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燙。”陸鶴飛認真說,“我吹了。”


    這句話似曾相識,畫麵一下子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王寅生病,陸鶴飛也是這麽喂他。王寅隻要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就會比平時更加任性,明明湯一點都不燙,但是他就是不肯張嘴。


    時間變了,地點變了,甚至王寅說這句話的心態也變了,不變的是陸鶴飛。


    他會小心翼翼的吹一吹,然後溫柔的哄著王寅說,不燙。


    王寅心裏一下子變得很煩亂,他想把勺子奪過來,但是陸鶴飛手快的往後一縮,叫他一下就用力過猛把一碗湯都潑在了陸鶴飛身上。湯還是燙的呢,陸鶴飛趕緊站起來抖身上的水漬。


    “我不是故意的。”王寅解釋,“沒、沒事兒吧。”他這個人就是能屈能伸,隻要陸鶴飛不跳起來發瘋,叫他跪著賠禮道歉都行。


    “你要不把衣服脫下來換了吧。”他好心好意地說,“這都沒法兒穿了。”


    陸鶴飛是這麽打算的,他要換個衣服再洗個澡,要不然身上也難受。原先他洗澡的時候都會把王寅給銬上,這次也不例外。他拿出手銬的時候王寅就知道他要幹嘛,乖乖去欄杆邊坐下,伸出手來。


    他伸的是受傷的那隻手,陸鶴飛喜歡銬那隻,後來想了想不對,又換了一隻過去。“你銬這隻手吧。”王寅說,“那隻疼。”陸鶴飛看王寅這個樣子有點心軟,心想著自己洗個澡就幾分鍾的事兒,便把手銬扔在了一邊兒,自己轉身去了衛生間。


    王寅有些不明所以,回了餐桌前坐下。當他的手碰到筷子的一瞬間,一個念頭在腦中像閃電一樣劃過,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抓起了筷子瘋狂的往外跑去!整個過程迅速無比一氣嗬成,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過程,也沒有猶豫。


    因為這就是他的本能,他在坐下之前腦中都沒有過任何逃跑的計劃於想法,那雙筷子如同觸動神經的開關,使得身體的動作會快過大腦,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他的身體會在最快的情況下做出反應。


    那就是,跑!


    第66章


    熱帶植物的闊葉抽打在王寅身上,他許久沒有這樣不要命的跑過了,腎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讓他的身體機能達到了極限。他的心髒快的要跳出胸口,腦中卻一片空白,頭頂是炎炎烈日,耳邊是悶熱潮濕的風。


    還有呼吸聲,幾乎肺部都要炸裂了。


    要跑,要再快一點!


    潮水浪聲有時跟風吹樹葉很像,隻是熱帶的島嶼上沒有大麵積的森林,而且葉子太過厚重,很少能吹起來。王寅的鼻腔中嗅到了愈發濃重的海洋的味道,也許穿過層層綠色的屏障,前麵就是海岸了。


    正當他心中喜悅的時候,他順著聽覺中夾雜其他信息的引導回頭看了一眼,陸鶴飛已經追了上來!王寅大驚,即便不知道前麵的路在哪兒,但是他不能被陸鶴飛帶回去,回去了,一切就都沒了。


    陸鶴飛脫衣服的時候聽到外麵的動靜,他出來的時候門大開著,王寅已經跑了。他來不及發怒,也追了出去。


    這島不是很大,隻不過中間是樹林,沒什麽路,王寅又隻顧著跑,根本不辨方向。陸鶴飛順著被踩踏過的痕跡一路追出來,很快就追上了王寅——他接受過訓練,再加上年輕體壯,真發起狠來,王寅未必是他的對手。


    陸鶴飛的視野之內出現了王寅的身影,他見了自己像是見了鬼一樣,跑的更瘋了。陸鶴飛本就在暴怒的邊緣,看王寅那神情幾乎瞬間理智全無。這一段是個下坡,他往前一躍將王寅撲倒在地,兩人順勢滾了幾圈,陸鶴飛用力把王寅壓在地上,雙手掐著王寅的脖子瘋了一樣的喊:“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你這個……瘋子!”王寅的喉嚨被人扼住,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臉憋的通紅,氣都喘不上來。他的一隻手無法用力,怎麽都掰不開陸鶴飛,情急之下抓了一把泥土往陸鶴飛臉上潑,陸鶴飛迷了眼睛,下意識的鬆手去揉。


