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喘了口氣,道:“還是我來彈吧。”


    卿涯起身,把位子讓給了元熙。


    元熙坐下後理了理袖子,把手擱在琴上,手指勾著琴弦彈了起來。


    她沒彈幾下,卿涯就摁住了她的手,道:“你這彈的…我怎麽覺得比我還差?”


    元熙眨眨眼,抬頭看去,就見花百枝捂住了耳朵,衛瑜戲謔地看著她。


    臉上微微一紅,元熙對卿涯道:“咳,本姑娘是舞劍弄槍的好手,琴棋書畫這些風雅事兒自然學不來!你見過哪個女子不僅功夫好,還會彈琴作畫的?”


    “唔。”卿涯道:“商姐姐就會彈琴!商姐姐不僅會彈琴,還會吹笛子!吹的可好聽了!”


    元熙聽言瞪大眼看向商青鯉,道:“商姐姐……”


    商青鯉無奈道:“把琴給我。”


    卿涯忙把桌上的琴抱去給了商青鯉,商青鯉接過瑤琴橫在膝蓋上,信手彈了曲《醉漁》。


    曲調或流轉舒緩,或激越厚重,或平和沉穩。


    一曲終了,給人酣暢灑脫之感。


    在畫舫上聽曲喝酒,說些趣事閑話,一下午的時光很快便過了。


    華燈初上時,眾人下了畫舫,江溫酒伸手牽起商青鯉的手,正欲與眾人別過,就見一人迎麵走來,與他擦肩而過時往他手裏塞了一隻小小的木雕。


    木雕隻有拇指長,雕刻成了人形,身體四肢清晰可見,唯獨沒有五官。


    江溫酒看著木雕,衝商青鯉苦笑道:“看來今晚是無法陪你看花燈了。”


    商青鯉從他手裏拿過木雕,道:“正事要緊。”


    江溫酒歎了口氣,伸手摟住她,在她耳邊道:“也罷,你我來日方長。”


    “嗯。”商青鯉微微一笑,重複道:“你我來日方長。”


    ☆、五二。鬆齡萬古春。


    七月,正值夏末初秋。


    有秋風起兮,雲飛揚。


    七月十三,南蜀丞相元衝七十大壽。


    在南蜀,元氏一直深受皇家器重,一百多年前風氏揭竿而起,是元氏一路陪著風氏打下了南蜀江山。南蜀的第一任丞相,便是出自元氏。


    元氏隻忠於帝王,從不參與朝堂上的黨派之爭,元氏子女也從不與皇親聯姻,曆經百年歲月而不衰。


    這一任家主元衝,為相三十五載。三次告老還鄉未果,以七十歲高齡仍居相位,坐於廟朝,進退百官,佐天子出令,算得上皇權之下第一人。


    元家是真正的百年世家、書香門戶,元衝不僅精於朝政,書畫造詣更是九霄一絕,是南蜀青山學院的掛名夫子,南蜀仕子慕名前去青山學院求學者眾多,不少人以元氏門生自居,說一句桃李天下也不為過。


    元衝為官清廉正直,操辦壽宴,宴請同僚這樣的事,是從未想過的。原本是想著七十大壽這日,一家人關上門來也就過了。


    偏偏早幾日上朝時皇帝風凜隨口說了句:“若朕沒記錯,過兩日就是元卿七十歲壽辰了。”


    元衝執笏而立,聞言出列,摸著胡子道:“勞聖上掛心了。”


    禦座上的風凜擺擺手,笑道:“得好好操辦一下,朕也想登門去向元卿討杯酒水喝。”


    皇帝金口一開便是玉言,元衝隻得奉旨操辦壽宴。


    考慮到元衝向來節儉,風凜還特意讓禦膳房送了幾個禦廚去丞相府,一並還讓人捎了幾張銀票給元衝。


    因此這日一下早朝,許多官員匆匆回府換了朝服顧不得用膳便來丞相府祝壽。


    文武官員、文人墨客接踵而至,丞相府一時間門庭若市。


    元衝的妻子趙氏五年前病逝,他與趙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自是不曾納妾。趙氏為他誕下兩子兩女,長子元渤,次子元渙,長女元沁,小女元瀟。


