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就叫壽終正寢吧。”王寅說話嗓子都疼,聲音沙啞,“挺好的……就是太突然了,我一時間沒辦法接受。”


    看護歎氣:“唉……沈阿姨雖然孤身一人,但她能有你這樣一個孩子,這輩子也沒有什麽遺憾了,走時沒有痛苦。人這樣過一輩子,也算是圓滿的。”


    這個沈阿姨,王寅口中的他家老太太,算起來是王寅母親家的遠房親戚。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也沒有孩子,當時跟王寅一家都住在這裏。王寅大概兩歲的時候他父母決定外出打拚,可王寅太小沒法兒帶在身邊,托付給了這位沈阿姨,當時沈阿姨已經五十多歲了,見王寅可憐,就收留了他,養在身邊,一直到王寅十幾歲要上高中了,為了以後好上大學,他親生父母才把他帶回了北京。


    那會兒王寅都大了,覺得自己和發跡的父母非常格格不入,而且家裏還有個從來沒見過麵的弟弟。他的生活習慣跟這個家庭出入非常大,父母對他還非常嚴格,認為他有許多鄉下人的臭毛病,要嚴格的給他掰正。


    這叫王寅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後來他有能力了,想把沈阿姨接到北京來一起生活,可是老太太不樂意,他就給老天太在這裏蓋了大房子,逢年過節一定都會回來。


    外麵是個花花世界,王寅是高級階層的那一撥人。可回到了這裏,回到了這個相對閉塞的環境裏,大家都隻知道他是沈老太太的孩子。


    王寅閉著眼,看護跟他說:“你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堆事兒呢。”王寅搖了搖頭,他吃不下飯去,也睡不著覺。


    喪事就是這樣,白天亂成一鍋粥,晚上寂靜無人。王寅要守靈,午夜之前總管還在,怕有人晚上來吊唁,總管要喊話。家裏沒有女人,隻有王寅晚上有時間靠在靈台前折金銀元寶。他哪兒會幹這個,還是跟人學了,又自己折了好久才折會。最開始折的亂七八糟的,後麵的倒也像模像樣了。


    明兒早上就要出殯了,現在不叫土葬,老太太早就被送到了殯儀館裏,要出完殯所有人去殯儀館遺體告別,火化之後把骨灰抱回來葬進墳裏。王寅本來想買公墓,後來想了想,老太太生前都不願意去城裏過,身後大概也是想落葉歸根吧,就照著村裏的習俗辦了。


    晚上,靈堂裏照舊是他和總管,靈堂是開著門的,北方冬天的晚上很冷,穿堂風凍的王寅雙手都紅了。再看他本人,哪兒還有昔日風流的模樣,沒洗過澡沒合過眼,胡子拉碴的,連身量都不如他兩天前那般舒展富貴,佝僂著跪坐。王寅平日分外注意自己的外表,連什麽場合噴什麽香水都特別講究,現在這樣鬼樣子怕是連他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可他渾然顧忌不上,人連魂兒都沒有,這軀殼也就不是特別重要了。


    “您去休息吧。”王寅停下了手裏的活兒,鬆了鬆手指,對總管說,“明兒一早上還一堆事兒呢,今天晚上就我在這裏吧,應該沒什麽人了。”


    總管說:“要不你也休息吧,這兩天我看你都沒怎麽合眼。”


    王寅說:“不差這點。”


    總管年紀大了,不跟王寅說虛話。他看看時間,都要臨近夜裏十二點了,他囑咐王寅說:“長明燈裏記得添油,不要滅了。”


    “知道了。”


    總管正要走,見門口進來一人,那人高高瘦瘦,穿著黑色的長風衣,走路有些遲疑,細細一看,那人樣貌出眾,在幾盞白色燈籠的暗光之下漂亮的不像活人,似是踏月而來。門口不久前剛剛燒過為老太太開路的紙車,煙霧似乎尚未完全散幹淨,總管以為自己眼花,三更半夜見了豔鬼。


    那人走近了靈堂,總管才鬆了一口氣,對方身上帶著一身寒氣,可是個活生生的人。王寅也見著了,但是完全愣住了神。


    “小……小飛?”


    陸鶴飛撇了王寅一眼,說:“郭導告訴我的。”


    總管隻當他是王寅的朋友,招呼道:“來,過來鞠躬。”


    陸鶴飛點點頭。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再鞠躬!”


    禮畢,總管又喊:“孝子還禮!”