    氧氣這才回到了王寅的胸腔之中,他沒來得及站起來,陸鶴飛就又發起了攻勢,兩人扭打一團。陸鶴飛瘋,王寅也破罐子破摔,他覺得若是今天不做個結果,那麽他就真的沒有以後了。


    兩個男人之間的廝殺不為別的,就是個你死我活。


    “陸鶴飛你這個瘋子!”王寅吼聲伴著自己的拳頭一起落下,“你他媽的就應該去死!”


    這一下陸鶴飛沒躲開,被王寅打翻在地,王寅抓著他的衣領欲要再打,被陸鶴飛扭住了拳頭。陸鶴飛的嘴角裂開,眼神透著凶光。他應該先拆王寅一條胳膊才是,最好再把雙腿打斷,絕了他這輩子想逃跑的念想。


    可他又怎麽舍得呢?


    “我都是為了你!”陸鶴飛惡狠狠地說,“如果不是我保護你,你以為周瀾不想弄死你?!”


    “那就讓他弄死我啊!我死在外麵也好過被你囚禁!法律都不能限製我的自由!你憑什麽!”


    “憑我愛你!”陸鶴飛喊了出來。


    “愛我?”王寅的臉上在這一秒中經曆了冷漠不屑可笑惱怒的神情,他想大笑,可是張開嘴也笑不出什麽,聲音帶著刀子,說話都會叫他疼。他隻能咬著牙說:“可是你背叛我!”


    王寅今生最恨被人背叛。


    他不會在普通人或者關係不近的人身上投以太多的目光跟感情,這一類人做什麽事情都影響不到他。他所謂恨都是源自於親近與相信,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滿腔熱情被辜負,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被欺騙。


    再往深層次去挖掘,這種憤怒與痛苦歸根結底就是他不能接受自己錯付,不能接受自己瞎了眼。


    他曾經真心實意的想要接納陸鶴飛,也曾認真思考過是不是自己真的有愧於陸鶴飛。種種複雜的情感讓他無法對陸鶴飛坦誠。他總想著湊活湊活過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對陸鶴飛說過的冷言冷語總能日後彌補回來吧。他也承認自己是自私的,他就是孤單怕了,怕自己一個人活著,這種情緒會隨著年齡蔓延擴張。他覺得,人生在世了無牽掛,是非常可怕的。


    在暴力與血腥的刺激之下,他們都不再擁有身而為人的品質,他們是野獸,隻能通過撕咬和鬥爭來為自己爭取生的權利。


    王寅恨的想要殺了陸鶴飛。


    “我沒有背叛你!”陸鶴飛把王寅打翻在地,王寅滾了一圈撞在了樹上,撞的頭暈眼花。陸鶴飛握緊拳頭,肩膀都在抖動,居高臨下的看著王寅說:“誰都會背叛你,我不會!”他雙手抓著王寅的領子將他提了起來,雙眼瞪得渾圓,裏麵布滿扭曲的紅色血絲,本來一張舉世無雙的漂亮臉蛋也變得異常可怖。


    在王寅眼中,陸鶴飛已經不再是他的小飛了。


    這個人是誰,他不認識。


    “呃啊——”


    一個驚天巨浪拍在岸上製造出了巨大的聲響,可是卻蓋不住尖叫嘶吼的人聲。


    陸鶴飛頭破血流的倒在地上,王寅脫力的跪下,手裏抓著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這是陸鶴飛拎起他來的時候他隨手抓的,腦子一熱就砸到了陸鶴飛頭上。陸鶴飛的眼睛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看著自己手裏的血,不可置信的愣了一刹。


