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花枕流坐在床上,用牙刷在牆上畫了一道豎線,一個“正”字完成了。他的床頭已經畫了幾個這樣的字,從他第一天被關禁閉就開始了。這是他小時候的習慣,哪怕還要去上學,隻要他惹他爸不爽,都要被關禁閉。


    事情回到一個多月前,他在機場跟王寅結束了通話就上了飛機,經過了漫長的飛行之後在首都機場落地。他還想著王寅會不會來接自己,結果入關的地方人很多,擠來擠去他就被人用什麽東西抵住了後背,並且對他說,不要動也不要叫,花將軍讓我們接你回家。


    說是“接”,不如說是“綁”了回去。花枕流直接被帶回了軍區大院的家裏,已經數年沒有回過的地方,再一踏入,率先回憶起的竟然是種種不堪的痛苦。


    他爸還是那副樣子,時間仿佛沒有改變他。這一次,他爸沒有跟他說過多的理由,而是將他關了禁閉,他家裏是有這樣一個房間的。


    花枕流早就不受他爸的控製,在家裏跟他爸鬧了起來。他一個天天在實驗室裏伏案工作的人根本不是他爸那種帶了一輩子兵的人的對手,被打的渾身是傷關了起來。


    他如同被丟垃圾一樣丟進房間裏,他爸惡狠狠地對他說,不管他以前怎麽胡來,但是他長時間等跟一個男人保持不恥的關係就是不行!除非他死了,否則花枕流就別想。花枕流本來還嘴硬,當他爸把他這兩年的記錄和照片丟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故作聰明總覺得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可終究還是想不到他爸會一直派人監視他。


    當年花枕流與寧薑的事情他爸是知道的,他本以為花枕流就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多年之後還是這個男人。花枕流的風流雖然有辱門風,但是男人嘛,有幾個不愛玩的,花枕流之所以沒玩出事兒來是因為他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認真,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女人。找男人,花枕流是真的找死。


    壓抑了幾年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釋放,花家不允許花枕流再胡作非為,剛脆弄回來麵壁思過。


    花枕流若是一個人,被關禁閉他是不怕的。可是他回來肩負著諸多重要的任務,特別是和王寅的一筆合作案子的款項需要確認回款,他現在與外界斷絕了所有聯係,這筆錢沒了著落,回不去。項目沒了他,攻堅部分肯定就擱置了,一切進度都會停滯不前,他耽誤的起,可是王寅耽誤不起。


    他也不知道王寅那邊能堅持多久,掐著手指頭數日子,也許王寅早就堅持不下去了呢?


    花枕流不敢深想。


    他每天就隻能在這幾平方米的房間裏活動,與坐牢無異,他也曾試圖與他爸溝通,然而溝通無效。他在他爸眼中就是個繼承了他媽那個滿腦子風花雪月的繡花枕頭,一個大男人哪兒有那麽多談情說愛的事情,他爸覺得丟人。


    他爸也派人調查過寧薑,花枕流會玩技術,但是他那些反偵察能力在專門的人員麵前就是小兒科,現代人對“被監視”這種事情也不會特別敏感。當他爸得知一直都是自己的兒子在倒貼之後更是氣的夠嗆,花枕流求他放他出去,他就告訴花枕流,出去可以,但是必須要寧薑本人親自上他們家來說他喜歡花枕流要和他過一輩子,否則花枕流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裏想想這幾年自己是多麽的混賬。


    這看似是個非常簡單幼稚的條件,但對花枕流而言,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寧薑不會喜歡他的,更不會跟他過一輩子。


    他隻能自己在禁閉室裏過一輩子。


    現實的結果令他沮喪,並且絕望,他像是穿著皇帝的新裝,沉浸在自欺欺人的美夢中,然而讓他夢境破碎根本不需要什麽矛盾,隻是一句簡單的話,就能刺破所有的泡沫。


    寧薑不會愛你,醒醒吧。


    陸鶴飛聽見有人叫自己——是王寅,這房子裏沒有別人。他快步走上二樓,問道:“怎麽了?”