    元渤元渙都在朝為官,各有建樹,娶妻生子後便各自建府。


    長女元沁當年是雍州有名的才女,在二八年華嫁給了赤原侯,生子安逸,生女安然。安逸自小進宮作了太子伴讀,安然被賜婚於皇六子風吟晅。


    安然四歲那年,赤原侯慘遭滅門。安然僥幸為人所救,但當時赤原侯滅門一案懸而未決,為掩人耳目,安然被秘密送往宴州,由太守顧玨當做男孩兒撫養成人,取名顧輕。


    後來赤原侯爺滅門一案大白天下,顧輕恢複女兒身,與已成為晉王的六皇子風吟晅再續前緣。


    小女元瀟比元沁晚出生一年半,性子與元沁卻截然不同。元沁琴棋書畫堪稱雍州一絕,一手書畫,一支曲子,不知驚豔了多少文人雅客,及笄之年求親的人便要踏破相府的門檻。


    偏偏元瀟自小就不愛書畫女紅,沒有半分出生於書香門第女子的模樣,不喜被拘在深閨,一心想著要做個浪跡天涯的俠女。


    元瀟年歲最小,卻最得寵,抱著元衝軟聲撒嬌要習武,元衝當真請了武夫子來教她練武。年歲稍長,元瀟就已是名滿雍州的“男人婆”,最後遠走江湖,再無音訊。


    因此偌大的丞相府,平日裏隻有元衝和幾個下人居住,難免有些冷清。


    雖然元衝的幾個兒孫時常來府上小住,但像今日這樣的熱鬧,卻是多年來頭一遭。


    迎客收禮的一應事宜元衝都交給了相府管家去做,兩個兒媳也早早來相府安排擺宴之事,文武官員也有自己的兩個兒子招待。


    元衝無事一身輕,樂得在書房檢查幾個孫兒的功課。


    元熙是元衝長子元渤的女兒,也是元衝唯一一個孫女。小時候看多了話本,又聽人說過小姑元瀟的事跡,便一門心思想要做個和元瀟一樣的俠女。


    隻是元瀟當年離家出走,成了元衝心中永遠抹不去的一道傷疤。因而即使再疼這個孫女,元衝也不答應讓元渤請武夫子教元熙習武。


    元熙嘴甜,常常趁著元渤不在家,央著府上的護衛教她習武,護衛們便哄著她隨意教她幾招,這事自然瞞不過元渤,但元渤向來疼愛幼女,又見她樂在其中,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元渤常年不在雍州,元熙的哥哥元烈也早早從軍,母親蘇氏性子溫柔,管不住元熙,元熙時常偷偷出府,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蘇氏無法,隻得把相府的令牌塞給元熙,又再三囑咐元熙出門不得逞強,不得惹是生非,還花錢替元熙請了個武功高強的護衛。


    元熙一直憧憬著一人一劍闖蕩江湖的生活,多了個跟屁蟲一樣的護衛自是不太樂意。六月偷偷摸摸出門想要仗劍天涯,被護衛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擺脫護衛,一算日子元衝的生辰近了。她雖頑劣,但家中長輩的生辰向來是不缺席的。


    隻得放棄浪跡天涯的想法,琢磨著先回雍州給老爺子祝壽了再溜出來。


    因而得以在祁州遇上同樣要去雍州的商青鯉。


    這次離家時間太長,家裏人鐵定沒少擔心她,元熙想著回去指不定要被老爺子訓一頓,還要被父親逼著抄《女戒》,所以回雍州了並沒有回家,而是和商青鯉一樣呆在了客棧裏。


    她心知這次他們不會輕易消氣,說不準還要被護衛看犯人一樣看好長一陣子,便計劃著做點兒什麽事哄老爺子開心,老爺子一開心父親也就不會為難她了。思來想去,元熙決定給老爺子繡一幅《百壽圖》。


    每日早上起床跟著花百枝習武,吃過早膳後元熙就把自己關在房裏,穿針走線,拈不慣繡花針的手被紮了無數次,總算是在七月十二日晚繡好了。


    七月十三,用過早膳後元熙帶著繡好的《百壽圖》離開客棧,臨出門時,被商青鯉喚住了。


    元熙回頭,疑惑道:“商姐姐,什麽事?”


