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繚繞的大殿裏,馥鬱茶香在鼻尖纏綿。


    二百一十六名茶商烹茶結束之後,殿中隻留下了在十一輪鬥茶品中獲得每輪第一名的茶商。其餘二百零六名茶商得了玉空寒幾句誇讚,便被侍者領著出了摘星樓。


    那名贈商青鯉青金石令牌的年輕商人恰在這十一名之列,出乎商青鯉意料的是絡青蚨在離開的二百零六人中,絡青蚨這麽一走,她更猜不透玉無咎此次進宮的目的。


    時近未時,玉空寒與白蒹葭在兩百零六名茶商走後不久,也起駕離開了摘星樓。


    侍者將殿中茶商們離開後空出來的宴幾撤下,不多時便有數名宮女捧著食案魚貫而入。


    宮女們將食案上的幾碟點心幹果擺上殿中諸人身前的宴幾便躬身退下了,商青鯉垂眼掃過幾上的山藥棗泥糕、合意餅、雪山梅等吃食,伸手拈起一粒雪山梅在指尖把玩。


    皇帝與皇後不在,殿上霎時便眾口囂囂似雀喧鳩聚。商青鯉看了眼易容成傳察使的玉無咎,見他走到季棠身邊正低聲同季棠說著什麽。季棠麵上掛著儒雅得體的笑,一雙眼卻時刻留意著殿中諸人的情形。


    商青鯉眸光一斂,拈在兩指間的雪山梅被指腹蹭掉了裹在梅子上的糖粉,白色的糖粉沾上指腹,梅子變得有些黏手。她看著手上這粒略有些幹癟的梅子,不由想著若是此時她能凝一絲內力,便可以不動聲色將這粒梅子彈向玉輕舟或江溫酒。


    隻可惜,她被困在絡府的這段時間裏,她已經暗中試過無數次,卻怎麽也無法將遊走於經脈中的內力凝聚於丹田。


    將梅子丟進碟子裏,商青鯉無聲的歎了口氣。


    那粒暫緩疼痛的藥丸似是藥效將過,盤著的腿上隱隱有疼痛感傳來。商青鯉皺了下眉,一手撐上身前宴幾,想要挪動一下雙腿。跪坐在她身後的丫鬟已微微傾身,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背上。


    旁人看上去隻當是丫鬟想要為她捶背,商青鯉卻清楚地感覺到丫鬟隱藏在袖子裏的手有兩指剛好落在她後背心俞穴之上。丫鬟指尖凝而不發的內勁讓商青鯉身子一僵,她沉著眼收回了撐在宴幾上的手。


    這個丫鬟功夫異於常人的好,致使商青鯉不敢輕舉妄動。若隻是個身手一般的女子,商青鯉大抵早就清清嗓子揚聲喚一句“江道長”或“逍遙王”了。隻要她開口,玉輕舟亦或是江溫酒,都能聽出她的聲音來。偏偏這個丫鬟反應敏捷,身手了得,一如此時她的手剛撐上宴幾,丫鬟的兩根手指已經擱在了她的心俞穴上。


    她若真想出聲引起江溫酒他們的注意,隻怕剛出口一個字,就再也無法開口了。


    腿上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密密麻麻的疼。商青鯉深深吸了口氣,垂在身側的手在袖子裏攥成了拳頭。


    小半個時辰以後玉空寒與白蒹葭回到摘星樓,鬥茶大會繼續。


    餘下的十一名茶商相繼起身步入殿中長桌旁,添水、碾茶、烹茶、溫盞、提壺斟茶,一氣嗬成。十一盞茶被侍者呈至玉空寒身前宴幾上。


    這是鬥茶品的最後一輪,這一輪取勝的茶商將有成為皇商的機會。因此為避免朝臣與茶商之間互有牽扯,這一輪的評選為皇帝親點。


    玉空寒掃過宴幾上的茶盞,賞過湯色以後又嗅過茶香,伸手點了其中的一盞。


    每一名茶商所用的兔毫茶盞都不盡相同,或是顏色上有淺淡之分,或是形態有別,玉空寒點過的這隻茶盞敞口、深腹、色紫黑,正是贈商青鯉青金石令牌的那位年輕商人所用的茶盞。


    年輕商人見此上前兩步,叩首道:“草民路青,參見陛下。”


    “平身。”玉空寒打量了路青兩眼,道:“皇商之事,擇日由戶部侍郎與你磋議。”


    “謝陛下隆恩。”路青恭敬道。


    玉空寒擺了擺手,路青並其他幾名茶商躬身回到了宴幾後坐下。


    直到路青在宴幾後坐下,商青鯉才收回了盯著路青看的目光。她想到長安城中沈為君的抱古齋,又想到來長安時在城西小憩過的那家叫縷縷炊煙的酒樓,還有那枚皇家才有的青金石打磨雕刻成的令牌——這個路青的身份隻怕不是商人這麽簡單。