    王寅站在走廊中間,陸鶴飛麵對他仔細打量,又問道:“什麽事?”


    “渴了。”王寅說,“我屋子裏什麽都沒有。”


    “哦。”陸鶴飛上前幾步,拉住了王寅的手帶他去樓下的廚房。拿了一個不鏽鋼的杯子接了一杯水遞給王寅。王寅低頭喝了一口,忽然問:“這是哪兒?”


    “你知道了也沒什麽用。”陸鶴飛說。


    “那你瞞著我也沒什麽用。”王寅說。


    陸鶴飛眨了一下眼睛:“一個島上。”


    如果陸鶴飛沒騙他,那麽這個答案跟王寅之前的猜測沒什麽出入。王寅笑了一下,靠近陸鶴飛,抬手的動作像是要摸他的臉。陸鶴飛動了一下,與王寅的手拉開一些微乎其微距離。他的目光斜去王寅的指尖,而後轉到王寅的臉上。


    “小飛。”王寅笑了笑,“不叫我摸了?”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陸鶴飛說,“怕被你騙。”


    “誰騙誰?”王寅問道。


    陸鶴飛頷首:“說這些有什麽用?你若是想著跑,我可以告訴你,跑會去也無濟於事,湛林就會因為擇棲的債務問題而被銀行收回拍賣,湛林不再是你的了,而擇棲也隻剩下了一副空架子。回去,就是各種問題,不如在這裏。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帶你出來?王寅,我是在保護你,我不想讓你受傷害。”


    “保護我?”王寅說,“讓我一無所有就是保護我?小飛……呃!”他話都沒說完就被陸鶴飛強行按在了桌子上,手裏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我不管你怎麽看,這就是我能做到的全部。”陸鶴飛的腦電波似乎與王寅不在一條線上,王寅在指責他,可他卻在極力解釋自己做了這麽多是為了王寅。


    他的“收藏”在他看來就是一種保護的行為,安安穩穩放在房間裏,誰都不知道他的寶貝的下落。他對於王寅愛恨交織的情感導致他的行為會更加偏激,他最後同意周瀾的計劃也是因為周瀾許諾他可以幫他搞定王寅。周瀾養了他那麽久,鋪墊了那麽多,都不如這一個“任務獎勵”來的直接。


    陸鶴飛凶狠又滿懷深情的盯著王寅,他仍舊無法控製這種複雜的情緒,動作倏地向前,直挺挺的鼻梁差點碰到王寅的臉,他低聲說:“我還沒有把你綁起來,已經非常仁慈了。”


    “你試試。”王寅不怒反笑,掙開的力氣似是在與陸鶴飛暗暗較量。陸鶴飛有位置的優勢,王寅沒能起來,反而叫陸鶴飛扣住了他的手腕。陸鶴飛抽了自己的腰帶將其捆綁,說道:“我說到做到。”


    “瘋子!”王寅罵道。


    他想心平氣和,但是陸鶴飛一定是瘋了,腦子中盡是變態的邏輯。他被陸鶴飛壓在桌子上,雙手被反綁在背後無法動彈。陸鶴飛的手按著王寅的脖頸,說:“我確實瘋,你早該知道的。”


    “嗬……”王寅笑了,自暴自棄地說,“我怎麽早沒發現……”


    “早?”陸鶴飛伸出舌頭舔了舔王寅的耳廓,低聲說,“你眼裏,有過我麽?”


    有過麽?


    這三個字在王寅心底裏回蕩。他拒絕給出問題的答案,因為答案是有還是沒有,已經絲毫不會影響現在的局勢了,所以無用的話不必說。


    周瀾也好陸鶴飛也好,心裏沒有過,就不會那麽恨。


    眼裏有沒有,又怎樣呢?


