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誰寄錦書來。


    玉輕舟與江溫酒到的時候,商青鯉正與沈七在過招。


    顧輕搬了個凳子坐在走廊上目不轉地盯著院中衣袂翻飛的二人,不時拍手叫好。


    “……”


    這一幕顯然在玉輕舟意料之外,他轉頭看了眼身旁的江溫酒,卻見他鳳眸瞥過交手的二人落到了坐在走廊的顧輕身上,意味深長道:“路青。”


    “路青?”玉輕舟眼珠一轉,杏眼向顧輕看去,上下打量了幾眼後道:“確實是鬥茶大會上的那人。”


    自玉輕舟與江溫酒一腳踏進院子起,商青鯉就注意到了二人,因此縱身給沈七連喂了數招之後便旋身落到了一旁。


    “姐姐!還……”顧輕見商青鯉收手,意猶未盡地開口,轉眸卻望見院中突然多出來的二人一貓,立時住口不語。


    玉輕舟今日手上握了把折扇,見此“唰”地一聲抖開手中折扇,晃著扇子走到商青鯉身旁,語氣哀怨:“阿鯉,你怎麽可以把別的男人藏在你的院子裏?”


    “……”商青鯉看了眼江溫酒,又俯身摸了摸從江溫酒懷裏跳到地上圍著她打轉的醬油,道:“她…”


    這時顧輕已湊到商青鯉身邊,朝著玉輕舟拱手一禮,笑眯眯接過話道:“草民路青,見過逍遙王。”


    她向玉輕舟行過禮之後又笑著衝江溫酒揮了揮手,道:“江道長好。”


    江溫酒的目光在顧輕臉上停留了一瞬,漫不經心應了聲:“嗯。”


    顧輕一摸鼻子。


    “哦?”玉輕舟玩味一笑,看了眼跟在顧輕身後的沈七,道:“今兒早朝上父皇還讓戶部侍郎下朝後去與路老板蹉議皇商之事,沒想到路老板竟在本王府上,倒是有趣。”


    心知所謂的“蹉議”便是查她的底細,雖說北楚這邊的幾處生意並非是以她的名義做的,但顧輕對於成為北楚皇商自始至終都是沒有想法的,當日參加鬥茶大會不過是因為想親眼目睹一番在南蜀從未見過的茶百戲。


    聽得玉輕舟此言,顧輕笑了下道:“王爺…”


    玉輕舟晃著扇子打斷她的話,道:“本王現在隻關心一件事,你跟阿鯉什麽關係?”


    “進屋說。”商青鯉在一旁出聲道。


    她言罷便轉身上了走廊,推門進了廂房。醬油甩了甩尾巴,走到江溫酒身邊拿頭蹭了蹭他的腿,而後一步一回頭的往房間走。江溫酒鳳眸裏漫過笑意,隨在醬油身後,一並進去了。


    玉輕舟:“……”


    他頓了頓,終是一合手中折扇,執扇敲打了下另一隻手的掌心,不甚愉快地看了眼顧輕,道:“跟本王進來。”


    顧輕看著玉輕舟的背影,眸底猶豫之色一閃而過,回頭囑咐沈七道:“你在門外候著。”


    到底還是提步跟著玉輕舟進了屋。


    商青鯉眸光在後進來的玉輕舟與顧輕兩人身上來回掃了兩眼,徑直在屋子一邊的茶幾旁坐下,逗弄起跳到她膝上的醬油。


    再抬眼就見江溫酒隔著一張茶幾在她身側坐下,笑吟吟一指擺在茶幾上的棋盤。這棋盤本是前兩日她腿上金針還未消去不便出門時,問玉輕舟要來打發時間自弈用的,此時見江溫酒有邀她對弈之意,不由起了兩分興致,挑眉看了江溫酒一眼。


    她邊拈子落棋,邊留意著玉輕舟與顧輕二人的談話。


    玉輕舟進了屋便一撂衣擺在另一邊坐下,握著折扇輕輕敲著身側的茶幾,用杏眼斜著顧輕道:“你說吧。”


    “其實…”顧輕解開綁在頭上的發帶,又掀下貼在脖子上的一層偽裝物,笑道:“逍遙王,其實除了路青以外,我還有兩個名字,顧輕,安然。”


    敲打茶幾的手一頓,玉輕舟瞪著眼道:“你是女子?”


