何況來城西這些茶園酒樓裏消遣的也沒幾個當真是普通百姓。


    有些有眼力勁兒的起了身便要向玉輕舟行禮,玉輕舟擺了擺手笑道:“本王隻是來聽聽戲,這些個禮節就免了吧。”


    他說完便負手上了二樓,上樓梯之前還不忘回頭看一眼商青鯉,道:“阿鯉,我牽著你上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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