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馨過去,給他道了個萬福,“見過馮哥哥。”


    馮懷失笑,“既然是叫哥哥,就不必這麽多禮數了,怪見外的。”說著長臂一伸,“坐那兒說話。”


    他指著屋子裏頭圓桌,寶馨噯了聲,在繡墩上側身坐了,“前段時候聽到哥哥高升了,卻一直沒給哥哥準備賀禮……”寶馨說起來有些羞斂,馮懷高升了,她卻雙手空空的來了。


    馮懷毫不在意大手一擺,“你甚麽時候學來這些個虛禮?我在外頭收禮那也罷了,不過是收人錢財,你呢?”


    “我以後說不定還有依靠哥哥的地方呢。”寶馨說著,一手扶在桌上。語氣有些寂寥,這話可不是客套話,她在這宮裏要想自在,光有一個朱承治還不夠,可是馮懷可不是朱承治,沒那麽好糊弄。


    馮懷聽出她話語裏的寂寥,安撫也似的抬手拍拍她肩膀,“我總有法子保住你。”


    寶馨低頭不言,兩人沉默了好會,馮懷笑,“你今日別想這些掃興的勞什子,今個我過來給你慶生的。”


    寶馨咦了聲,端起腦子仔細想了下,發現今個離自個生辰還有好幾天呢,她有些不解,但還是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馮哥哥要是不提這事,我還真忘了。”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她已經有好多年都不過生辰了,進宮之後,也沒那個空閑過生。


    “我這些年也是各種雜事纏身,現在終於有些空閑。”馮懷對寶馨的生辰記得也不是太清楚了,隻覺得或許在今日。


    他拍了拍手,隻見著幾個成年太監端著攢盒上來,攢盒打開來,太監們從攢盒屜子裏頭端出一碗壽麵,然後幾碟大小饅頭,花頭鴛鴦飯,梅花鮓。最後是一隻玉白的酒壺從裏頭提出來,穩穩當當放到桌上。


    寶馨可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認出其中好幾樣都是宮廷菜肴,馮懷給她慶祝生日,還真做足了。


    “宮裏頭沒別的好處,就是吃上頭多。”他說著,把壽麵往她麵前推了推。


    壽麵是江南的做法,拉的細細的,細如銀絲,用滾水燙熟,然後過冷水,泡在雞湯裏頭。略加少許醬油,撒上蔥花。端上來的時候,還是溫熱的,仔細一瞧,麵絲絲也沒有糊。


    寶馨眼紅了,有些想哭。


    “我記得在家的時候,伯母總在你過生的那天給你做碗麵,那會你總說澆頭不夠,被你家嫂子暗暗瞪了好幾回。”馮懷憶起往事,似乎已經隔了一個人生。記憶裏煙霧籠罩,怎麽也看不清楚,卻因為這樣,是最美的。


    “娘做的麵最好吃,嫂子就是喪門星,我咒她三天兩回就撞見我哥偷女人!”寶馨握住筷子,狠狠道。那模樣還真有當年她小潑辣勁兒。


    小姑子和嫂子天生對頭,她也沒能例外。嫂子看她不順眼覺得她在家吃白飯,趕快嫁出去好給家裏掙份女兒錢,那會寶馨會織布也會女紅,也能掙錢,不知道嫂子哪裏來的臉挑剔她,兩個人就爭。寶馨娘在世的時候,回回都是站在她這邊,叫媳婦吃掛落,等父母過世之後,嫂子立起眉毛就要把她許給能做她爺爺的士紳做小妾。


    馮懷哈哈一笑,“你哥守不住她一個女人的!我特意叫人給你多蓋了些肉澆頭,免得你吃不過癮。”


    壽麵按理說,就是個麵,泡在高湯裏頭,撒上蔥花就行了。可馮懷卻吩咐人在上頭蓋上澆頭。


    “還是馮哥哥好,照顧我。”寶馨說著,筷子挑起銀絲一樣的麵條往嘴裏送。


    馮懷看她端莊秀氣的吃相,給自己倒了一杯太禧白。太禧白乃是禦酒房釀造的酒,色如燒酒,澈底澄清,濃厚而不膩。


    他持著酒杯,眉宇間蘊含幾分落寞,“咱們都是苦命人,這吃人的世道,互相攙扶著走,好歹還記得自己也曾是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寶馨淚花閃閃:馮哥哥還是你照顧我!