    但是他腦中沒有別的想法,他隻是不想讓王寅走。


    陸鶴飛用身體去壓製王寅,王寅瘋狂的捶打他。男人的拳頭力道非同小可,陸鶴飛勒住王寅的脖子,王寅張口就用力去咬他。口腔中頓時被腥甜的味道充斥。陸鶴飛死也不撒手,王寅就咬的更狠,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滴落在泥土裏。王寅的手肘往後一捅,陸鶴飛倒退幾步,王寅乘勝追擊從地上拾石頭去砸陸鶴飛。


    人見了血就回不來,他隻知道往死裏打砸陸鶴飛,陸鶴飛被血迷的眼睛睜不開,隻能胡亂的掙紮。先機這種東西一旦占取就很難再奪回,也許在這個時候,王寅比陸鶴飛還要瘋的厲害。


    逃出來的時候帶著的那根筷子掉落了出來,陸鶴飛一動,王寅以為他要去搶,閃電一般的衝了過去。兩人都沒什麽體力了,齊齊扳倒在地,陸鶴飛抓著王寅的衣服,王寅手裏攥著筷子想都沒想的就往陸鶴飛胸口上插。


    那隻是一根平淡無奇的木頭筷子,筷子頭比一般的要尖一點,隨手就能折斷。


    但是就會這麽一根筷子,竟整根沒入了陸鶴飛的胸。


    兩人瞬間沒了動靜,王寅的手還握著筷子的底端,陸鶴飛看著他,滿臉寫著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相信筷子可以刺破他的皮膚,還是不相信王寅是真的想要殺了他。


    王寅鬆了手,陸鶴飛的身體直直向後倒去。


    他如同從血池子裏撈出來的人,裸露的皮膚都是青紫破裂的傷痕,已經看不出原來俊朗的模樣了。他吸不進那麽多氣,真能小口小口的,像是抽搐一樣。血仍舊不依不鬧的從他的頭裏胸口上往外流,等全都流幹了,人也就沒了。


    也許都等不到那個時候。


    王寅的耳朵裏嗡嗡作響,什麽聲音都聽不到,好像隻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他的雙手顫抖,泊泊流汗,燥熱的要炸裂一般,自己也不知道挪動。


    直到陸鶴飛轉了一下眼珠子,捶著眼睛看他,那眼神悲傷至極,是真的認清了自己被拋棄了一般的野獸才會有的神態,隻差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仰天悲鳴。


    王寅心裏震了一下,緊接著劇烈跳動,他要跑……要跑。


    邁出兩步之後一隻腿就抬不起來了,陸鶴飛趴伏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腳腕。抬著頭,說不出話來,就看著王寅,好像在求他。


    陸鶴飛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直到他遇見了王寅。在真真假假的交鋒之中,他才發覺自己的愛情其實是那麽的不值一提。這個故事中,每個人都懷揣著自己的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陸鶴飛什麽都不是,他連愛一個人都那麽困難,還能奢求什麽別的呢?他連求王寅不要離開他都如此狼狽可笑。


    求都求不來。


    這一個多月以來,對於王寅是苦難,對於陸鶴飛而言卻是歡愉。他並非開心,可隻要想到王寅完完全全屬於他了,他就覺得滿足。他希望這個世界簡單到隻有他們兩個人,因為他明白,一旦給了王寅回歸現實的機會,他就會狠狠將自己拋棄。


    他比不過金錢名利,也比不過盛世浮華,他沒有一丁點留住王寅的資本,他隻能靠這樣卑劣的手段。


    他隻是個卑微如塵埃的凡人啊……


    陸鶴飛僅僅握著王寅的腳踝,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也要看不清東西了,陽光太刺眼,曬的他眼睛火辣辣的疼。


    身上也疼,具體說不清楚是哪裏,也漸漸覺得很冷。


    他沒有關於死亡任何一星半點的認知,渾身上下最後一點點力氣,也都留在了挽留王寅上。他不想讓王寅走,一點也不想。


    但卻說不出來,腦中隻有那麽幾個碎片一樣的念頭閃過。


    原來王寅是真的想殺了他。


    原來他那麽喜歡王寅啊……


    王寅彎腰用力扒開了陸鶴飛的手,他站著停了一秒,但是沒有回頭。下一秒,他就狂奔而去了,身影消失在林子中。


    陸鶴飛的眼睛一直看著王寅遠去的方向,他閉上了眼睛,眼淚太重了,從他的眼眶中跌落出來。


    可惜,他再也沒力氣睜開雙眼了。


    王寅一直跑到了海邊,他隻要找到船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再也不會有人阻攔他,陸鶴飛……他……


