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睡著。他現在開始怨張敬沒有在他們離開診所之前給他兩顆鎮痛藥,等將一圈人都埋怨完了,又開始厭惡無能為力的自己。


    以後再也不幫宋豐豐出頭了。喻冬擦了擦眼睛,心想。宋豐豐人不壞,而且對自己很好,可是自己也要清醒些,這樣的朋友是不能交的——想到這裏,喻冬突然一頓,皺著眉頭慢慢坐直身。


    “交朋友講地位,講有沒有用,那些沒用處的朋友是不能交的”——他被自己惡心壞了。


    這是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不知什麽時候居然已經死死在他腦子裏紮了根。


    喻冬呸了幾聲,終於放棄做習題,轉身滾到床上準備趴著睡一下。雖然是秋季,但秋老虎凶猛,蚊蟲仍舊一茬接一茬地繁衍。他趴了幾分鍾,起身準備關窗,忽然看見不遠處的玉河橋上有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


    那人下了玉河橋,拐個彎,從周蘭家門前經過,徑直往前去。


    喻冬大喊了一聲:“宋豐豐!”


    宋豐豐立刻刹車,調轉車頭來到喻冬樓下:“你還沒睡?”


    “睡不著,疼死了。”喻冬跳下床,跑到陽台上,“你去哪裏?都一點鍾了。”


    路燈照亮了宋豐豐憂慮的眼睛。夜色沉重,燈光明亮,宋豐豐的黝黑膚色不顯眼了,濃眉大眼的臉上是清清楚楚的愧疚和擔憂。


    “喻冬,我對不起你。”他認認真真地說,“我去找龍哥,我知道他們在哪裏。我幫你報仇。他們讓你聾了,我也要讓他們……”


    喻冬大吃一驚,急急忙忙打斷他的話:“別去!”


    夜燈中的宋豐豐看起來有種莽撞的堅毅。


    “我走了。”他不是來征求喻冬意見的,隻是被喻冬發現,跟喻冬談起了自己的打算而已。衝喻冬揮揮手,宋豐豐跨上了自行車,繼續往前去。一根鐵棍懸在他車頭搖晃,碰撞出悶響。


    喻冬恨不得立刻從二樓跳下去:“宋豐豐!!!”


    他急壞了,張口就吼:“你先別走!我疼死了!”


    疼倒是真的疼,這不是假話。他是真的快忍不住了,一說到這件事,立刻有千百種委屈湧上來,讓他的哭腔頓時自然萬分:“你先給我找鎮痛藥!”


    宋豐豐果然停下來,急急忙忙回轉,又跑到路燈下衝二樓的喻冬揚起頭:“你忍忍,我去買。”


    喻冬心想我都疼成這樣了你他媽還不肯聽我的話?!他急急忙忙擦了眼淚,轉頭就跑下樓。


    輕手輕腳開了門一看,宋豐豐還是站在路燈底下,縮脖子縮腦袋地等著他。“我去找張敬吧,太晚了藥店不開門。”他小聲說,“下雨了,你別走出來。”


    喻冬衝到他麵前,先一把按住了車頭不讓他走:“我沒聾。我騙你的!”


    第05章


    宋豐豐的腦子正被鎮痛藥和為喻冬報仇這兩件事纏繞著,乍一聽喻冬這樣講,並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喻冬見他仍舊神情呆滯,手把車頭抓得更緊了:“聽好了,我耳朵好得很,一點沒聾。我剛剛是騙你的,就是不想讓你再去網吧,再跟龍哥那些人一起玩。”


    “……”宋豐豐眯起眼睛,打量著喻冬。


    小雨一絲絲地落下來,喻冬的頭發上沾著細細的雨粉。他突然想起喻冬後腦勺還有傷口,連忙伸手扯了扯喻冬衣服上的帽子,給他戴在腦袋上。


    喻冬眼圈發紅,看起來不太精神,持續不斷的疼痛讓他沒法睡覺也沒法靜心,頭發亂糟糟的,一側肩膀在衣下略略隆起,裏頭是摻了藥的紗布。他領口的紐扣沒扣好,露出大半個肩膀,上麵纏著膠帶與紗布,白得嚇人。


    宋豐豐將信將疑。他有點糊塗了,不知道喻冬什麽時候說的真話,什麽時候說的假話。


    “沒騙我?”