    王寅一直就是跪在地上的,他挪了挪身體,對著陸鶴飛磕了個頭。


    陸鶴飛沒見過這些,站在原地連動都不敢動,覺得自己好像占了王寅天大的便宜一樣。王寅倒是沒什麽,自然地對總管說:“辛苦您了,您回屋裏休息吧。”


    總管走後,陸鶴飛見王寅也不說話,就跪坐在一邊兒折他的金銀元寶,靈堂的氣氛太過肅穆,陸鶴飛連手都不知道放哪兒,就扯了個蒲團,跪在王寅旁邊兒。


    過了很久,王寅才問:“你怎麽來了?不是在拍戲麽?”他知道肯定是於渃涵把這事兒告訴的郭擎峰,郭擎峰那天還給他打了電話,但是拍戲實在過不來。他叫郭擎峰不要閑的沒事兒幹找事兒,幾句話打發了。沒想到郭擎峰還能告訴陸鶴飛,陸鶴飛還真大老遠跑過來。


    二人之前的關係不清不楚不尷不尬的,陸鶴飛現在來,王寅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孩子何苦呢?


    “劇組離這裏不算遠,本來郭導也要來的,但是進度緊張,他實在走不開。”陸鶴飛說,“我明天早上也要趕回去。”


    “噢……”


    陸鶴飛看王寅手裏不停的忙活,問道:“你在折什麽?”


    王寅說:“老太太的上路錢。”


    陸鶴飛看他手指又粗又紅,指腹上還劃破了好幾道,目光順著手指往上移動,王寅披麻戴孝,頹廢落魄的仿佛一個流浪漢。他歎了口氣,握住了王寅的手,很涼,沾滿了灰塵,連指甲縫裏都是髒的。


    “還差多少?”


    王寅用下巴一指旁邊的塑料袋。


    陸鶴飛說:“你教教我吧,我幫你折。”


    王寅看了陸鶴飛一眼,他眼神有些複雜,然後慢慢的折了一張給陸鶴飛看。陸鶴飛心靈手巧,看一遍就學會了,幫著王寅折,兩個人的幹活兒的速度比一個人快上許多。


    “就你一個人麽?”陸鶴飛隨口問。他以為這位去世的老太太跟王寅是直係親屬關係,怎麽想都想不到王寅家裏竟然連個人都沒有。


    王寅說:“對,就我一個,還不是親生的。”他大概講了講自己與老太太的關係,這些本來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可他就是莫名的想講了。


    或者講給誰都好,不應當講給陸鶴飛。


    “算起來,她應當是我的遠房姨娘,但是始終待我如親生骨肉,我親生父母都做不到這樣。”王寅垂著頭,邊折紙,邊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我印象裏小時候家裏不富裕,我爸媽每個月會打點錢來,但是他們在外麵打拚,能給我的也不多,全叫老太太存了下來給我上學用。每年開學之前,她都要把我的衣服整理的幹幹淨淨,手頭鬆的時候,還會給我買新的。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日複一日,很平靜,我覺得也挺開心。”


    “直到後來,我要上高中了,我父母要把我接走,我就必須要和她分開了。我覺得她也挺不樂意的,總是夜裏偷偷哭,哪怕平時吃飯,她都要看著我好久。但是日子到了,她還是爽快的叫我走了。然後我爸媽給她留了一筆錢,當做補償。我上大學的時候回國來看老太太,她那陣子眼睛不太好,聽別人說,是哭的。但是她從來沒跟我講過。你看,她都八十多歲了,我每次回來,她都要親自給我做飯。”


    “……他們。”陸鶴飛說,“他們都是為了你好。”


    “是麽?”王寅譏笑,“我爸媽可未必是為了我好。當時王辰都幾歲了,他們的事業也算是成功,為了我好,為什麽不早點把我帶走呢?其實他們就是覺得我已經長大了,知道事兒了。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他們幾乎沒有怎麽出現過,我這種人,是怎麽都養不熟了的,不如再弄個小的,怎樣都比我親。但是,他們對我又要求特別嚴格,給我找最好的老師,讓我上最好的學校,包括後來叫我出國讀書……王辰就幸福的多,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不想做什麽就不做。而我不行。”他歎了口氣,繼續說,“他們明著說讓我繼承家業,可把大部分股份分給了王辰。我跟王辰年紀差的太多了,他們管不了王辰一輩子,就讓我接著替他們管。現在……還不是落成這樣?”


