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了?”祁叔問。


    “嗯。”


    祁叔兩隻大手撐在桌上,支楞的白發,赤紅臉龐,眼皮鬆弛垂在眼上,渾身煙火氣烤出來咄咄逼人的氣勢。楚珈文卻不知從哪兒,看出些父輩的溫柔。


    “聽叔的話,以後想喝了,就到叔這兒喝。你一個小姑娘,出去外麵喝,不安全。”


    楚珈文點點頭,轉身離開。


    祁叔又從身後叫住她:“你胳膊上怎麽回事?”


    楚珈文掀起胳膊肘,看到小臂上沾的一塊血跡。那不是她的,是韓文宣的。


    她伸手用力抹了抹,答:“沒事,是——顏料。”


    ☆、我想要你


    回到店裏,楚珈文看著一架子的石膏娃娃,恍若隔世。


    韓文宣雖渣,但他有句話說得不錯——她不能認命。


    楚珈文暗自苦笑:“你不能認命”。當一個女人用這句話勵誌的時候,她的命得差成什麽樣啊。在暑意正濃的夏夜,她渾身散著寒意。


    不能認命。她得作,不作就會死。


    晚上生意比平時差很多,這便是山嫂的廣告效應。楚珈文更加心煩,生意不好,就會入不敷出,這是要把她趕出薔薇胡同呢。


    她從大窗望向對麵服裝店,心說,這到底是個什麽奇葩,要是單憑一張嘴就能宣傳擴散,誰還去花錢搞創意啊,這不是要逼死廣告公司麽。


    眼神突然定住,楚珈文不自覺瞪大了雙眼。山嫂從店裏出來,跟人打招呼。有人從楚珈文店門口穿過馬路,來到山嫂身邊,低頭跟她交談。


    那人背個防水運動背包,人高馬大,風塵仆仆的臉上蒙了一層灰,讓人看不清臉色變化。


    對麵馬路上的兩個人,議論的主題明顯是楚珈文。那大塊頭聽山嫂說了一會兒,還轉臉往彩繪店的方向瞅。


    隔著一層玻璃,楚珈文也能感覺到那目光的燙人溫度。她不由收回視線,垂下了眼睛。


    總算來了。她煩躁的情緒一瞬間平靜下來。


    肖誠的脾氣她算了解,這人表麵看起來粗枝大葉的,可內心非常柔軟。別人把她說得越不堪,他就會越發地對她好,就跟他聽了那些話都覺得對不住她一樣。


    可她卻不能就這麽心安理得。


    楚珈文知道那人很快會過來,這讓她心裏亂糟糟的。她不想幹等,索性在店裏找了一大堆活幹。還有些孩子的彩繪沒有噴光油;韓文宣打破的那些石膏娃娃,她找到模具,打算做一些補上。


    店門“咣當”一下被人一腳踢開,撞在牆上又是一聲巨響。


    楚珈文抬頭,吃驚看著來人。那人不是肖誠。


    黑黑壯壯的小胖子,一雙眼不算成熟,不算精明,卻帶著算計。他杵在門口,那雙眼紅了眼眶。


    楚珈文疑惑:“二全,你怎麽了?”


    二全抹了把潤濕眼眶,蠻不講理詰問:“韓老師的音樂會,取消了。怎麽會那麽巧,前一天他來找你,第二天他就取消了在c市的演出。你說,是不是你?!”


    楚珈文坐在離櫃台最近的那張桌子前,手上仍忙碌,笑笑說:“關我什麽事?”


    “就是你。那天他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你倆不高興了。人家大老遠的來找你,你到底做了什麽傷人的事,讓他連演出都沒心思了?”


