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看了一眼身後,“還沒呢,昨夜裏弟弟瞧著殿下翻來覆去的,怎麽也沒見睡著。到了半夜才睡過去,這會子恐怕還不能起。”說著,他又歎氣,“殿下也知道姐姐委屈呢。”


    寶馨握緊拳頭。


    “在這宮裏,哪個人不受點委屈?”寶馨臉兒低垂,半真半假的感歎。


    這話戳中方英的心窩子,掖手站在那兒和她一塊感歎,“可不是,咱們這些人喃,命苦。甚麽事兒都隻能打落牙和血吞。”


    感歎了會,裏頭小太監蝦子一樣的弓腰提溜跑出來,“方哥哥,裏頭殿下醒來了,問你和誰在外頭說話呢,叫兩個進去回話。”


    方英一驚,自個不過出來這麽小小一會,殿下既然就醒了。


    他警醒起來,雙手握在一處對寶馨打千,“待會還請姐姐多多在殿下麵前擔待一二。”他討好的笑,寶馨也微微曲了曲膝蓋。


    兩人一同進去,隻見著裏頭放著一張拔步床。這天下器具要說最精致的,自然是皇宮,宮內齊聚了各色能工巧匠,手藝巧奪天工。但若是論精巧那還是江南一帶是頂尖兒。最近從蘇州等江南地方,給京城貢上了一批南邊做工的家具什子,東西交到王皇後手裏,王皇後分了一張拔步床過來。


    惠妃改不掉自個的老習慣,舍不得用,幹脆一股腦的給兒子用上了。


    拔步床像個小型的屋子,整個都是用紫檀木做成的,外雕刻各種花草樹木鳥蟲,連鳥兒羽毛的細羽都雕的仔仔細細,裏頭一張床,還有個放細碎小東西的小幾。


    裏頭朱承治已經醒了,他靠在床上,後背讓太監塞上個軟枕,他昨夜裏頭睡的不好,連帶著今天的精神頭都不太好,兩根手指揉著太陽穴。


    “奴婢拜見殿下。”意外的女聲叫他精神一震,放下手一看,正好瞧著寶馨跪在那裏。


    “怎麽寶姐姐來了?”他吃了一驚,寶馨受的委屈太大,他不好和自個親娘爭出個對錯,而且真爭起來,吃虧的還是寶馨。所以人帶回來之後,就著人送去好些藥和錦緞,順便讓她好好休息。


    不過送這些東西,朱承治心下總有些惴惴,這些東西看著是很好的,可是比起之前受的罪過,這些東西一文不值。他叫寶馨多休息幾日,未必也不是有些不知要如何麵對她。


    “起來,快些起來。”朱承治說著掀開身上的被子就起來,誰知一起來,早晨初醒的窘狀一覽無餘。朱承治低頭一看,唬的一屁股坐回去。手搭在被子上,滿臉的尷尬。


    寶馨聽他叫起,站起身子來,腦袋一抬,就見著少年郎慌慌張張躲回被子裏頭。


    他滿臉漲紅,臉轉向床內,緩了那麽幾息,才轉過頭來,“不是叫寶姐姐多休息幾日嗎,怎麽現在就來了。”


    寶馨臉兒低垂,拔步床裏頭掛著一盞燈,燈光照在她的麵龐上,橘黃的燈光照的她越發膚如凝脂,臉龐飽滿。她垂手站在一旁,和以往一樣,側頭對他笑,“殿下疼我,可是我不能真的仗著殿下的疼愛,就真的不來伺候了,不然我來這兒是做啥的呢,叫人聽說了,指不定又要起甚麽風波。”


    她話語軟軟柔柔,官話裏頭夾雜著些許不那麽明顯,但也不容易叫人忽略的軟軟調子。好似北方平地上飄起了江南的纖纖細雨。


    方英嗬腰站著,聽著這柔軟腔調,也忍不住眯了眯眼兒。


    朱承治似乎被她這有意無意間展露出來的調子弄得有些發懵,寶馨走上去,“殿下要起了吧?”


    朱承治捏住被子的手緊了緊,他虛虛抓了一把,“寶姐姐先出去一下,讓小太監們進來。”


    一大早起來,比起洗漱梳頭,他第一件事就是召官房伺候,這些汙穢事兒他哪裏敢叫寶馨看見。


    寶馨點頭,“也該的。那我去外頭候著,殿下好了叫我。”說罷,退了出去。


    寶馨出去之後,朱承治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總覺得有哪裏不一樣,可何處不一樣,他卻完全說不上來。


    寶馨出了內室,站在帷帳旁,聽著裏頭的動靜。有些事不要操之過急,細水流長反而才會更加不可撼動。她在床上一宿未睡,盯著帳頂,將自個的優勢和劣勢統統想了個遍。她壞就壞在是個宮女,沒有權勢,太監還有二十四衙門可以謀前程,宮女卻難。她就算去考女官,也還要熬資曆。在熬出來之前,王皇後和惠妃動動指頭就夠她受的了。