    陸鶴飛聽王寅講他過去的事兒,這些話應該很少跟人提,以至於王寅說起來都不太連貫,甚至有些事情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王寅在他麵前是個殺伐果斷的人,好像這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麽事兒可以難倒他,也沒有什麽事兒能讓王寅表現的如同天都塌了一樣。


    現在,他感覺不到眼前這個男人身上一貫的囂張氣息了,王寅就跟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人到中年的男人沒什麽區別,有他的惆悵,也有他的無能為力。


    “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走了。”王寅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對著陸鶴飛笑了笑。不是那種高興的笑,而是複雜的灰暗的悲傷的笑。他沉默了許久,穿堂風吹了進來,長明燈的火焰微微晃蕩,隻聽王寅歎息一般地低聲說:“小飛,我再也沒有家了。”


    陸鶴飛動了下手指,用自己的手掌蓋住了王寅的手,輕聲說:“你……還有我。”


    王寅的身體顫了一下,他的身體沒什麽知覺了,但心中百感交集,諸多苦澀情緒一起堵在了胸口,怎麽都釋放不出來。一眨眼,一滴眼淚就掉在了陸鶴飛的手臂上。王寅抹了抹臉,側過頭去,不想麵對陸鶴飛,陸鶴飛卻結結實實的抱住了他。


    兩人在一起時總是王寅強勢,陸鶴飛就算張牙舞爪做足了氣勢,也頂多能在同齡的人中顯得硬氣,跟王寅比起來未免太小巫見大巫。王寅對他寵愛多過喜愛,兩個人的地位從根本上就是不平等的。


    現在,陸鶴飛把王寅抱在懷裏,在王寅的消沉與弱勢之下,他的懷抱顯得那麽包容,那麽堅實。


    也許男人之間的感情就是如此,歸於寂靜深處,沉默無聲。


    “你不要在這裏跪著了。”陸鶴飛在王寅耳邊說話的動作如同親吻,“地上硬。”


    之前好多人勸王寅都不管用,王寅沒那個心氣兒與他們說話。陸鶴飛見王寅不動,就要把他抱起來。王寅猛一動彈,雙腿又麻又疼,叫道:“小飛!別別!我起不來……”他話都沒說完,就被陸鶴飛抱到了椅子上坐下。王寅身體僵著,腿都伸不開,兩個膝蓋明顯都腫了,陸鶴飛用手一碰,王寅疼的倒吸一口氣。


    “你明天站得住麽?”陸鶴飛問。


    “應該吧……”王寅說,“沒事。”


    陸鶴飛見孝衣下麵的西裝褲都磨爛了,心中忽然有些觸動。褲腿沒辦法挽上去,他就隔著褲子幫王寅揉了揉小腿,幫助血液流通。王寅擺手,說:“小飛,別麻煩了。”


    陸鶴飛戳了戳他的腿,笑道:“你這落魄樣子,叫你那些情人們見了,看他們誰還敢跟你。”


    “所以這種事情,誰都不能告訴。”王寅回答。他是開玩笑的,若是他想昭告天下,前來吊唁上趕著當孝子的人能從靈堂門口排到北京,他都不用受這罪,不還是那個風光體麵的王寅?畢竟他父母的喪事就是這麽辦的。


    王寅是厭惡這些封建迷信的,可是這一次,他全盤接受了,因為他如果不那麽忙忙叨叨屋裏屋外的操辦的話,他根本承受不住老太太離世對他的打擊。他突然覺得,自己迎來的每一位客人,磕的每一個頭,燒的每一張紙,都是他自我的懺悔和靈魂的迷茫。


    他曾吃到好吃的高級食材,總想著要帶回來給老太太,但是從此往後,他再也沒有機會了,他能把東西從去哪兒呢?不知道。老太太年紀大了容易犯糊塗,可是對於他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還能跟他講一講。那些嘮叨,那些家長裏短,他也都再也聽不見了。他跟陸鶴飛說自己沒有家了,不是矯情,而是他真的沒有了。


    從此往後,他將孤身一人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奔頭不是更好的活著,而是終有一天會到來的死亡。


    時間對遊子最為無情,有些事情他總覺得不遲,覺得還來得及,可是一眨眼,人就不在了,連機會都不給他。老太太生前最想看他有個著落,她像全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怕撒手人寰之後,自己的孩子獨留世上無人相互扶持。


    王寅總跟老太太開玩笑,說愛他的人多的是,隨便帶回來一個都行。


    如今,在這樣一個悲涼的夜裏,陪在他身邊兒的卻隻有一個陸鶴飛。


    一個被他冷落許久,幾乎要放棄了的陸鶴飛。


    造化弄人,唯有一聲歎息。


    王寅坐在椅子上,陸鶴飛就靠著他的腿坐在地上,兩人至此之後再也沒說過話,幹著手裏的活兒一直到四點多。這時總管來了,準備接下來的事兒。


    按理說,但凡喪事,家族裏隻要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或者孝子有拜把兄弟,都要來披麻戴孝的送葬,人丁興旺,喪事才算辦的風光。然而老太太沒什麽親人,算來算去就王寅一個,連請老人家上路都不好請。總管跟王寅商量這事兒怎麽辦,王寅想了想,跟總管說:“您再幫我拿一套孝衣來。”


