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聞是衛湮在世時最信任的朋友,是以聞命這樣衛氏一族世代傳承的秘密也敢告訴了聞。當初送葬,皇陵的位置商青鯉也沒有隱瞞了聞。


    卻也因此,在太虛宮裏認識了江溫酒。


    現下想來,世間事,總是變幻莫測的。


    “整部聞命都在你手裏?”衛淵展眉,道:“聞命在你手中這事切莫聲張,必要時你大可毀了它。”


    商青鯉蹙了下眉,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她和衛淵都不曾注意到江溫酒在聽到“聞命”二字時,眸中掠過一道暗光。


    當初商青鯉雖與他交換秘密,坦陳彼此過往,但因為覺得聞命這件事沒什麽好說的,所以並沒有跟他提起聞命。


    他此時突然聽到“聞命”二字,意味深長勾了下唇。


    衛淵之後又問及商青鯉這些年是怎麽過的,今後有什麽打算,商青鯉都一一說了,又向他鄭重其事介紹了江溫酒。


    坐了一會兒商青鯉心中惦記被衛瑜帶走的那個千鍾樓的人,就起身同衛淵告辭了。


    臨走時江溫酒回頭問衛淵道:“侯府的生活過不厭麽?”


    衛淵一愣,苦笑道:“厭,但我連雍州城門都踏不出去。”


    風凜準衛瑜習武,準他從軍,任由衛瑜來去如風,卻把衛淵緊緊抓在手裏,放在眼皮子底下,為的就是讓衛瑜有所顧忌。


    整日裏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著,這樣的日子怎麽可能不厭?


    衛淵無時無刻不想擺脫這樣的生活。


    江溫酒聽言笑了笑,跟著商青鯉一道離開了侯府。


    回到來雍州時住的客棧,長孫冥衣、衛瑜、卿涯、醬油都在。


    黑衣人被丟在院子中間,麵巾已經揭下來了,商青鯉問了兩句,也隻知道這人叫柳一。除了名字,旁的一個字他也不肯吐露。


    到底是欠了玉無咎人情的,商青鯉沒有再為難柳一,直接將人放了。


    晚間卿涯接到拈花樓傳書,說傅阿骨有事耽擱,要晚些日子趕來雍州,商青鯉思忖了下,回信讓傅阿骨直接到遙山與眾人匯合。


    第二日一早,商青鯉留書一封給長孫冥衣,從馬廄裏偷偷把驚蟄和江溫酒的霜降牽了出來,帶著江溫酒和醬油離開了雍州。


    等卿涯起床做好早膳去敲門時,便隻見到桌上一張對折的信箋,抖開一看,上麵寫著:“遙山再會。”


    ☆、六一。近鄉情更怯。


    出了雍州城一路向西,是一處遼闊的平原。


    商青鯉和江溫酒牽著馬,並肩而行,醬油不緊不慢跟在兩人身後,偶爾會躥進草叢裏去撲蝴蝶。


    從長安到雍州,一直都是和長孫冥衣等人一道趕路,這樣的兩個人獨處的時光委實難得。


    商青鯉右手牽著驚蟄,江溫酒走在她左手邊,左手牽著霜降,右手卻緊緊牽著她的左手。心意相通的兩個人,便是什麽都不做,就這樣靜靜趕路,也像是掉進了蜜罐子裏一樣甜到了心尖上。


    有時候興致來了,兩人便翻身上馬,手掌輕輕一拍神駿的良駒,驚蟄和霜降四蹄踏風般飛奔起來。草地上縱馬,你追我趕,相視一笑,也覺快意。


    每當這時,被遠遠甩在身後的醬油就會撒開四爪狂奔,緊緊跟在兩匹馬的後麵,它體型比一般的家貓大一倍,身上滿是銅錢樣的花紋,毛發較短,骨骼勻稱,還有一條長長的尾巴,一眼望去,像是一隻蘊滿力量的小豹子。