    她也有優勢,就是她比王皇後和惠妃都離朱承治更近,王皇後人在坤寧宮,端著母儀天下後宮之主的架子,怎麽可能對朱承治關心的無微不至?何況早年王皇後所作所為,早就讓朱承治給她下了定語,送來的甜食等都賜給了小太監。


    至於惠妃,宮規在前。嬪妃不得親自撫養兒女,就算她渾身上下都是勁兒也沒法使。


    隻有她,在朱承治的身旁,又管束著他身邊的人,隻要在這一方院子的天地裏頭,任何風吹草動統統都瞞不過她。


    何況她還是一路陪他走過來的人。光是這一條誰都比不上。


    寶馨站在那兒,纖長濃密的眼睫低垂,在眼下投照出半圈淡淡的陰影。形狀優美嬌媚的唇角微微向上勾,她捏著自個的指尖。


    既然如此,那麽就比比看。到時候誰輸誰贏,可不是王皇後和惠妃能說了算。


    眼兒眯起,將千轉百回的心思都給藏起來。


    裏頭傳來太監的擊掌聲。


    宮裏不興時不時大喊大叫,主子們有什麽需求,太監宮女們能不開口的就不開口,以擊掌為號。


    寶馨聽到這聲響,知道朱承治身上料理的差不多了。她一手撥開帷帳走進去。朱承治已經漱洗的差不多了,身上常服也穿上,隻是頭發還披散著。


    他坐在椅子上,小太監取來梳篦箱,寶馨熟門熟路的走到他身後,拿起梳子就給他梳頭發。


    梳發也有訣竅,梳齒刮過頭部穴位的力道不同,效果也不一樣。那些管梳頭的太監還專門向師傅學了三四年的手藝。寶馨不像那些梳頭太監講究,給他用寬齒梳通一遍,然後再用齒子密的篦子。


    朱承治坐在那兒,瞧著她站在自個身後,兩人的臉照在同一張鏡子裏頭,指尖兒抖了下。


    “寶姐姐沒事就好。”


    寶馨知道他說的是哪樁,低頭笑,“殿下也太小看我了。”


    朱承治原本她怎麽也要緩上那麽一段時日,沒想到她竟然這麽快就走了出來。他望著鏡子裏頭的她,她的年紀放在外麵,恐怕已經是好幾個孩兒的娘。但她臉上卻還是洋溢著青春的光澤,沒有一處不展現著活力。


    他當時對親娘說,他把人當乳娘。這話他都不知道那會是怎麽說出口的。她這樣怎麽可能是那種小小年紀就渾身上下冒著俗不可耐婦人模樣的乳娘?


    寶馨把他長發高高梳起來,掐在虎口,一手接過來太監送過來的頭繩,緊緊紮在發根處。


    “還是現在好。”朱承治說。


    寶馨略帶奇怪嗯了聲,“難道以前不好?”


    朱承治搖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麽說,自從自己長大後,寶馨待他總沒有以前那麽親密。不管他怎麽靠近,兩人之間總有一道溝壑,將他們分的涇渭分明。哪怕他想要跨越過去,但她卻一直保持距離。


    這叫他不安又有些挫敗。


    “那、我就現在這樣吧。”寶馨對鏡子裏頭的朱承治笑。她彎了彎兩邊的唇角,唇邊就起了兩個淺淺的梨渦,那可愛的小窩差點叫他伸出手去觸摸。


    辛虧他早些發現自個的意圖,死死憋住,才沒做出如此登徒浪子的舉動。


    年歲越大,他就越想要親近她。小時候,他能見著的就是那個冷宮小小的分割出來的一方天空,她闖了進來,護他照顧他。年紀越長,越發知曉知人知麵不知心的道理。對她就越發珍惜起來。


    寶馨給他打理好,早膳提過來,又給他布菜。


    方英在一旁瞧著,總覺得一切和過去一樣,但又有些不同。可到底哪裏不同,他也說不上來。畢竟這兩個在過去好的焦不離孟秤不離砣的,最開始殿下除了她之外,都不叫其他人近身。


    可和當初有些不一樣。


    朱承治讀書去了,寶馨送他出門,回過身來,又是大宮女該有的冷淡樣。她叫人給春桃送去幾樣繡樣。


    春桃幫了她的事,她知道。之前她就注意和惠妃身邊的人結交,臨到頭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領了人家的這份人情,怎麽樣也該表示表示。送金銀的太紮眼,也容易叫人看出端倪,送一些女紅彼此都知道就行了。


    她緩緩的邁著步子走著,四處看一眼,皆是朱牆琉璃瓦。宮裏頭不管到哪兒幾乎都是這兩個顏色,著實有些乏味。


    朱承治這天的書讀得有些心不在焉,等著下課就打算往外頭跑。他這會十三也要十四了,身子骨往上頭長。學文之外也要開始學騎馬射箭。


    就中午那麽一小段的休息,他還是想要快些趕回承乾宮,好和寶馨呆一塊。


    誰知道走到半路,坤寧宮的人截道,說皇後娘娘有請。王皇後是宮裏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天家講究一個孝字,他也不好當麵駁回,隻好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麵闊九間,氣勢隻比乾清宮那兒小一點。