    可是當整片連貫的沙灘進入到他的眼簾時,哪裏能看到船的影子?王寅不信,順著海岸線一直跑,島的另外一麵是懸崖,沙灘隻有這一麵。


    沒有船。


    王寅跌倒在沙灘上,海浪洗刷著他的膝蓋,他絕望的嘶吼,好像所有的計劃與奢望都不成立了。沒有什麽逃出生天,等待他的也是死路一條。


    這裏確實沒有船。陸鶴飛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是大陸上有人來接他,等采買過後再把他送回來。如果他不聯係大陸上,或者那個跟他對接的人忘記了,那麽他們兩個人都會困死在這個島上。


    這裏是沒有生路的。


    也許陸鶴飛一開始就沒想過給彼此留一條退路,他知道當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時候,他和王寅已經沒有可能了。他隻是騙自己,給自己織造一個美麗的謊言。他也騙了王寅,他不想讓王寅活在絕望之中。


    然而謊言終究是會被拆穿的,為此,陸鶴飛付出了血的代價。


    得知真相的王寅幾乎崩潰,在沙灘上大喊大叫,整個人撲進水裏,可卻被浪頭翻了回來。他逃不了了,他要死在這裏了。


    甚至沒人知道。


    他沒活夠啊,他的前半生披荊斬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他怎麽能死呢。


    正當他絕望之際,忽有大型機器運轉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來。王寅抬頭一看,是一架直升飛機。他喜出望外,站起來又蹦又跳的向天上大喊。


    “救命!”王寅扯著嗓子叫喚,“這裏有人!救救我!”


    他希望那架直升飛機上的人可以看到他的呼喊,連滾帶爬的跑去幹燥的沙灘上畫巨大的sos,他站在中間揮動雙臂,朝著那架直升機拚命呼救。


    直升機距離海平麵有些高度,當它飛躍王寅的頭頂的時候,王寅的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直升機並沒有停下來降落,而是飛遠了。


    王寅不甘心的去追著直升機跑,一邊跑一邊破口大罵,然而再往前跑就是剛剛的林子了,邊界上像是有電線一樣,王寅站在那裏就不往裏走了,裏麵還有陸鶴飛,他不敢進去。


    直升機的聲音漸漸遠了,王寅躺倒在沙灘上,徹底沒了念想。


    他的人生經曆了那麽多大起大落,可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天一樣如此密集的爆發,然後最終跌落深淵裏。他想放棄了,這島上什麽都沒有,也許就是為了某一天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裏。他出生平凡,最終也要平凡的離開麽。


    正當王寅深有天際的時候,那陣引擎的轟鳴又出現了,他以為是自己幻聽,揉了揉耳朵,睜眼時看到了那架直升飛機在自己的頭頂盤旋。


    也許是幻覺。


    他猶豫了一秒,掐了自己一把,還會疼,鯉魚打挺一樣的跳起來朝著那架飛機大喊大叫,像個瘋子野人一樣。


    什麽裏子麵子,什麽矜持身份,他都不要了,他隻要活!


    直升飛機在沙灘上降落,門一打開,於渃涵就衝了下來直奔王寅而去,王寅也愣了,沒想到會是她,傻了一樣的站在原地。


    “渃渃。”他驚愕地問,“是你麽,渃渃……”


    “王寅你這個臭傻逼!”於渃涵先是給了王寅一巴掌,又喜極而泣抱住了他,“你可害死我了!”


    高司瑋也從直升機上下來,見終於找到了王寅,心裏也鬆了口氣。這裏距離花枕流給的定位坐標不是很遠,於渃涵執意要搜個底兒朝天,沒想到在這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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