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呦禦劍飛到青寒峰的時候,正好剛過晌午。


    因為是暮秋時節,所以陽光並不熱烈,吹來的風裏帶著涼爽幹淨的鬆香味兒。


    空中有不少劍修弟子正在打鬥切磋,劍光閃閃,衣袂翩飛,一張張意氣軒昂的年輕臉蛋在明媚的天光裏,猶如騰焰飛芒,燦爛已極。


    鹿呦一路飛行,一路有弟子向她問好,她一一笑著點頭回應。


    “鹿師妹,你是過來找雲師尊的吧?”


    鹿呦:“啊對,他老人家找我有點事。”


    “鹿師妹,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切磋一把啊!聽說你的劍術是雲師尊教的,那一定很厲害吧!”


    鹿呦:“哈哈,隻學到了一點皮毛,有空一定一定。”


    “鹿師妹,你什麽時候再出宗門做任務啊?我能不能申請報個名加入你們的隊伍?”


    鹿呦:“額暫時還沒有加人的打算,如果以後有的話再通知師兄您。”


    “鹿師妹,雲晨那小子去哪兒了,最近怎麽都沒看到他?”


    “對啊,雲晨這小子不在,連切磋都少了點勁兒。”


    鹿呦:“師兄他之前出任務的時候受了點傷,現在正在閉關療傷呢。”


    “啊?以這小子的劍術和修為還能受傷啊?怎麽樣他沒事吧?嚴不嚴重啊?”


    鹿呦:“沒事,應該過幾天就能出來了,到時候你們就能見到他了。”


    “鹿師妹……”


    “……”


    鹿呦飛了半晌,總算是飛過那段弟子們經常禦劍的空域,還沒鬆口氣,又看到前方有個劍峰長老正帶著十幾個新的築基弟子在教他們學禦劍。


    鹿呦又停下,畢恭畢敬行了個禮:“長老好。”


    那長老撫著胡須笑著點了點頭,“好好好。”


    這群新弟子是和鹿呦同一批進宗門的,大多數人都認識她,有幾個還是之前罵過鹿呦的,此刻見她禦劍過來,心裏都有些複雜。


    他們才剛開始學禦劍,而人家都已經築基滿級了,這差別真不是一般的大。


    果然,能被仙尊破格收為徒弟不是沒有原因的,而他們之前居然還跟著起哄懷疑別人是用不正當手段進入的宗門。


    幾個罵過她的弟子都有些麵色赧然,可看到鹿呦現在出落得這般出挑模樣,又都忍不住眼神熾熱地看向她。


    青雲宗的新弟子每個人築基的時間都不一樣,一般隻要湊夠十個以上,就會被宗門打包送到劍峰,由劍峰長老或高階弟子統一教授禦劍。這群弟子天資不高,算是比較晚築基的那一批。


    鹿呦卻沒想那麽多,行了個禮就繼續飛自己的。


    這麽久過去,那些罵她的陌生麵孔她早都模糊了,哪兒還能記得那麽多呢。


    又飛了一會兒,總算是飛到了邵壇殿門口。


    邵壇殿和風嵐殿一樣建在山頂上,建築規格和風格都差不多,皆是雕梁畫棟、琉璃鋪頂、玉石為階,恢宏大氣又窮奢極華,可偏偏看著又不俗氣,許是顏色調的好,給人一種古樸內斂的清幽感。


    邵壇殿門口還種了不少青鬆木,都是些百年老樹了,看著高大又茂密,仔細去聽,還有鳥雀啁啾的輕快聲。


    鹿呦走到門前,那殿門卻是大敞著的,像是特意為她打開般。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抬腳跨了進去。


    那隻靈蝶正是雲義發來的,上麵隻簡單寫了一個字:來。


    收到的時候,鹿呦原本是不太想理會的,可想到沈卿塵的話,還有自己想拜托他的事,也就過來了。


    沈卿塵卻沒有跟著她一起,他說還想再去附近緬懷一下,倒真的如他所說好像隻是來故地重遊一番。


    邵壇殿也分前殿、後殿、偏殿,鹿呦以前最開始住的是偏殿,後來被雲義勒令住進了後殿最大的那間正殿。


    那個時候她身邊常伺候的仙侍都有十多個,平常倒是不覺得有多冷清,可此刻步入這殿中,卻沒見著一個人,隻覺得安靜得有些嚇人。


    前殿一般是處理庶務的地方,可鹿呦去了卻沒見著人,不得已,她又摸去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間殿宇。