    馮懷微笑:小意思


    朱承治一臉悲憤:我呢,還有我呢!!!


    第41章 喜悅


    馮懷手裏的酒杯輕搖,太禧白色澤和燒刀子一樣, 酒香醇厚。他一杯入喉, 酒水順著咽喉而下。


    寶馨停下筷子,馮懷話語悲愴,她也不好繼續吃了, 也吃不下。


    “馮哥哥。”寶馨抬頭。


    馮懷手頓了頓, 他放下杯子, 手掌摸了摸寶馨的發髻。和當年一樣, “今日你過生,好好吃。”


    前一刻還是悲,轉眼間又笑了出來,馮懷的性子也有些陰晴不定,和朱承治有些相似。寶馨應了,低頭把麵條吃了個幹淨。


    順便還吃了幾個小饅頭,小饅頭是真的小,小小的一個, 一手都能握住好幾個。


    “多吃些, 大殿下對你還好吧?”馮懷問,他不貪杯, 酒水喝了一杯之後,就停了。酒這東西,是好東西也能壞事,他這會子正得意著,也不能喝醉, 一醉就容易壞事。


    這位大殿下有幾分本事,早前他還是能知道承乾宮的事兒,可是這位殿下逐漸大了之後,對承乾宮的太監宮女管束也嚴起來,上下整頓了好幾次,漸漸的他能知道的消息也不多了。


    寶馨正好把最後一個漫頭塞到嘴裏。擺上來的吃食都精致,既然精致了,那就不能多。小小的一點兒,賽個牙縫都不夠。聽見馮懷問,她拍了拍手,“殿下對我倒是不錯,隻是……”


    馮懷見她說話隻說一半,幹脆替她說,“隻是還有人嫉妒你?”


    “這宮裏最不缺這樣的人,見著你得勢,恨不得把你給拉下來,可是你下來了,那賤貨也不見得能上去。”


    “要是這樣就好了,現在殿下對我器重,這種人都還沒算計到我身上,就被我給攆了。”


    馮懷皺眉,“那就是惠妃娘娘?”


    寶馨不說話,抓了把瓜子,抵在門牙上嗑。馮懷略加思索已經了然,“是她,惠妃娘娘這麽個人還真是忘了本。”


    寶馨把瓜子皮吐到一邊,“這世上的人原本就是見利忘義的多,何況她現在是個妃,一宮之主呢,我就算是個大宮女,在這些人眼裏,也不過螻蟻之類的罷了。”


    “動她倒也不是很難,就是她是大殿下的生母,和大殿下一榮俱榮,動了她,大殿下在她身邊難保不會被牽連。”馮懷心下思索出好幾個整治惠妃的方法,惠妃那個呆愣子,皇爺也不管她,真要動手,一百條命都不夠花銷的。


    “那倒不必。”寶馨笑了,她把手心裏剩下來的香瓜子丟到一旁,“就算把她給關起來,隻要有兒子在,她就能撐下去。也別小看她了。”


    這點馮懷也早就想到了。他瞧見她似乎半點也不著急,不禁問道,“你難道有甚麽辦法?”