    因著平原盡頭連著佐江,故而走出平原便是雍州最大的碼頭。在碼頭上乘船可以橫渡佐江抵達合州,穿過合州一路西行就能到遙山。


    碼頭上來往的商旅較多,江溫酒繞過人流去尋適合兩人兩馬一貓搭乘的船,留下商青鯉牽著驚蟄和霜降等在一旁,醬油在她麵前咬著自己的尾巴玩。


    她靠在驚蟄背上,舉目越過人流看向一望無際的佐江。佐江是九霄境內的第一大江,發源於北楚與東朝交界處的白澤雪山腳下,由東北到西南,衝過萬千山巒,流經高原平川,最終匯入南海,幾乎把整個九霄一分為二。千百年來流淌不息,佐江之水哺育了九霄之上世世代代的居民。


    浩浩蕩蕩的江水拍打著兩岸的長堤,偶有飛鳥從江麵掠過,遁入雲端。


    比起長安秀美的梨湖,雍州濃淡皆宜的西子湖,這樣波翻浪湧的佐江更讓商青鯉喜歡。在她眼裏,溫山軟水的景致總歸是少了這份磅礴的氣勢。


    不多時江溫酒便回來從商青鯉手中接過韁繩,領著她上了一艘停靠在碼頭的大船。


    這艘船造型頗為美觀,兩層的船艙飛簷翹角,甲板上也十分寬敞。船艙門口站著五個人,一個掌舵的中年男子、兩個副手、一個廚娘和一個小丫鬟。


    掌舵人叫孫常,同時也是這艘船的主人。兩個副手一個叫孫大,一個叫孫二。廚娘姓李,丫鬟叫倩兒。


    這船並非是朝廷統一安排渡江載客的船,而是私船,私船價錢貴些,但人少,且吃住比起官船來都要精致許多,因此家境富裕的人出遊多選私船。


    商青鯉堪堪跳上甲板,孫大就上前牽了驚蟄和霜降到貨倉。孫常帶著孫二和廚娘走過來客氣了兩句,又問了些飲食偏好,便鑽進了船艙裏。而後腳下的船很快就駛出了碼頭。


    “你把船包下來了?”商青鯉見此偏頭看向江溫酒。


    “嗯。”江溫酒頷首,將她牽進船艙裏坐下,道:“方便。”


    倩兒跟進船艙裏手腳麻利的替兩人泡了茶,又擺了幾碟幹果在長幾上,做完這兩件事後她低眉垂眼的出了船艙候在了門口。


    江溫酒端起一杯茶遞給商青鯉,笑了一聲,道:“你瞧,多清靜。”


    伸手接過茶杯,商青鯉彎了彎眸。


    這時醬油大搖大擺從甲板上躥進來跳到兩人對麵的長椅上,把身子蜷縮成一團,閉著眼開始打盹兒。


    四下很靜,隻聽得見江麵的風聲和行船時的水聲。醬油團在椅子上,喉嚨裏發出的“咕嚕嚕”聲便格外清楚。


    商青鯉聽著聲音起心想要捉弄一下醬油,從幹果碟子裏拈了顆梅子,彈指向醬油頭頂射去,梅子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醬油的額頭上。


    醬油嚇得“喵”了一嗓子,整個身子從長椅上跳了起來,全身的毛發直直豎著。梅子“吧嗒”一下掉到椅子上,它睜著雙淡綠色的眸子愣愣盯著梅子看了許久,忽地縱身一撲把那顆梅子按到了爪下,又湊過頭去舔了下。


    商青鯉看著有趣,轉頭衝江溫酒一笑。


    她眸中早已沒了初見時候的冷清,冰消雪融後,自有春·色無邊。


    江溫酒把她開懷的模樣看在眼裏,心中愉悅。


    她終於不再是那個藏著一腔心事不願向任何人吐露,戴著張冰霜似的麵具獨自咀嚼喜怒哀樂的姑娘。她開始敞開心扉,去擁抱這個世界。她已經學會把她的喜怒分享給他。


    這樣的感覺,當真是極好的。


    江溫酒鳳眼一挑,笑吟吟將商青鯉攬入懷中,在她耳畔喚道:“錚錚…”


    他音色本就雍容至極,此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尾音被他拖的稍長了些,繾綣情深,百轉千回。