    那殿院中長了一顆老荊桃,樹幹約有三人合抱那麽粗,枝幹扶疏,珠璣錦簇,繁花滿枝,一半枝條長在了房頂上,一半則落在這院中與青黑色的建築互掩成趣,倒似潑在濃墨畫上的一筆重彩霞雲。


    這殿裏也有一間書房,不算大,布置的極典雅,如果雲義不在前殿,那一般就在這裏。


    果不其然,鹿呦剛邁過一個廊柱,便從大開的步錦窗內看到了那個坐在書案後的人影。


    書案設在窗邊,剛好能攏一束斜陽,三叢花枝。


    他今日仍舊穿了一身玄衣,但仔細一看,又有不同,相較平常的淩厲要更為閑適一些,衣襟袖口的雪白滾邊處皆繡了淺灰色的竹紋,看著十分淡雅。


    他低垂著眼,正握著筆在書寫著什麽,花影微搖,與一抹輕柔的光線曳在他清瘦臉龐,越發襯得顏似清雪,眉眼似畫,如墨的發由一根白玉竹節簪冠起,又垂下幾縷慵懶地散在微微敞開的領口,氣質明明還是清冷,卻又說不出的雍容雅致,還莫名帶了一點勾人的感覺。


    似是察覺到她的到來,他輕輕抬頭,薄紅唇瓣勾起一抹淺淺弧度,修長漆黑的鳳眸裏也似漾了淡淡笑意,“你來了。”


    他的聲線天生清冽,聽著便如一塊冰玉敲碎在耳邊,可此刻他將語調放的緩慢,倒有種別樣的溫柔了。


    鹿呦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一時有些怔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抿了抿唇回道:“你叫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沒有事就不能找你了嗎?”他微微偏頭,單手支著側臉,將視線全部斂在她身上。


    他容貌本就生得出色,這般向她看來,少了幾分清冷,多了幾分風情,似高山白雪薄染了春色。


    又是把鹿呦看得愣了一愣,怎麽感覺這廝今天哪裏怪怪的?


    她呐呐道:“我也很忙的說,要閉關要修煉呢。”


    他深邃眸眼裏染上似笑非笑,“知道,若不是知道你出門了,今日也不會喚你過來。”


    鹿呦秀眉微皺,小聲咕嚕道:“這你都能知道,屬狗的吧。”


    雲義微挑眉,“當著本尊的麵就敢直接罵人了?膽子倒是越發大了。”


    說著卻是話音一轉,笑道:“不過你猜得不錯,本尊的屬相確實是戌狗。”


    “啊??”鹿呦更愣,這人居然真的屬狗!!


    “稍坐會兒,等我忙完,再來找你。”雲義卻垂下眼眸,重新執筆開始忙碌了起來。


    他沒想到鹿呦來的這麽快,本以為她不願過來還得要他親自跑一趟,現在倒有點措手不及了。


    “哦。”


    鹿呦應了一聲,走進書房坐在了旁邊的方椅上,她在他麵前還是有些拘束,隻捏緊手指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子發呆。


    可她又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坐了沒一會兒就開始抬頭百無聊賴地轉著目光,若不是想詢問他點事情,她是真懶得坐在這裏等他。


    書房裏的擺設和前世一般無二,隻雲義身前的那張桌案挪了下位置,原本應該是書架下首處,現在卻挪到了窗戶旁。


    鹿呦順著窗戶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擲到那個清雋筆直的身影上,肩膀寬秀,腰身勁窄束著銀色玉帶,雖然偏瘦,卻實在是個很不錯的身材。


    他做事的時候極少分心,眉梢眼角都透著認真,側臉清絕,輪廓分明,俊秀至極。


    鹿呦看著看著卻有些恍惚,總感覺雲晨和他長得似乎有些相似,可兩人眉眼五官明明完全不同,一個昳麗一個清俊,可真是奇了怪了。


    那桌子右側還放著一張看著頗為眼熟的卷軸,攤開了半卷,沒有文字,隻有複雜的星軫連線圖,以鹿呦陣法師的身份竟是看不懂一丁點。


    前世就見他經常捧著這個,這世也見過好幾次,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她是真好奇,但她問過兩次,雲義都避而不談,也就作罷。


    又坐了一會兒,她便有些坐不住了,開始起身在房間裏慢慢踱步,腳步輕地幾乎沒有,卻還是引得雲義側了側眸。


    他開口:“書架上有最新的話本,你可以找來看看。”