    王寅隻能咬著後槽牙笑道:“還是小飛演技好。”


    他的話吞沒在洶湧的吻中,陸鶴飛的手指掐著他的皮肉,恨不能穿過皮膚表層觸摸到裏麵的骨骼。王寅平日裏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哪兒禁得住他這麽掐,斑駁的淤青蓋在手掌下麵,最好再有些紅色來點綴才美。


    陸鶴飛咬破了王寅的嘴唇,問他,疼麽。王寅撇過頭去,陸鶴飛又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動作很輕,很是憐惜,又說,你這個人,疼是記不住的,我真想殺了你,這樣我就再也不用擔心你離開我了。


    王寅強忍著怒氣,盡量不去激發陸鶴飛更加瘋狂的情緒。他趴伏在桌子上,衣服很快被陸鶴飛剝幹淨。他從不覺得性愛中的位置關係能代表什麽,可這一次,陸鶴飛帶給他的是完完全全的屈辱。


    一種雄性的示威和占有。


    最後,陸鶴飛喘著氣,啞著嗓子默默說:“可是,王寅,我舍不得你。”


    他恨王寅,也愛王寅,這是兩種極端的情緒,當它們匯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碰撞出常人不能承受的巨大能量,如同鬥法的蠱毒一樣撕扯吞噬著宿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進而會想要毀滅這一切的來源,然而在那麽一刹那,陸鶴飛覺得,他就是舍不得把王寅怎麽樣。


    他是懦弱的男人,今生看似經曆諸多淒苦,然而他還是一張純白的紙。慘淡的人生並沒有教會他如何去處理一段畸形的感情。他也清楚,王寅待他是好的,隻不過是拿他當個替身罷了,隻不過就是不那麽喜歡他罷了,隻不過是他自己求而不得罷了。


    那他該恨誰呢?恨一個無心多情的王寅,還是恨他處心積慮的親生哥哥?他怕是該恨自己,恨自己生不逢時,恨自己無能為力。


    所以,他隻能通過囚禁王寅的肉體來滿足自己需要的安全感和獨占欲,王寅的心,他這輩子都拿不到了。


    真相隻有上帝知曉,若是他憐憫陸鶴飛,肯定會撫摸著他的發端,告訴他,傻孩子,其實你差一點點了。


    但是上帝不愛他,這個世界上除了王寅,沒人愛過他。


    所以那一點點,就成了夢中的銀河,數光年那麽遠,再也觸不到了。


    第61章


    陸鶴飛在這個房子裏隻有兩件事可做,一個是看著王寅,一個是上王寅。他大約是個非常沒有安全感的人,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都沒有滿足他。在王寅試圖與他“溝通”之後,陸鶴飛過激的行為愈演愈烈。


    他需要通過一種方式來證明,王寅是離不開他的。


    夜裏,他摟著王寅睡覺,熱帶悶熱的氣候叫人難以入眠。房間裏開車窗戶,潮濕的空氣吹進來,叫人起了一身輕薄的汗,蒙在身上,月光下亮晶晶的。


    “你沒有睡覺吧。”陸鶴飛肯定的說。


    “睡不著。”王寅說,“熱,還有蚊子。”


    “你的表現比我想象中平靜。”陸鶴飛自說自話,“心裏盤算什麽呢?”


    王寅故意說:“你怎麽知道我在盤算事情?”


    “因為你隻有在思考事情的時候才會這麽安靜。”陸鶴飛動了動胳膊,將王寅摟的更緊。他們方才做過,黏膩濕滑的觸感並沒有阻擋陸鶴飛的靠近,他說:“想著怎麽逃?還是想著怎麽弄死我?”


    “我在想啊……”王寅笑了笑,輕聲說,“要怎麽度過餘生。”


    陸鶴飛最擔心的兩個問題,王寅都沒有給出答案,陸鶴飛有些驚訝,洗耳恭聽。


    “那天我醒來的時候,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起初,我確實是很憤怒的,這種憤怒可能是基於現實失衡。”王寅含糊地說,“然而人的情緒並不是什麽持久的玩意,這裏的安靜氣氛讓我有時間去想雜七雜八的事情,你姑且認為是在思考人生好了。”


    陸鶴飛問:“那你想到了什麽?”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王寅說,“當時我到底是多大我都記不太清楚了,但是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兒。那是個秋天,北京的秋天漂亮極了,皇城根下鋪滿了銀杏。我從一個閉塞的小縣城裏出來,第一次見到一個大城市的樣子,恍惚間很多年過去了,我才發覺,原來我從未真正的屬於過那裏。人這一輩子可能就是一段漂泊的旅程,城市就是一個又一個駐足的驛站,我出走半生,什麽榮華富貴沒有享受過,如今一朝跌落,你又把我劫來這種地方,心中有恨是自然而然的,可是我想,我這樣一把年紀了,忽然某一段人生斷掉了,還能回得去麽?”