    “沒騙!”喻冬想了想,再次更正,“之前騙了,現在沒騙。”


    宋豐豐撓撓頭,哈地笑了一聲。喻冬不知怎的有些緊張。若是自己被人這樣耍弄,那是一定會生氣的。可喻冬從沒見過宋豐豐生氣,心頭忐忑起來。


    “騙我。”宋豐豐在喻冬腦門上戳了一手指,“你居然騙我。”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幾遍“騙我”,把喻冬的手扒拉開,騎上自行車哐當哐當又上了玉河橋。


    騎到橋中央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回頭看向路燈。喻冬還站在路燈底下,衣衫單薄,被秋季深夜的海風吹得微微打晃。


    不是都受傷了麽,這麽晚還不睡。宋豐豐一邊想,一邊朝他揮手,讓他回家。


    喻冬以為他還要說些別的,疾走兩步,尋到了一個殺手鐧:“你千萬別去了……否則我告訴你爸。”


    “我不去了!”宋豐豐高聲說,“你,回家,睡覺!”


    喻冬這一晚上並沒能睡好。他一直趴著,一會兒昏昏沉沉,一會兒又被突然襲來的痛感從半睡半醒裏拉回人世,苦悶至極地抓著枕頭歎氣。實在沒法休息,他幹脆拿起錯題本一頁頁地翻,將近五點才終於閉上眼睛,睡了一個多小時。


    周蘭和他都習慣了早起。


    周蘭年紀大了,睡不了很久,六點鍾就起了床,開始在樓下掃地、做飯,聲音隔著樓板一陣一陣地傳來。喻冬被鬧鍾叫醒,發現後腦勺倒是不疼了,但致命的是肩膀:他的肩膀完全抬不起來,像裹著沉重的水泥塊。


    慢吞吞洗臉刷牙,又仔仔細細地梳頭穿衣服,喻冬在鏡前收拾了很久。雖然受了傷,可是隻要出門見人,就必須得幹淨整齊,這是他從小學會的禮節。


    ……昨晚阻攔宋豐豐不算。喻冬心想,那是事態緊急。


    今天有英語的單詞測驗,喻冬拎著書包下樓,默默念誦單詞。


    “我幫你我幫你。”有人從一樓匆匆跑上來,從他手裏拿過了書包。


    喻冬大大吃了一驚:“宋豐豐?”


    宋豐豐:“是我啊。砸傻啦?認不出來?”


    喻冬下意識瞅了眼手表,現在才剛過六點半。


    往日的這個時候,宋豐豐還在床上打滾。


    雖然兩人約好一起上學,但喻冬永遠是那個比他早起的人。按照慣例,喻冬會先抵達宋豐豐樓下,然後掏出鑰匙開門,直奔二樓的宋豐豐房間。宋豐豐的房間在二樓,外頭就是大半個天台,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盆。


    喻冬抵達天台,先是敲門敲窗,然後回頭淋一會兒花,大約三分鍾之後再次敲門敲窗。


    等敲門敲窗的動作重複三遍,宋豐豐才會從床上起來。


    鑰匙是宋豐豐的父親宋英雄給喻冬的,喻冬從沒遇上過這麽重大的委托,因而每天叫醒宋豐豐的時候都相當盡職盡責。


    也因此,宋豐豐早得讓他吃驚了。


    “我來接你上學。”宋豐豐拉出椅子讓他坐,伸手拿了個煮雞蛋,在碗沿磕碰幾下,剝了殼遞給喻冬,“我買了一箱牛奶給你,早餐吃些熱的東西,牛奶可以帶到學校當課間餐。”


    周蘭對他的安排非常滿意:“不要光給喻冬,你自己也要喝。”


    喻冬對他的殷勤則感到毛骨悚然。


    騙人的是他,但現在受到優待的也是他。喻冬茫然中帶著惶恐,一路上不知道該跟宋豐豐說什麽好,直到宋豐豐問他話他才反應過來。


    兩人此時已經站在了鐵道口。運貨的火車就要過來,鐵道口兩側滿是人和車,紅燈在灰沉沉的天色裏閃動,雨絲仍在有氣無力地往下飄。


    “能聽見嗎?”宋豐豐指著大喇叭,“那個,當當當當,嘀嘀嘀嘀……”


    喻冬:“……我能聽見。”


    他現在知道宋豐豐今天的殷勤是因為什麽了。


    “宋豐豐,我沒聾。我真是騙你的。”喻冬後悔極了,“我錯了,對不起。你別這樣。”


    宋豐豐仍舊將信將疑:“真話假話?”