    “辦法倒也有。”寶馨說著,輕歎了聲,“就怕不入馮哥哥的眼。”


    早些時候,她也想在馮懷麵前扮無辜,可馮懷和她一塊長大,對她那個性子了如執掌,她見著他手邊的酒壺,伸手勾了來,給自己斟了一杯。


    她才拿起酒杯,就被他給攔住,“這酒別喝多了。”


    寶馨嗯了聲,“我省得的,馮哥哥,我這心裏有事兒,平日裏不好說,現在我喝點酒,也好受些。”


    馮懷鬆開了手,她略喝了點。她喝酒喝的不多,太禧白入口,她被衝入口裏的酒味給熏的眯了眯眼。過了好會才緩過來。


    “我想了好會,尤其任由她們作踐,不如掙條路出來,到時候她們想打想罵也沒那麽容易。”


    寶馨說著,又持起筷子夾了一筷子的菜送到口裏。這些菜都是好菜,平常她送錢都拿不過來的,既然來了就吃點,吃到就是賺到。


    馮懷眉梢上揚,他似乎來了點興趣。眼前的姑娘已經長大了,她容貌婉約甜美,端的是江南美女長相。但若是將江南女人那柔若細雨的脾氣一塊帶過來,恐怕會被這吃人的點兒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貌美算不上什麽,選宮女選嬪妃都是一樣的程序,隻是宮女比嬪妃條件稍微放寬他一些而已,能通過層層選拔進宮的女人,看不到樣貌醜陋身量矮小的。貌美女子在宮裏實在是太多太多。


    算不上什麽了。


    馮懷他端起酒杯,手指緩緩在杯子上摩挲,“那你打算怎麽辦?”


    “馮哥哥真的想聽?”寶馨美目盈盈望向他,她喝了點酒,膽子越發大起來,嘴角竟然還挑著一抹笑。


    馮懷又有什麽不敢聽的!他閑適道,“隻要你敢說,我又有甚麽不敢聽的呢。”


    “其實這招數馮哥哥也懂的,底下的人想要往上爬,可不是隻有討好上頭麽?惠妃娘娘為人懦弱,皇後娘娘那兒我也不可能使得上力。”


    她話語都還沒明說,馮懷馬上明了她的意思。當初他也是這麽過來的。


    他兩根手指夾著酒杯,如玉的手到了臉頰邊,酒香清冽,他不喝隻是嗅著這香,“你說大殿下?這倒也算是個巧法子。以往在皇子身邊伺候的乳娘保姆,若是有主子登極的那天,大有可能封個一品夫人。”


    寶馨聽著,眉間微蹙,馮懷望見,不由得笑,“怎麽小妮子還覺得不夠?”這已經是一個宮女能夠爬到的頂端了,當然也有另外一條道可走。


    馮懷遲疑了會,“你若是有大誌向,我倒是看看能不能幫一把。皇爺眼下雖然寵愛齊貴妃,但也不是專寵,一月裏頭也有半個月是在召其他妃嬪,宮女裏頭也偶爾有得幸的。”


    寶馨一下臉漲的通紅,她手裏的筷子伸出去僵在那兒,反應過來,臉上火燙火燙的,“馮哥哥把我當甚麽人了!”


    馮懷倒是不以為意,“宮女不比太監,太監往上頭爬,隻要不死,有個運道在,或許還有個前程。但是宮女就沒那麽好命,去做女秀才看似也行。但終究也隻是那樣而已。”


    寶馨眼珠子轉動兩下,眼眸裏閃動著古怪的光芒,她之前一直不敢在馮懷麵前提這事,怕他發火,這會喝了酒,酒水下肚,格外壯人膽。平日裏頭不敢說的不敢做的,這會簡直吞了熊心豹子膽,敢一塊都做了。


    “馮哥哥,小時候,差點兒你和我就成夫妻了。”寶馨臉蛋微揚,烏黑的眸子裏彌漫著回憶感歎的意味。


    馮懷的手驟然握緊,他死死的控製自己,才沒叫自己失態。


    在宮裏這麽幾年,把他的棱角給磨得連邊角都沒剩下。他胳膊放在桌麵上,圓桌上鋪著萬字壽福錦,福字紋上細細密密的絲線似乎把他整個人都纏繞起來,整個人死死的如同蠶繭一樣,他拚命的想呼吸,卻喘不過氣來。


    過了半晌,他艱難開口,“我現在的身子……還能想甚麽?”


    寶馨僵住,失聲,“馮哥哥?”