    之後便是鬥茶大會的第二場,茶百戲。


    在逍遙王府裏看過玉無咎行雲流水般的烹茶點茶之後,殿上大儒也好,世家大族的翩翩佳公子也罷,商青鯉想,雖然她受困於玉無咎,但也不得不承認,沒有一個人的動作有玉無咎那樣賞心悅目。


    茶百戲結束之後便是夜宴,珍饈美酒,琴樂歌舞,都是不缺的。


    商青鯉斟了幾杯酒來喝,期間或是看一眼玉輕舟,或是看一眼江溫酒,明明人就在不遠處,卻苦於無法引起他們的注意。綿柔的酒液不像燒刀子那樣辛辣,入口卻莫名覺得有些苦澀。


    等到夜宴結束,商青鯉的腿已經沒有了知覺。她是被身後的丫鬟架著離開的摘星樓,出殿門的時候她側頭回看了大殿一眼,恰好見到正向江溫酒走去的原欺雪,以及正在與身旁玉輕舟說著話的江溫酒。


    出了摘星樓,被丫鬟架著上了季府的轎子,轎夫抬著轎子緩緩向季府走去。


    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裏,商青鯉有些疲憊的瞌上了雙眼。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猛地一晃,而後重重落在地上,商青鯉睜開眼,坐直了身體,伸手想要撩開轎簾。


    坐在一側的丫鬟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冷冷道:“呆著別動。”


    言罷自行掀開轎簾下了轎子,商青鯉在轎中聽得轎前有人問道:“朝雲,東西拿到了麽。”


    這音色商青鯉熟悉至極,正是玉無咎。


    “拿到了。”被喚作朝雲的丫鬟回道。


    “嗯…你回季府吧,她交給我。”玉無咎道。


    “是,九爺。”


    衣袂淩風的聲音傳入耳中,而後便是一片寂靜。


    一隻手掀開轎簾,接著探進來半個身子,玉無咎臉上的易容還未去掉,入眼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抱歉。”玉無咎伸手將商青鯉攬入懷中,抱著她出了轎子。


    轎子停在一條很深的巷子裏,轎夫們早已不見身影。沉沉夜色裏,冷月慘淡的光輝灑落而下。夜風透過衣衫鑽進心裏,有些說不清的冰冷。


    商青鯉沒有應聲。


    玉無咎抱著她沿著巷子向絡府走去,一時隻聽得見他雪白錦靴落在地上的聲音。


    “明日我們離開長安,去南蜀。”


    商青鯉閉上眼,依舊沒有應聲。


    走到巷子盡頭的時候,玉無咎腳下一頓,冷聲道:“閣下是?”


    “賞月的。”雍容的音色裏浸著兩分笑意。


    “……”商青鯉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睜開雙眼,向前看去。一條細窄的街道連通著對麵的巷子,巷口一人籠在陰影裏,看不清模樣,隻隱約得見他頎長的身形,和在夜風裏飛揚的寬大袖袍。


    玉無咎沉默了一刹,遲疑道:“江道長?”


    江溫酒從巷口走出,抖了抖袖袍,道:“傳察使大人這是偷了季夫人出來…賞月麽?”


    “……”玉無咎抱著商青鯉的手緊了緊,道:“道長意欲如何,不妨直說。”


    “不如留下一起賞月?”江溫酒輕笑一聲道。


    “……”玉無咎目色一冷,抬步轉身就要離開。


    “貧道的意思是…”江溫酒腳下一點,人已經落到了玉無咎麵前,笑道:“留下季夫人陪貧道一起賞月。”


    “貧道”兩個字落入商青鯉耳裏,她不由一挑眉,第一次聽這人如此自稱,當真是不正經的很。有些煩悶的心情,卻在這聲“貧道”裏變得輕快了起來。


    “嗬。”玉無咎冷笑一聲,道:“那便看道長的本事了。”


    他凝神探視了片刻,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隱藏的氣息,飛身把商青鯉放到巷子上的一處屋頂上,眸色複雜的看了商青鯉一眼,而後回身落到巷子裏。


    玉無咎沒有用兵器,江溫酒的君子意亦不在身旁。兩人赤手空拳而戰,江溫酒使一套掌法,玉無咎使一套拳法,交戰在一處。


    江溫酒的掌法招式隨意,或推掌或壓掌或劈掌,每一招看起來都輕飄飄的,像是沒有什麽力道,廣袖流雲,像是閑庭信步拈花般悠閑。


    玉無咎的拳法亦不是走的剛猛路子,或直拳或勾拳或擺拳,間或還有兩招刺拳,接起江溫酒的招來不急不緩,從容自若。


    兩人從巷子裏打到屋頂,又從屋頂打到巷子裏,江溫酒朗聲笑道:“痛快。”