    “我今日……和你一起去丞相府。”商青鯉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讓元熙看不透。


    元熙忽地想到那日在祁州時,跟商青鯉回客棧,商青鯉曾說過認識她小姑元瀟,這一瞬間她心頭猛然冒出來一個想法——商青鯉當日明明不想與她多做糾纏,卻在聽到她姓元時對她改變了態度,又說自己認識元瀟,說不定……


    被自己心頭冒出來的這個想法驚到,元熙張口想向商青鯉求證,抬眼就見她垂著眼瞼,不知在想什麽,神情竟有些落寞。不由打消了求證的念頭,樂嗬嗬道:“商姐姐陪我去給爺爺祝壽,再好不過了。”


    商青鯉看了她一眼,從房間抱出來個長方形盒子,道:“走吧。”


    元熙瞄了兩眼那個長方形的木盒,先帶著商青鯉回了趟自己家,在家中沒見到父母,元熙舒了口氣,翻出套像樣的衣裳換上,又喚來丫鬟替自己綰了發髻。


    商青鯉不知出於什麽考慮,提出要扮成丫鬟與她一道去相府,元熙心中對商青鯉的身份有了計較,自然聽之任之。


    等商青鯉換好丫鬟服飾,便與元熙乘著轎子去了丞相府。


    到丞相府時商青鯉抱著她那個長方形的盒子以及元熙的《百壽圖》低眉順目跟在元熙身後。


    元熙刻意避開了她的父母,繞過曲折走廊,去了後院。比起前麵的熱鬧來,後院要清靜許多,隻有幾個往來的家丁,元熙遠遠便聽見元衝和兄長們的笑聲從書房裏傳出來。


    她站在書房門外,有些緊張的揉了揉臉頰,抬手叩響了房門。


    給她開門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元烈。


    元烈見到她便打趣道:“舍得回來了?”


    元熙撒嬌喚道:“哥哥。”


    元烈笑了一聲,還未開口,便聽得書房內傳來元衝中氣十足的聲音:“是不是熙丫頭?”


    “爺爺!”元熙聽言忙揚聲應道,帶著商青鯉一並進了屋。


    商青鯉刻意給自己抹了層粉,又上了胭脂,將眉毛描粗了許多,一抬頭總覺得臉上的粉都在撲簌簌往下掉。


    元烈無意間向元熙身後一瞥,見到雖然低著頭,仍舊能看出臉色白慘慘的商青鯉,蹙了下眉,對元熙道:“你貼身丫鬟何時換了?”


    “呃……”元熙眨了眨眼,道:“我新買回來的…你別擋著路,我要去見爺爺!”


    進了書房的大門往左轉,過一道紅木的圓形拱門,就能見到靠牆的四麵書架上擺滿了書籍,上首擺了張長桌,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元衝握了支狼毫在手,低頭寫字。


    二叔元渙家的兩個堂兄正一左一右站在元衝身邊,聚精會神盯著宣紙上的字。


    元衝見元熙來了,手上的狼毫重重往筆洗裏一扔,翹著胡子道:“還知道回來?”


    “嘿嘿。”元熙討好的笑了笑,道:“元熙祝爺爺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她轉頭想從商青鯉手中取過那幅《百壽圖》,卻見商青鯉低著頭,將抱在手上的長方形盒子一並給了她。


    元熙動作一頓,轉念一想便知商青鯉用意,不動聲色接過盒子和《百壽圖》,湊到元衝身旁,撒嬌道:“爺爺!這是壽禮。”


    一直低著頭的商青鯉見此,默默退到一旁,悄悄抬眼向元衝看去。


    ☆、五三。生來引凍壓。


    元衝比商青鯉想象中要年輕許多。


    他身材偏瘦,穿了身藏藍色的常服,腰杆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少了幾分文人的儒雅,隨性且大方。龐眉皓發,歲月在他額頭眼尾嘴角都留下了不深不淺的印記,笑起來時眼尾的皺紋清晰可見。


    但他精神矍鑠,滿麵春風。


    商青鯉收回視線,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眸中洶湧波濤。


    元衝接過元熙遞來的壽禮放在桌上,先攤開了元熙團成一卷的那幅《百壽圖》,繡布上繡線交錯糾纏在一起,每一個“壽”字都歪歪扭扭滿是線結。


    站在元衝身旁的兩個堂兄見此哄然大笑,打趣元熙道:“嘖嘖……熙丫頭這繡工當真是絕了!”


    元熙臉一紅,擠到元衝身邊,抱著元衝的胳膊,委屈道:“爺爺…哥哥們又笑話我了。”她把手伸到元衝麵前,露出手指上被繡花針紮出來的細細密密的傷口,道:“爺爺您瞧,為了這圖,針都把我紮成什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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