    總管去扯了孝布,整整齊齊的按照講究捆好之後遞給王寅,王寅叫陸鶴飛:“小飛,過來。”


    陸鶴飛不明所以,走到王寅麵前。


    王寅膝蓋一彎,直直的跪在了陸鶴飛麵前,雙手捧著孝衣舉過頭頂。陸鶴飛趕忙去扶他,總管卻說:“他叫你穿孝給老太太送葬,快拿著。”


    陸鶴飛懵了,傻傻的把孝衣接了過來。他不會穿,王寅就費勁的扶著椅子站起來幫他穿戴好。並對他說:“一會兒拜飯,你不要說話,跟著我做就好了。然後我給老太太披衣服,你拿著盅,知道麽?”


    “知……知道了……”陸鶴飛小心翼翼地回答。


    接下來他們完全按照總管的指示行事,王寅拿著老太太生前最喜歡的一件兒小襖虛空一披,像是真的扶著一位老人一樣慢慢的往門口走,陸鶴飛跟在他的後麵,手裏捧著飯盅,微微低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外麵擺著祭桌,二人將老太太的魂魄請到此處,又是叩拜。


    村裏其他人圍在一旁看著,老人居多,他們是認得王寅的,但是不怎麽認得陸鶴飛,不知哪兒來了這樣一個俊小夥兒,但見他披麻戴孝,以為是王寅的親人。


    拜桌之後,他們將衣服枕頭一燒,算是將老太太平安送走。其餘人該散的散了,王寅他們去了殯儀館,做最後的遺體告別。


    老太太生前待人很好,前來送別的人很多,王寅帶著陸鶴飛站在棺材的一側,哀樂響起,主持人念完追悼詞之後,大家一一鞠躬送別。


    王寅一直看著水晶棺材裏的人,好像睡著了一樣,他猜,是不是睡夢中死去的人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呢?那這樣就太好了,她可能仍舊以某種方式存活著,隻是他們彼此再也沒有交流罷了。


    殯儀館裏的流程很快,中間不讓停留,等其他人都走出去之後,王寅對著棺材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而後慢慢站起來。他閉著眼睛,眉頭有輕微的扯動,能看得出來他在盡量克製。等他茫然的睜開雙眼時,見陸鶴飛眼眶濕潤,悶聲低著頭。


    王寅說:“你哭什麽?”


    “不知道。”陸鶴飛說,“可能……我也很難過吧。”


    “哎……”王寅歎了口氣。年紀小就是這樣,容易動真情。他走路不利落,得叫陸鶴飛攙著他,“見也見了,走吧。”他知道這是他跟老太太的最後一麵,他不想表現的太過留戀,所以轉頭轉的非常決絕。因為哪怕稍遲一秒,他都怕自己忍不住要落淚崩潰。


    過去的三天消磨了他太多東西,也叫他思考了許多。


    他們在外麵等著骨灰送出來好去下葬,王寅問陸鶴飛:“你是不是該走了?再晚點都到中午了。”


    陸鶴飛說:“我幫你把事兒弄完再走。”


    “郭導該罵你了,他最討厭不守時的人。”


    “罵就罵吧。”陸鶴飛說,“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王寅笑了一下,問道:“恨我麽,小飛。”


    “嗯。”陸鶴飛說,“但我又覺得你很可憐。”


    這還是王寅第一次聽人說他可憐,這叫他無奈的笑容更加擴大,歎道:“那我可真是白活了。”


    大約幾十分鍾之後,王寅抱出來個骨灰盒,殯儀館在縣城裏,他們得再開車回村裏下葬。太陽已經挺高的了,骨灰盒不能見光,陸鶴飛就給王寅打著傘,叫他往墳裏放骨灰。幫忙的人負責填土,王寅就在一旁燒紙燒衣服。


    他給老太太買過很多衣服,樣樣價格不菲,他一邊兒燒一邊兒念叨著:“這件是我在法國給她買的大衣……這件是蘇州的絲綢,她最喜歡了,說穿著舒服……還有這個,今年買了過冬的衣服,她還一次都沒穿呢……去那邊兒再穿吧……”他說著說著聲音開始哽咽,方才遺體告別時沉澱的情緒突然在此刻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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