    傷人?對,就是字麵意義上的傷人。


    楚珈文沒接話茬。


    二全小孩脾氣上來了。他正對人發脾氣呢,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連正眼都不看他。


    他又拿腳用力踢了踢門框,他那麽生氣,到底是因為誰呐。


    楚珈文根本不想討論關於韓文宣的任何事情,口氣敷衍道:“你想看演出,在電視上看就好了,不用花錢,獨奏的時候還有特寫。你一張學生票,座位一定是樓層最高、位置最偏,台上黑壓壓一片腦袋,男女都分不出來,也不見得比電視上要好。”


    “不是的!”二全更生氣了,“你根本理解不了。他站在舞台上,後麵的樂隊,分聲部坐得整齊,演奏得賣力,都是為了陪襯他一個;台下觀眾所有崇拜的目光,欣賞的掌聲,也都隻獻給他一個。我們離他那麽近,跟他分享著同一個空間,感受著他的氣場。”他搖搖頭,陶醉道,“你沒看過他的演出,無法想象他詮釋出的音樂,有三分孤獨、三分憂鬱、三分狂熱——”


    身後一個粗厚聲音響起,不耐煩打斷了二全:“行啦。”楚珈文往門口看,肖誠像拎一隻肥雞一樣,捏著脖子把二全揪出店外。


    肖誠一臉不高興,嗓門也比平時大:“到底有幾分哪?湊了半天也沒湊夠一毛,你還是先把學習搞好,等會算賬了,再追什麽偶像也不遲。”


    二全揉揉脖子,迷糊說:“誠哥,不是,我——”


    肖誠就是不讓人好好說話,衝人一擺手,“你什麽你。明年高三了,還不好好學習。偶像?你去問問你偶像,他是能管你吃啊,還是能管你喝啊。他要是拍著胸脯保證讓你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你跟我說,我也把他當我偶像。”


    二全又想辯解,可不敢說話,瞅了肖誠一眼,便低下頭,望自己腳尖。


    肖誠語氣稍稍緩和:“我們那兒有個美工,她婆婆是b市音樂學院教小提琴的教授,今年退休,暑假就過來幫我們同事帶孩子。我跟人說好了,趁人有空,你過去給人拉一段,讓人提點提點。”


    二全正垂頭喪氣,聽見這個消息突然抬頭,眼一亮,“真的?”


    肖誠點頭,“快回家吧。我這兒還有正經事呢。”


    二全聽話,邊走邊琢磨,回頭問:“哥,你有什麽正經事啊?”


    想起他的正經事,肖誠不正經笑笑,跟人擺了擺手,便推開門進了店。


    楚珈文仍在忙碌,其實她隻是讓自己看起來很忙而已。在店裏專門等肖誠,顯得她太過鄭重其事,反倒變相印證了山嫂的胡說八道,像是她自己心虛一樣。


    肖誠進來,看人不理,清清嗓子說:“還忙著呢。”


    楚珈文抬頭,露出小虎牙一笑:“嗯。”


    肖誠對著她出了會兒神,悠哉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安靜望著她的側臉。


    店裏安靜,除了老舊的空調嗡嗡作響。


    楚珈文有種自己身邊蹲著隻大狗的感覺。這狗亮晶晶的雙眼注視著她,兩隻爪子扒著她的桌子,樣子忠誠又沉穩。


    她忍不住想,如果伸手,在這大狗頭上的短毛上撓兩把,他一定會舒服地汪汪亂叫。


    她笑了起來。


    肖誠問:“怎麽了?”


    楚珈文看他,脫下手套,真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的頭發看起來又粗又硬,其實摸著並不紮手,下麵的皮膚溫暖又柔軟。她繼續向下,停在他下巴泛青的胡茬上。


    肖誠按住她手,輕輕用下巴在她手心磨蹭。他半晌才說:“我下飛機回家的時候,順便回了趟辦公室。大樓的保安說,你去找過我。”


    楚珈文手心又刺又癢,她點點頭,收回手,戴上手套,繼續調石膏粉,用模具做娃娃。


    兩人各懷心事,心照不宣。


    楚珈文心想,肖誠隻不過是撒了個可能無傷大雅的謊,隱瞞了一個逝去的親人而已。


    而她自己呢?縱使山嫂說的針對她的話有失偏頗,但把那些話打個五折,仍然令人震撼不已。


    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從各個層麵上都不對等。但肖誠擔心的,隻是他欺騙楚珈文的事被拆穿了而已。


    楚珈文心酸,如果肖誠能像二全那樣,跟她大吵大鬧一場,她反而會覺得舒服一點。


    等了一會兒,狗脾氣終於上來了,對著楚珈文吹胡子瞪眼:“你到底好了沒有,啊?”