    馮懷緩緩的搖頭,“我是個太監,是個殘缺人兒。就算死了,也是進不得祖墳的不孝子孫。”他微歎了口氣,唇裏溢出的感歎蘊含著深深的無奈。


    “過去的事兒不要想,也不要提了。”


    寶馨沉默下來,她坐在那兒不說話,兩人好久沉默無語。最後馮懷給她倒一杯酒,“喝吧,不過要適量。”


    嘴裏說著,手裏的酒壺越傾,給她滿滿的倒上了一杯。寶馨撲哧一下,“給我倒這麽多,馮哥哥是嫌我待會不夠醉。”


    “你想好該走哪條道了?”馮懷沒接她的話,反而說起剛才講的那樁來,“你有意的話……”


    “沒有!”寶馨飛快的打斷他的話,她鼓著臉,“對著皇爺那樣的,我下不了手。”


    “皇爺年歲大了點,但你也沒多少挑的。”馮懷持起酒杯,仔細想了一下宣和帝最近喜歡和那些個道士和尚混在一塊,道士們給他配出了好些春~藥,那東西吃下去,可以一夜禦數女。宮裏頭被臨時臨幸的宮女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才不走這條道呢。”寶馨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給宣和帝給拱了,她寧可還是現在這樣兒算了。


    “大殿下那邊,你又不想隻做個一品夫人。那要怎麽辦才好。”馮懷坐在那兒,越發奇怪。


    “我想過了,大殿下那兒,他和惠妃娘娘不能經常見麵,皇後娘娘那裏就更加了。王娘娘不是他親娘,前幾年除非臉麵上,基本上遣人過來問問都少。現在走動了,但大殿下關心的也不多。倒是我經常在他跟前晃。”寶馨說著一笑,“馮哥哥你還記得縣城裏頭,縣令家的太太和自個兒子乳娘爭風吃醋的事兒?”


    說起來都是當年的舊事了,富貴人家就沒有太太自己親自照顧孩子的,兒子生下來也是由乳娘照顧起居。這麽多年下來,兒子對乳娘比對自己親娘還要親。最後太太嫉妒起乳娘,和乳娘爭了起來。


    馮懷半邊眉毛挑的老高,她這會拿起酒杯慢慢的喝酒。


    “你小心可別把自個坑著了。”


    寶馨聞言,衝他笑,“放心,不會的。”


    宮裏人就是這等好,悲傷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畢竟日子一樣要繼續過,該謀取富貴的還是要謀取富貴,該算計別人,還有繼續算計。


    寶馨喝了兩三杯酒,她想要喝第四杯的時候,被馮懷攔住了。說她再這麽喝下去,就真的要醉了。


    一頓飯熱熱鬧鬧吃完,寶馨踩著點兒回去。換了衣裳,重新梳妝,到朱承治那邊去。


    朱承治正好換了衣裳,出了屏風,他就見著寶馨。寶馨和往常一樣過來服侍,“大殿下回來了?”


    “嗯。”朱承治嘴裏應著,一邊整理袖子,一邊抬頭看她。目光觸及她麵龐,不由得一愣。


    她今日麵龐不知怎麽了總有些紅,不是胭脂抹上去的顏色,而是從皮膚深處散發出來。雙目水光灩灩。


    寶馨瞧著朱承治兩眼盯著自己看,心裏有鬼,卻還是若無其事問,“殿下,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


    朱承治聞言一屁股坐在暖閣的炕上,他麵色發紅的轉過臉去。過了好會他又轉過眼來,“寶姐姐今個怎麽了?”


    “嗯,沒甚麽。”寶馨說著,腦中生出一股眩暈。她心裏警鈴大作,一腳站住了。以免自個醉過去。


    早知如此,就不該貪杯。舊人相見,興致一上來,不免多喝了幾杯,可就是多喝的這幾杯酒,後勁上來,卻叫人扛不住。


    朱承治坐那兒,仔細瞧她,看她目光有些發飄,身形隱約有些晃蕩。就知道有不對,他坐在那裏,對四周的太監下令,“你們先出去,我有些話要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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