    “咳。”顧輕清了清嗓子,瞄了眼坐在另一邊下棋的商青鯉與江溫酒,道:“這個……”


    “等等!”玉輕舟似是剛從顧輕那句話中回過味來,臉色微微一變,道:“顧輕…安然…南蜀晉王妃?”


    聽到“晉王妃”三個字,顧輕頓時紅了臉頰,難得現出幾分小女兒的情態,道:“…還沒過門呢。”


    “……”玉輕舟一撫額,道:“所以郡主來北楚是為了?”


    顧輕猶豫了一下道:“離家出走。”


    “……”玉輕舟啞然。


    他心下對顧輕的話半信半疑,且不說顧輕離家出走怎麽會走到與南蜀相距甚遠的北楚來,也不說又為何會以商人的名義參加鬥茶大會。單是身份而言,憑顧輕幾句話也是無法斷定的。


    顧輕看出玉輕舟所想,眼珠子一轉,取下掛在腰間的荷包,從荷包裏倒出一枚青玉令牌,遞給玉輕舟道:“逍遙王一觀此物,便知我所言不假。”


    玉輕舟伸手接過令牌,玉質冰涼細膩,觸手就知絕非凡品。令牌上寥寥幾筆雕刻出了蒼鷹圖騰,蒼鷹之下是兩行小字“風亂千紅誰吟過,一盞孤月雲中晅”。


    ——南蜀晉王風吟晅。


    眸色一深,玉輕舟將令牌還給顧輕,笑道:“是本王失禮了。”


    顧輕淺淺一笑,把令牌重新塞進荷包裏掛在腰間,又隨手把自己的頭發綁上,道:“是顧輕讓王爺見笑了。”


    玉輕舟轉頭看了眼商青鯉,奇道:“郡主和阿鯉?”


    商青鯉落下一枚棋子,適時接過話將昨夜之事向玉輕舟說了,玉輕舟聽完皺了下眉頭,道:“郡主身在北楚這事,隻怕本王要……”


    “王爺啊,咱們打個商量唄。”顧輕不等玉輕舟說完,笑眯眯道:“替我隱瞞下身份…怎麽樣?”


    她臉上的笑意太過燦爛,玉輕舟愣了愣,發現眼前這個郡主與他所見過的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太一樣,比起那些儀態端莊沉靜寡言的女子來,她多了些率真隨性,使人觀之便覺可親。


    “也無不可。”玉輕舟沉吟道:“本王不日就要啟程去雍州,若是郡主信得過本王,不妨跟本王同行。”


    “呃。”顧輕臉上笑意略淡,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王爺是去給外公祝壽的,自然信得過王爺,隻是……”


    “啪。”聽到此處,商青鯉原本拈在二指間的一顆棋子忽地砸在了棋盤之上。


    正與商青鯉對弈的江溫酒鳳眸中瀲灩波光一漾,若有所思地看了商青鯉一眼。


    玉輕舟與顧輕之後又說了些什麽,商青鯉沒有聽進去。她垂著眼,眸光看似落在棋盤之上,又似透過棋盤落在了無盡虛空之中。


    她與江溫酒的一盤棋還未下完,玉輕舟便起身帶著滿臉不樂意的顧輕離開了逍遙王府。商青鯉站在王府門口,看著顧輕漸行漸遠的背影,眸底一片深邃。


    “要不要去喝酒?”


    商青鯉聞聲望去,江溫酒一身青衣,靠在門前石獅上,眉眼帶笑。


    “好。”商青鯉一斂心中翻湧的情緒,揚眉道。


    “我聽說,沉香居裏的梨花白不錯。”江溫酒道。


    乍一聽見“沉香居”三字,商青鯉有片刻愣神。她突然想到在漠北時收到的那封飛鴿傳書,傳書上邀她見麵的地方,也是在沉香居。而她那日,更是在沉香居枯等了一天。


    “確實不錯。”商青鯉斂眉道。


    她順著門前石階而下,與江溫酒並肩沿著寬敞的街道往沉香居走去,醬油跟在兩人身邊,一直圍著兩人的腳邊打轉。


    萬裏碧空之上是高懸的一輪暖陽,明媚的陽光落在身上,似是將商青鯉心頭濃重的陰霾驅散了些許。


    循著記憶來到沉香居,商青鯉在沉香居門口驀地停下腳步,她盯著匾額上的“沉香”二字看了良久,不知怎麽便想到昨夜在玉落溪閨房裏見到的那些沉香木的桌椅案幾。


    沉香木與沉香居。


    真的隻是巧合麽?


