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荏苒,轉眼又近肇秋。


    妖界的天看起來和雲境界也沒什麽不同,同樣是浮雲卷靄,明月流光,隻是刮來的風像是摻著砂礫,剮的人生疼。


    又是一場廝殺結束,雲義抬手解下臉上的銀色麵罩,遙望遠方,沾血的手指下意識放在腰間,輕輕摩挲著那塊已經冷透的白玉。


    這麽久沒回去,她應當是悶壞了吧?


    他勾了勾唇,準備從雪狼背後翻身下來,胸口卻驀地一窒,內髒翻湧,一口鮮血猝然噴出,濺紅了妖獸銀白的毛發。


    身下的坐騎不安地嗷叫,他抖著手,看著掌心越加明顯的黑線,眼中光芒漸漸淡去,猶如滌泥滿塘的死水。


    彥邈煉製的丹藥已經快抑製不住那冥毒了嗎?


    心中忽然生了膽怯,他竟是不敢再回去見她了。


    毒發的過程極其痛苦,他遣開了所有人,將自己關進了房間。


    房間裏一片黑暗,他倒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了一團,慘白泛青的臉上不斷冒出冷汗,明明死死咬緊了牙關,卻還是忍不住咯咯打著顫泄出痛苦的呻吟,麵孔變得扭曲又猙獰,他不由自主地貼地翻滾,卻隻是徒勞地掙紮。


    黑氣纏繞了全身,太陽穴和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十指漸漸長出尖利的指甲,身體湧起嗜殺的暴戾,他揮手將眼前能毀掉的一切都毀掉,卻在看到牆上的一幅畫時,艱難地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畫中的少女明眸皓齒,雙瞳剪水,微微抿唇微笑,露出淺淺的梨渦,似疏雨微棠,爛漫已極。


    他一生隻為兩人作過畫,一個是昭仁公主,他曾經的姑姑,一個便是鹿呦。


    他是極想她給自己畫上那樣一幅畫的,她能夠給陳最畫一幅,又為什麽不能給他也畫一幅呢?


    可這些質問卻隻能宥於心間,無法脫口。


    不過沒關係,她不想畫,那便換他來畫她好了。


    君子六藝,琴棋書畫,他也算樣樣精通,雖然這些東西除了附庸風雅,沒有任何實際上的意義。


    但,他還挺慶幸從前認真學過,不然又怎能親手將她的模樣留於紙間,以慰相思。


    他緩緩伸手,去觸摸畫中人的臉,眼角漸漸濕潤。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今……”


    意識終於散渙,身體倒下那一刻,他在想,今夜的月亮很大,很圓,很亮,她看到之後也會想他嗎?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他睜眼時,淩玉紅著眼眶衝進來揪住了他的衣領,怒聲質問,“你早就知道對不對?你早就知道她就是無垢之體,是能救你的唯一良藥,為什麽瞞著?為什麽不說?雲知還!你他娘想死是不是?”


    他咳嗽一聲,拂開淩玉的手,“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淩玉怒極,“老子從死人堆裏把你背出來的時候你怎麽不說以下犯上呢?現在跟我搞這套?”


    鳳淵攥著拳頭,死死盯著他,“我們籌劃多年,曆盡艱辛才有如今光景,隻要集齊天罡盤就可以與白君珩有一戰之力,可你如今卻因為一個女人止步不前,你還是我認識的尊上嗎?蒼生大計你不要了,複仇你也不想了?你忘記酆國千千萬萬無辜慘死的百姓了嗎?”


    他冷嘲一笑:“天下大計卻要一個女子來背負,何其可笑?”


    淩玉胸口起伏,“一個女人罷了,殺了她做藥引,你要多少我給你找多少來。”


    他拍桌而起,暴怒出聲,“你敢!!”


    鳳淵亦是眥紅了眼目,“可隻有用她的心煉化成丹才能救你的命,既已做了劊子手,就不要再生憐憫之心,你若下不了手,我來替你動手。”


    “住口!”脖頸繃起青色的筋絡,他赤紅著眼尾,失聲怒吼,“她的命是我的,誰也拿不走,包括我自己,聽明白了嗎?!”


    他目光陰沉,陰鷙又狠厲,“若讓我知道誰擅作主張,別怪我不念多年情分!”


    “至於冥域毒絲鳥的毒……”


    他閉著眼急速喘息了幾下,“我自有辦法,隻要能夠進階到合體期,便可用神識衝洗筋脈——”


    鳳淵冷笑著打斷他,“你早年不顧身體,強行提升修為才能在短短幾十年臻至分神修為,如今已瓶頸多年未有過動靜。等你進階合體?你覺得你等得到那天嗎?”


    雲義沉默下來,良久咽了咽滯澀的喉嚨,“此事我意已決,不必再議。”


    “等等,”淩玉忽然出聲,“彥邈明明說過,雖然隻有用無垢之體的心髒做藥引才能根治你身上的奇毒,可與之交歡亦可壓製毒性,你和她在一起這麽久了,怎麽還會毒發?”


    他驀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道:“你不會還沒碰過她吧?”


    雲義愣了愣,聲音不自在道:“她是我的小輩,我怎可如此。”


    淩玉被他氣笑了,“嘛的,你都把人納成寵姬了,還跟我在這兒裝什麽偽君子呢?什麽小輩不小輩的,反正又沒有血緣關係,你在乎那麽多幹嘛?”


    雲義默然不語,他想,但他也怕,怕自己若有一天身死,獨留她一人。


    他是早就知道了她是無垢之體,那香味如蝕骨的情藥,每次聞到便會令人心亂神迷,他如何能毫無察覺?


    這樣的體質,可令無數修士趨之若鶩,雖然有見識的人不多,可難保有一天不會被人發現。


    他隻覺得頭疼萬分,感覺把她放哪裏都不安全,真想將她背在身上,走哪兒帶哪兒的好,但那丫頭連待在青雲宗都待不住。


    毒發的次數越發頻繁起來,他終於頂不住壓力,回到青雲宗試探性地問她,“你可有喜歡之人?”


    “沒有啊。”少女奇怪地看他,“仙君您,為何突然問我這個?”


    他心頭微微失落,又覺得不是不能接受。


    沒有,那就代表不喜歡他也不喜歡陳最。


    他嘴角輕挑,“沒什麽,本尊隨便問問。


    少女眨著眼“哦”了一聲,不甚理解。


    他轉過頭,薄唇輕抿,將聲線端成漫不經心地問:“若是有一日,讓你為了活命,不得不去傷害一個人,你可會?”


    “當然,不會害她性命。”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少女摸著下巴遲疑道,“原則上來說是不道德的,但自己的命還是蠻重要的唉!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我娘說過,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至於被傷害的人……能彌補就盡量彌補咯,不能彌補的話,嗯……也隻能勸那個人想開一點了。”


    “哦……”他看著她,意味深長。


    鹿呦被他怪怪的眼神看的背脊發涼,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仙尊您今日,怎麽怪怪的?”


    他勾唇,“是嗎?”希望到時候她也能想開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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