    不等楚珈文說話,他利落拉下她手上的手套,兌了水的石膏沾在他的polo上衣上。他順著楚珈文的視線看過去,拿手抹了抹,煩了,直接拽著衣領脫了下來。


    燈光照射下,有一隻光著膀子滿身肌肉,隨時準備咬人的大狗。


    肩寬腰窄,胸膛寬厚。肖誠不白,皮膚是那種幹淨透亮的古銅色,半邊肩膀到上臂,刺著複雜的紋身。


    楚珈文仔仔細細端詳那紋身圖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穿得少了,肖誠卻更加燥熱,鬢角胸前,都冒出了汗珠。他沒預兆的,突然把眼前的人抱了起來,又結結實實放在櫃台上。


    楚珈文蜷縮在他的胸口,長發貼在上麵濕漉漉的皮膚上,索性把半邊臉頰也靠在上麵。那人立時把她緊緊摟住。


    肖誠剛從外麵回來就到了她的店裏,身上全是汗味。她蹭了蹭,說:“你還沒洗澡呢。”


    肖誠深吸一口氣:“我去你那兒洗。”


    “今天不行。”


    “怎麽不行?”那人已經弓上弦,刀出鞘,還故意箍緊她腰,往她身上抵了抵。


    楚珈文望著他笑:“流氓。”


    “你又不是沒對我耍過。”肖誠邊說邊吻住她嘴。


    人人都有不願提及的人或事,肖誠也有,那就是他哥肖梁。


    那天他跟楚珈文通了電話,沒多久便接到肖梁生前的一個朋友的電話。


    那人說,肖梁還有些東西在他那兒,讓肖誠盡快去取。


    肖梁的那個朋友在b市,肖誠去b市,是去取他哥的遺物的。


    這件事連肖誠的父母都不知情。肖爸肖媽年紀大了,提起肖梁,他們經不住。


    六年了,肖梁的事,成了肖誠心中的那根刺,不但越紮越深,還漸漸生了根,拿手輕輕一撥拉,就能讓人疼得撕心裂肺。


    肖誠不是故意要欺騙楚珈文。楚珈文從來沒聽說過肖梁,肖誠需要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講給楚珈文聽。可那是一個長到讓人無法麵對的故事,他沒那個勇氣。


    回家的路上,肖梁的東西在他的背包裏,壓得他脊背生疼,透不過氣。他一路腳上像裝了羅盤一樣,馬不停蹄徑直往楚珈文的那個方向趕。


    站在她店裏那一刻,他突然鬆解了。對著美女,吹著冷氣,他心裏舒服又寧靜。他覺得自己繃不住了。


    他突然一肚子的話想往外倒。


    講講他因為排行老二,所以從小就二。讀書不認真,喜歡打架惹事,跟刺頭一樣,看誰都不順眼,渾得能讓肖爸把他扔到城外的防空洞前,不要了。


    他就隻服一個人,那就是他哥。他跟著他哥學抽煙,跟著他哥打遊戲,還跟他哥一起紋身。那時候他們都喜歡看戰爭片,他們身上紋的,是史上最著名的巷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以少勝多”“不準後退一步”,這是真爺們的玩法。


    後來,他哥當上了刑警,因為工作要求,把自己的紋身洗了,隻剩下肖誠那一半,變得不倫不類,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理解。


    再講講,他最後一次見他的散打教練。那天教練看見他就炸了鍋:“肖誠,馬上就要體檢了,不是讓你減肥麽?你跟我說說,你都哪兒減了?”


    每次比賽前,教練都會讓肖誠減肥。這樣就可以往下報一個重量級,肖誠打贏的勝算更大。


    肖誠拿著體大體育管理專業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遞給教練說:“我以後不打了。”


    他從十幾歲就在這個教練手下訓練,這教練就跟他爹一樣。聽完,教練就給了他一巴掌:“什麽‘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用’,都特麽是騙人的。我這一輩子,隻碰到過你一個可教之才。”教練歇斯底裏,“你知道麽,你將來準是個能稱王的男人!”


    可肖誠說,這是他哥的遺言,他哥怕他太會打架了會出去惹事。


    可惜了。教練哭了,他知道肖誠的決定無法挽回,他罵自己:“誰死你聽誰的是吧。我特麽怎麽不死呐!”


    教練指著門口說:“你滾你滾,你以後別來見我。等我哪天真的沒了,才準你來哭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絕不放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薑小餅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薑小餅幹並收藏絕不放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