    “怎麽?”江溫酒見商青鯉停下腳步,不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沒什麽。”商青鯉眸光一斂,邁步進了沉香居。


    江溫酒的視線掠過沉香居門上的那塊匾額,落在商青鯉的背影上,薄唇輕抿。


    上得二樓雅間,商青鯉吩咐小二上了幾壇梨花白並幾樣佐酒的吃食。江溫酒在商青鯉對麵坐下,等酒菜上齊之後他掃了一眼幾樣吃食中唯一一盤不是素食的小魚幹,將它端到一旁做了醬油的午飯。


    梨花白入口綿柔,有淡淡的梨花香。江溫酒單手撐頭,把玩著手上的酒盞,偶爾飲上一口,鳳眸映出商青鯉一盞接一盞飲酒的模樣。


    她握著酒盞的手指像是春日裏雨後的筍尖,修長瑩白。她飲酒的樣子很豪氣,微微仰著頭,麵色不露悲喜。她背靠著窗戶而坐,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她身上,眼角眉梢像是有金光跳躍,明明是溫暖的顏色,卻讓她看起來更加清冷孤寂。


    江溫酒從未見過哪個女子,能把酒喝出商青鯉這般讓人心疼的模樣來。


    他放下酒盞,伸手摁住商青鯉倒酒的手,道:“我…”


    “篤,篤篤。”門外叩門聲忽起。


    江溫酒語氣一頓,收回手,道:“進來。”


    有小二推開門走進來,雙手捧著一封信恭敬地遞給商青鯉,道:“姑娘,您的信。”


    商青鯉詫異地擱下酒盞,接過那封信,白色的信封上隻以朱砂勾出了一朵桃花,不見題字。她打開信封,抽出裏麵薄薄一張信箋。連帶著信箋一起抽出來的,還有一片杜若的葉子。


    她指尖一顫,抖開信箋,入眼是一手熟悉的簪花小楷。


    “重陽日,遙山之巔,煙波樓。”


    ☆、二八。無聲惜細流。


    玉落溪算不得循規蹈矩的閨中小姐。


    她的父親是北楚並肩王兼護國將軍玉千絕,她的母親是個來曆不明的江湖女子,姓鳳,名瑤墨。


    那年春風得意,走馬長安,眉眼凜冽的少年將軍遇見了浪跡江湖的俠女,隻驚鴻一瞥,便情根深種。


    玉千絕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癡情郎,一擲千金為博心上人一笑的荒唐事,他做過。用在疆場上執槍殺人的手,為心上人描眉綰發,他也做過。甚至不惜舍了功名利祿也要與心上人求個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這樣的一腔深情,世上又有幾個女子能拒絕得了。


    三載癡纏,玉千絕終是抱得美人歸。


    二人成親之後,長安城中,便多了一段佳話。


    隻可惜,從來紅顏多薄命。鳳瑤墨生玉落溪時,難產而死。


    鳳瑤墨生前,玉千絕不曾納妾,鳳瑤墨死後,玉千絕不曾續弦。繈褓中眉眼像極了鳳瑤墨的女兒,成了他情感的寄托。


    玉落溪是被玉千絕嬌慣著養大的,免不了有幾分飛揚跋扈,早些年玉千絕請來夫子教她琴棋書畫,她興致來了便撫上半曲寫上幾個字兒看幾頁書,興致消了便摔了琴打翻硯台撕了書本。


    而她後來,之所以能寫出一手宛然芳樹,穆若清風的簪花小楷,說到底,還是因為商青鯉。


    那一年在國子監裏,玉落溪拽了商青鯉坐在身旁聽夫子授課,百無聊賴時瞥見了商青鯉寫在書上的批注。尤帶稚氣的一手簪花小楷,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紅蓮映水,碧治浮霞。


    北楚文人多愛行書草書,說起楷書,也不過求個“端正”二字罷了。玉落溪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小楷,奇道:“杜若,你這手字可真好看,誰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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