    喻冬:“真話!我要是聾了,我一定賴你一輩子,但我沒有。”


    宋豐豐笑了:“我有錢,你賴啊。”


    喻冬:“……”


    宋豐豐想了想,修正了自己的話:“對哦,你也挺有錢的。”


    喻冬小聲嘀咕:“那是他的錢,不是我的錢。”


    “你老豆的錢不就是你的錢?”


    喻冬哼了一聲,不再理論。


    應付了宋豐豐,到了學校還得再應付張敬。


    昨天張格診療用藥,一分錢都沒收,喻冬心裏念著這件事,一見到張敬就跟他說了幾次謝謝。


    張敬表示那都是小事:“廢話少說,你先告訴我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問宋豐豐他也不肯講,翻來覆去就一句‘我對不起喻冬啊’……他怎麽對不起你了?”


    喻冬轉頭看向教室門口,發現宋豐豐沒有走進來。他在門口就被班主任截下來,直接帶到辦公室裏去了。


    “我幫了他一個忙,但是後麵沒處理好,被人砸了一下。”喻冬含糊地說,指指自己的肩膀,“你中午回家,能幫我拿一些鎮痛藥嗎?睡不著啊,太難受了。”


    “不行。”張敬立刻拒絕了,“這麽一點點痛,你忍著就行。做個好漢子!”


    喻冬長歎一聲,不再多說。


    教英語的班主任和宋豐豐還沒回來,原本準備在早讀時進行的單詞測驗也沒有進行。課代表安排眾人同桌兩人之間自行背誦測驗,插班生喻冬沒有同桌,溜到了後座,跟張敬坐在一起。


    兩人根本沒心思背單詞,直接湊在一起聊天。


    喻冬隻知道張敬家開了診所,但之前去張敬家裏玩都直接從後門進去,從未見過診所內部狀況,他對診所產生了無窮興趣:“你真要當醫生?”


    張敬:“不當啊。我暈針又暈血。”


    喻冬:“你們診所正規嗎?”


    張敬:“正規又正骨。”


    喻冬知他不想多說,點點頭,翻了翻桌上的書。這是宋豐豐的位置,桌麵和抽屜都堆滿了空白的試卷和空白的習題冊。教科書上隻有前幾頁有一些筆記,曆史和政治課本上的插圖全是宋豐豐的畫作,左邊一個通靈王,右邊一個遊戲王。


    張敬戳戳他:“喻冬,你跟宋豐豐認識也不過一個多月,為什麽對他這麽好。”


    喻冬:“你很八卦啊。”


    張敬:“滿足一下我好奇心嘛。我也想有個為我挨打的朋友。”


    喻冬想了想,把一件件事情數給他聽:“我第一天到興安街,他給我指路來著,還帶我來看學校。我外婆說他平時常常幫她的忙,連飯都會做。有一次我外婆在碼頭收魚,太多了運不回來,宋豐豐訓練回來看到了,專門去找了一輛三輪車,自己踩,把我外婆和她的魚都運了回來。”


    他慢慢數著,把宋英雄的囑咐也一並講了。


    “他爸也跟我說過同樣的事情。”張敬說,“讓我看著宋豐豐,幫他把學習搞上去。”


    “你沒有搞上去。”喻冬笑了,“張敬,你太壞了,你還帶宋豐豐打遊戲。”


    “這種話聽聽就算了。”張敬有些不好意思,“誰還真去看著他啊?又不是他媽。”


    喻冬低低笑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又湊了過去:“對了,我怎麽從沒見過他媽媽?”


    “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麽昨天下午放學之後,你出現在網吧的事情嗎?”班主任佟老師推了推眼鏡,鏡片下的眼睛緊緊盯著宋豐豐,“還有喻冬。”


    宋豐豐端正地站著,沒吭聲。


    “我現在不是批評你,隻是在問你實際情況。”佟老師溫和地說著,示意他可以坐下來,“慢慢講,你把喻冬帶到那種地方去幹什麽?龍行網吧是什麽地方,我也知道。你一個初三學生,去那裏玩什麽?”


    “我去上網。”宋豐豐慢慢地講,拚命在腦子裏湊出一個可信的事實,“喻冬把我拉了回來,不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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