    鹿呦有些意外,他竟然還記得她這個小癖好。


    以前還沒去藏書閣的時候,她整日待著無聊,最喜歡的便是看各種話本,雲義知曉後便給她搜羅了整整三大籮筐堆在她屋子裏,搞得她後來看得都有點膩了。


    鹿呦走至書架前,踟躕片刻,選了一本名為《鬼蠱仙人曆險記》的話本,她還挺喜歡看這種冒險奇幻的類型的。


    放話本的那一排書架並不高,恰好在她肩膀的位置,隻要伸一伸手就能夠到。鹿呦抬手去抽書,胳膊肘卻不小心碰到了旁邊擺放的一幅畫卷,她連忙探手去抓,卻還是沒能來得及,畫卷‘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散開了中間綁著的那條棉繩。


    鹿呦蹲下身,正欲重新將畫卷起來放好,眼神卻突然怔住。


    那畫裏畫的是個美人,還是個身披紅色鬥篷,揚鞭策馬的英氣美人,芙蓉麵,柳葉眉,英姿颯爽,張揚明豔……可這分明是鹿香如的臉!!


    雲義書房裏怎麽會有鹿香如的畫像!!鹿呦完全搞不懂。


    不對,不對,這畫裏的人雖然長得和她娘一樣,但氣質卻完全不一樣,鹿香如是溫溫柔柔的類型,從來沒這麽張揚過,所以這絕對不是她。


    難道這畫裏畫的是薑月白?


    不對啊,薑月白氣質也不是這樣的啊,薑月白是姿態風流,眉梢眼角透露著一種看破俗世的懶倦閑散,和這畫裏的女子明顯不相符啊!


    雲義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輕俯身軀撿起了那幅畫重新卷起來放在了先前的位置。


    鹿呦沒忍住,問道:“這……畫裏的人是誰?”


    雲義這次倒沒隱瞞,他眼簾微低,密匝眼睫遮住了狹長幽黑的眸底,聲音清淡:“她是我以前的一個長輩。”


    “長輩?是薑師叔?”


    “不是,她已過世。”


    “那那……為什麽薑師叔和這個前輩長得一模一樣?”鹿呦更疑惑。


    他抬眸看她一眼,眸光深邃卻也算輕柔,“你薑師叔曾經傷過臉,算是借用了這張畫像吧。”


    “借用?”鹿呦難掩驚訝,“你的意思是薑師叔現在用的這張臉不是她原來的那張臉?”


    這都能換的嗎??


    雲義微頷首,輕‘嗯’了一聲。


    鹿呦反應了幾秒,“那也不對啊,為什麽這幅畫裏的人長得和我娘一模一樣,難道你說的長輩其實是我娘?可這時間線好像也對不上啊……”


    雲義聲音淡淡:“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一兩個相貌相似之人 ,又有何可奇怪。”


    昭仁公主是鹿香如的直係祖宗,兩人長得相像並不奇怪,反倒是眼前的少女,雖然同樣是美人,可眉眼之間與那畫中之人卻並無半分相似之處。


    雲義眼中閃過一抹思忖。


    “你是說這隻是個巧合?”鹿呦皺了皺眉看向他,“不對,我感覺你肯定還有事瞞著我。”


    雲義輕勾了一下唇角,“阿吟呢,又還有何事在瞞著我?”


    他這話倒問得鹿呦有點心虛,“我能有什麽事瞞著你的,你那麽厲害什麽都知道的……”


    雲義笑了笑,未曾搭話。


    鹿呦頓了頓道:“算了不問你這個了,你找我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他低頭,視線輕輕凝在她臉上,“還真沒什麽事,隻是找你過來道個別。”


    “道別?”鹿呦訝然失聲。


    “嗯,要離開一段時間,應該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


    鹿呦沒說話了,她一直都知道雲義很忙,但從來沒問過他究竟在忙什麽,不是不想問,而是問了他也不會說。


    這人身上實在藏了太多秘密了,她看不懂他。


    “好吧……”


    鹿呦躊躇寸刻,還是決定開口道:“那個,我有件事想麻煩你一下,你看……可以嗎?”


    雲義眼底閃過一絲意外,心裏卻忍不住泛起一絲欣悅,他抿唇清晰應了一聲:“好。”


    鹿呦微微瞪大眼眸,“我還沒說是什麽事。”


    他輕笑:“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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