    “嗯。”他的氣息吐在耳根上,有些癢。商青鯉挪了下身子,抬手把手中的茶杯抵在了他唇畔,笑著看了他一眼。


    江溫酒就著杯子喝了口茶,握住商青鯉執杯的手往她懷裏一送,杯沿便湊近了她的唇,他咽下那口茶,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商青鯉似笑非笑,順從的啜了一口杯中茶水。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一杯茶,又拈了些幹果來填肚子,間或撥開船艙兩壁上擋住窗子的紗簾看兩眼外麵的風景,倒也愜意。


    午時倩兒和李廚娘替兩人擺了午膳,吃過午膳後江溫酒帶著商青鯉去二樓的船艙裏小睡了一會兒。


    睡醒兩人在甲板上置了小幾矮凳,邊下棋邊曬太陽。初秋的太陽仍舊有些烈,但好在江上風大,天上雲層厚重,太陽在雲層裏若隱若現,倒也不覺得熱。


    隻幾盤棋便消磨了一下午的時光,晚膳後倩兒和廚娘都睡下了,商青鯉翻出一壇酒飛身上了桅杆。


    明月在天,眾星環繞。


    皎潔月色下,江麵泛著粼粼波光。


    商青鯉的衣襟被晚風吹的獵獵作響。


    這樣的景致是她在漠北不曾見過的,聽著江水奔流的聲音,喝著酒,胸中竟像是有豪情萬丈般,說不出的痛快。


    忽覺勁風拂過,側眼時江溫酒已坐在了身旁。


    他抖開手上的披風傾身替她披上,道:“當心著涼。”


    商青鯉低頭看了眼身上的披風,挑了下眉,道:“你我是習武之人,哪裏有這麽嬌貴。”


    江溫酒係好披風接過她手裏的酒壇,喝了口酒道:“嬌貴不嬌貴,我說了才算。”酒液入口有些澀,回味卻甘甜,他笑著偏過頭吻住她的唇,把酒盡數哺給她,道:“好酒。”


    一吻罷了,商青鯉飛了一個眼刀給他,伸手奪過酒壇,不再理他。


    江溫酒眼角眉梢都是流轉的笑意。


    兩人並肩坐在桅杆上舉目望月,一時間誰也沒有再開口。


    直到商青鯉把一壇酒喝完,江溫酒才抱著她回船艙睡覺。


    第二日正午不到,船便已停靠在了合州碼頭。江溫酒付了銀子,兩人牽著驚蟄和霜降,帶著醬油下了船。


    在合州城裏用過午膳,買了些幹糧,兩人沒再多做停留,直接穿過合州、靳州。


    與靳州接壤的是原西臨國境內的連城,連城之後便是北疆,遙山就在北疆與北楚青雲道之間。


    八月初,兩人抵達連城與北疆的交界處。


    距離約定的重陽日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從北疆到遙山卻隻需要半個月。時候還早,商青鯉並沒有選擇入北疆去遙山,而是去了與北疆相連的出雲城。


    出雲城,在西臨沒有被南蜀吞並以前,是西臨的都城。城內盛產好墨,其中價比黃金的雲水墨聞名九霄。


    商青鯉牽著驚蟄,站在城門口盯著高大的城樓,還有城門上風骨灑落的“出雲城”三個字看了許久。


    這座城裏有她八歲以前的全部記憶,於她而言,這是她的故鄉,是她這十來年裏在夢中見到過無數次的故鄉。


    昔日繁華的都城,斑駁城牆不複當年榮光,城門口的守衛也換了新裝。


    有苦澀直直鑽入心頭,蔓延在胸腔裏。


    江溫酒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蹙了下眉,擔憂道:“錚錚。”


    商青鯉深吸一口氣,握住江溫酒的手,道:“我沒事。”她勉強笑了一下,道:“近鄉情怯罷了。”


    是啊。近鄉情更怯。


    所以這麽多年裏,她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不怕。”江溫酒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道:“我陪你。”


    “嗯。”商青鯉握著他的手緊了緊,道:“我們走吧。”


    兩人牽著手在守衛的注視下,一步步進了城。


    商青鯉抬頭看去,城裏街道寬敞,四通八達,茶肆酒樓,崢嶸軒峻。


    ——這樣看上去,竟與記憶裏一般無二。


    她心中五味陳雜,說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駐足了片刻,商青鯉側頭,看著江溫酒道:“我說過,去遙山之前,你得先陪我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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