    朱承治被領到了東暖閣。


    王皇後早就等在那兒,見著朱承治進來,滿臉是笑,朱承治跪下請安,她道,“都是自家母子,還用講究個閑禮兒?起來吧。”


    朱承治還是給她磕了個頭,才起來。


    王皇後一手依在寶座手邊的小方枕上,上下仔細打量朱承治,隻見著麵前少年伸長頎長,相貌秀氣,隻是還在長,還完全展出男人的陽剛之氣。


    朱承治記得王皇後橫插的那一斜杆子,他和王皇後從未親近過,起先是王皇後不願意和個妃子生養的皇子有個太大關係,後來是王皇後瞧著生子無望,才拉攏他。就算王皇後表現的再熟絡,到了他這兒也要減掉三四分。


    王皇後上下仔細打量了會,掖著帕子擦眼睛,“大哥兒終於長成個大人了。見著你終於能立住,我就能放心了。”說著擦拭了下眼角的淚,“那會子你剛出來的時候,可憐見的,小小個人兒,都擔心養不大。這會可好了。”


    朱承治虛步上前,“臣叫母後擔心了。”


    王皇後擺擺手,“做娘的擔心兒子是世間的常理兒。”她歎口氣,“你好好讀書,再長大些,或許就有轉機了。”


    “是。”


    “來,好孩子坐下。”王皇後指著手邊的位置叫宮女擺上繡墩,朱承治推辭過好幾次才坐上去。


    王皇後等他坐定,開始問他起居。每日裏甚麽時候睡,早上甚麽時候起,教書的侍講官們如何,平日裏吃用如何。


    朱承治嘴上應答,心裏煩躁。皇子們的作息都固定的,還來問他作甚!


    作者有話要說:


    寶馨:采取行動!


    王皇後:行動起來!


    謝謝小天使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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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亂象


    王皇後平日打理六宮,事務繁忙, 親生女兒倒還也好, 起居可以過問她身邊的教養媽媽。但對朱承治就沒那麽容易,他自個有生母,又長的這麽大了, 也不好過問的太仔細。等到人站到麵前, 這一股腦問出來, 表示自個的關切之情罷了。


    朱承治一一回答, 口齒伶俐清楚。王皇後上下看了好幾回,和當初見著的那個瘦小幹癟的孩子幾乎完全不同。


    這孩子還是個聰明孩子,隻需要她稍稍做出表示,就能給她想要的回應。


    說著,她叫宮女給他搬來繡墩,讓他坐下。


    王皇後胳膊肘壓在那兒,“大哥兒好,那就比甚麽都強。瞧著你好, 我也就放心了。”她攥著帕子感歎兩聲。


    朱承治立刻接話, “兒臣最近一直未能前來探望母後,兒臣不孝。”說著, 他就要站起來,給王皇後跪下,王皇後指揮著左右宮女攙著他,不叫他真的跪下去。


    “母後知道你忙呢。你長大了,事情也多。”王皇後滿臉慈祥, “等到你再大些,肩上的擔子更重呢,咱們母子兩個,不急在這麽一時半刻。”


    說著,王皇後令人取來果盤,裏頭堆滿了各色幹果,朱承治不好吃甜,意思兩下吃了兩三個就放開了。


    朱承治心下算著王皇後什麽時候放他走,王皇後叫他來,應當是為了所謂的母子情。他自小由太監撫養磕磕碰碰長大,後來又跟著生母住在承乾宮。對王皇後這個嫡母的印象,不比宣和帝要深刻多少。


    隻是手裏的助力能多一份多一份,既然王皇後表出善意了,也不能把人往外頭推。


    “現在外麵的人還是向著你的。大哥兒。”王皇後道,“你好好讀書,好好出息給人看,到時候該你的,還是你的。”


    朱承治眼睛眨了下,東暖閣內靜悄悄的,外頭飛來一隻雀子,仰首叫了好幾聲,打破了殿內的平靜。


    “多謝母後。”朱承治低頭應道。王皇後攥帕子,“上回老娘娘過壽,你出了個彩頭,這很好。我就擔心,那邊的人又想出甚麽個陰謀詭計來對付你。”


    陰謀詭計?朱承治眨眨眼。齊貴妃還能想出其他個什麽招數?


    下毒?或者是幹脆誣陷他謀反?要不是這兩樣,他還真想不出能有個什麽招數對他管用。


    “母後,兒臣知道了。多謝母後提醒。”


    “大哥兒,”王皇後肅起臉色,正坐在寶座上。一改方才的閑適,“大哥兒該知道,現在如今不同以往。眼下你長大了,而且越來越有出息,有些人看在眼裏,心裏著急呢。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等著你犯錯,要借此掰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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