    “什麽人?!”不遠處傳來禁衛軍的一聲怒喝。


    江溫酒臉色一肅,出招速度由慢變快,掌法由柔變剛,他變招之快讓玉無咎有些始料不及——明明是同一套掌法前後差別竟然如此之大,先前若山間緩流的小溪,此時卻突如巨浪滔天的江海。


    玉無咎心下詫異,變招不及,被江溫酒一掌擊上左肩,玉無咎腳下一個踉蹌,人已後退了兩步。


    江溫酒飛身上了屋頂,一把將商青鯉抱入懷裏,踏著屋頂轉瞬走遠。


    ☆、二四。暖水濯我足。


    一彎月牙掛在樹梢上,銀輝冷冷清清籠罩著長安城。


    江溫酒抱著商青鯉踩著屋頂一路疾行,青絲逶迤,廣袖生風,像是要奔月而去。


    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鑽入鼻腔,平和而雋永,令商青鯉覺得沉靜且舒暢。她仰頭向江溫酒看去,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眼角眉梢,旖旎繾綣。


    商青鯉眼睫輕顫,道:“多謝了。”


    江溫酒低低笑了一聲,並未言語,避開巡街的禁衛軍,把她帶回了太極殿。


    太極殿位於大內東六宮之一的太極宮內,東六宮統稱為東宮,北楚建國以來一直有“太子掌東宮”的說法,故而東宮也是太子宮。


    而太極殿,則是曆任國師來長安主持祭禮時暫居之處。


    太極殿看上去素淨雅致,窺不見半分皇宮裏的富麗堂皇。正殿內掛滿了白色紗幔,見之便覺淒清。


    江溫酒把商青鯉抱到側殿的榻上,緩緩鬆開環著商青鯉的手,接著抱胸向後退了兩步,微微歪著頭上下打量了幾眼坐在榻沿上的商青鯉。


    她穿了件淺紫色的留仙裙,裙擺鋪在榻上,如刹那花開。見慣了商青鯉紅衣時極張揚又極清冷的模樣,這樣淺淡的紫色,襯著那張陌生的清秀容顏,倒有幾分輕羅小扇白蘭花的溫婉。


    江溫酒打量的目光太過明顯,商青鯉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問道:“看什麽?”


    聽言,江溫酒長眉一挑,邁步走到榻前,稍稍一傾身,一隻手已經撫上商青鯉的臉頰,他掌心溫熱,肌膚細膩如上好的羊脂玉,商青鯉一僵。


    指尖順著臉頰劃至鬢邊,勾起貼合在商青鯉臉上的人(皮)麵具,輕輕將它掀下,江溫酒用眼神描摹過商青鯉的眉眼唇鼻,伸手解開她被玉無咎封住的周身穴道,笑吟吟道:“還是這樣順眼。”


    “……”穴道解開之後,遊走於經脈中的內力便自行向丹田湧去,隻要過了今夜,她武功便能恢複。商青鯉輕舒了口氣,伸手撫過自己的臉頰,抿了下唇,道:“多謝。”


    將掀下的人(皮)麵具揉成一團扔出窗戶,江溫酒倚在窗邊,道:“道謝的話你今夜已說過兩遍了。”


    說完他眉眼一轉,想起當日在太虛宮裏也曾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商青鯉的反應是……請他喝酒。是以江溫酒又道:“我言下之意是…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嗯?”腿上又一次像是在被無數隻螞蟻啃噬著,商青鯉蹙了下眉,抬眼看向江溫酒。


    他倚著那扇敞開的窗戶,窗外走廊上的宮燈,對麵的宮殿,還有天上那彎月牙,都在他身後,襯著他無雙的容色,意態風流,堪以入畫。


    “朋友麽。”江溫酒鳳眸裏有光影搖曳,像是身後月牙的清輝揉碎在了他眸間。商青鯉蹙眉的模樣落在他眼裏,江溫酒臉色略沉,幾步上前,道:“怎麽了?”


    商青鯉搖了下頭,無意向江溫酒提及曾被玉無咎金針封穴的事,反倒是在心中細細咀嚼了他那句“朋友麽”裏“朋友”二字的含義。她茶色眼瞳裏現出些猶豫,又很快散去,到底還是決定與江溫酒把話說開,“你會出手助我,其實…是因為我手上有鴻雁刀吧。”


    眉梢輕輕一揚,江溫酒探身一手握住商青鯉的手腕,另一隻手號上她的脈搏,道:“猜對一半。”


    丹田內此時凝聚的內力尚且不到一成,商青鯉自是掙不開江溫酒的手,隻得任由他把脈,聞言道:“隻一半麽。”


    “自然。”江溫酒收回手,鳳眸裏有暗流湧動,他語氣有些不愉,道:“金針封穴?”


    “……是。”商青鯉頓了下,坦白道。


    “穴位。”江溫酒道。


    他適才號脈,隻覺商青鯉脈相滯澀更勝之前,能探出些金針封穴的痕跡,卻不能探出被封住的是哪個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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