    王寅口中的念叨,陸鶴飛是不太理解的。二十歲的時候從來不會去思考這些問題,有的是時間,盡管浪費。王寅的話也是在跟陸鶴飛繞圈子,感悟歸感悟,事情確實另一番事情。


    “那就不要回去。”陸鶴飛斬釘截鐵地說。


    “小飛,你有沒有想過,我比你大這麽多,總是要比你先離開這個世界的。”王寅說,“這樣看來,你現在的執著反倒沒什麽意思了。”


    陸鶴飛卻說:“我想不到那麽遠的事情,等真走到那一步,就再說吧。”


    “你……”王寅想說你會後悔的,想了想,沒說出口。年輕人從來不知“後悔”二字怎麽寫,這樣一個精神病晚期的年輕人就跟不知道了。他幹笑了一聲,打算明日再議,陸鶴飛卻說:“王寅,我有幾個問題,想你親口告訴我答案。”


    “什麽問題?”


    陸鶴飛猶豫了兩秒,才緩緩說:“你爸爸,是被你氣死的麽?”


    王寅的態度與陸鶴飛形成鮮明的對比,想都沒想,果斷說:“是。”


    “那你和你弟弟,你們……”陸鶴飛艱難問道,“有過麽?”


    “有。”


    這樣一個字在陸鶴飛心裏炸開了,原來看聽別人說跟聽王寅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王寅是個非常坦率的人,他說過做什麽做過什麽,哪怕不堪到極致都不會否認。這也叫陸鶴飛那微乎其微的奢望徹底覆滅。


    “那……”陸鶴飛的聲音冷了下去,“你想殺了他麽?”


    王寅頓了一下,說:“想。”


    陸鶴飛問不下去了,他怕他再問更多,自己會率先崩潰。王寅回過頭來,波瀾不驚地反問他:“何必再向我求證一遍呢?我本就是這麽一個爛人,什麽事情我都做的出來,所以你喜歡我什麽?”


    陸鶴飛說:“你夜裏,睡得著麽?”


    “我睡不睡得著,你不清楚麽?”王寅聊這些東西比聊吃飯還簡單,“啊,不對。你碰見的是快四十歲的我,你挺幸運的,小飛。”


    再怎麽有著尖銳棱角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被歲月的風霜打磨掉一些。王寅從來不會否認自己對於原生家庭的恨意。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哪裏做的不好,為什麽跟王辰同人不同命。這樣的心態叫他更是爭強好勝,一路走來,所有擋在他麵前的人都以各種方式退出了舞台,他爸死的時候他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顆劇烈跳動的心。


    因為刀鋒見血,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種事情。”王寅說,“放下了,也什麽都改變不了。”他隻是漸漸變得懶惰,漸漸提不起精神。


    “這麽看來,你出去也應當是在監獄度過餘生。”陸鶴飛說,“我真的是在救你。”


    王寅曖昧地說:“這裏確實也同監獄無異。”


    “不。”陸鶴飛搖搖頭,“監獄裏沒有我。”


    王寅“哈”地笑了一聲,像是笑話陸鶴飛幼稚:“對我來說,都是困境。”他翻了個身轉回去,說:“小飛,睡吧。我可不跟你一樣,我年紀大,可熬不了夜。你關著我不叫我走,多少叫我過的舒坦點吧。”


    陸鶴飛問:“過舒坦了,你就不想走了麽?”


    王寅的鼾聲起來了,顯然無法回答陸鶴飛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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