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嗬嗬……就算是吧。”


    “好,那我不問了。”越三千一副深明大義之色。


    越季如釋重負,打量他:“扮姑娘還蠻俊的,就是個子忒高了點,半年不見,怎麽曬得這麽黑?軍中很辛苦的吧?”


    越三千鄭重點頭:“我爹讓我跟將士們一起操練,同吃同住,苦是苦了點,可越家男兒本該如此。七姑,你說張掖打了場勝仗,皇上為什麽非要讓我回來啊?”


    “朝廷的事,我哪懂啊。”越季看他直往一邊的小溪瞥,問道:“你想幹什麽?”


    “這樣子太不像話了,我想把臉擦了,把衣服脫了。”


    “先別脫了,這荒郊野外的沒地方給你買衣服。嘿,你現在覺得不像話了,剛才很能鬧騰麽。”


    “這麽一鬧,會不會把你名聲弄得更差了?”


    “什麽叫‘更’?”越季轉眼又換做一臉不在乎,“你姑姑怕這個麽?再說了,任我怎麽鑽天入地,太後她老人家也還是那句話……”


    “‘交友需帶三分俠氣,做人要存一點素心’,小月季是個好孩子。”越三千替她說了,又問,“七姑,太後她老人家怎麽就那麽喜歡你,非要娶你做皇家媳婦兒不可啊?”


    “還不是爺爺臭顯麽?聽說當年我剛一滿月,爺爺就急吼吼派人把我從榆林抓到京城去,還特意進宮去見太後,說什麽老臣六個孫子,終於得了這一個孫女,真是千頃地裏一棵苗啊。你想想,皇上沒有兒子,隻有五位公主,還都不是太後的親骨肉,太後什麽心情,當時就酸不溜丟地說了句:你那一棵苗,早晚挪到我老祝家田裏。哈哈,開玩笑的。爺爺說過,太後心裏麵覺得,皇後對皇上的影響是很大的。當今皇上那麽怕跟韃靼作戰,就跟吳家一力主和很有關係。太後最大的願望,也是先帝的願望,就是徹底打敗韃子,收複失地,迎回尚孝王。所以她老人家一心想為未來儲君選一個將門之女,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你聽說了麽,太後現在有親孫子了,馬上就要還朝了。”


    “你是說尚孝王的兒子祝鬥南麽?當然聽說了,現在誰人不知,哪裏不傳?”越季看他流露出一絲絲得意,道,“知道是大哥厲害,要不是張掖那一場大勝仗,韃靼怎麽會同意送回王子呢?”


    “大家都說,這位王子的生母不詳,出身可能不高,更有可能是個韃靼女人。”


    “你這孩子,怎麽像那些後宅婦人一樣竟關心這些?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關心的可都是……”


    “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不就是半年前麽?半年前你正天天合計怎麽把彭山燒鱉和成都蒸雞匯成一道霸王別姬?”


    “呃……”


    “我是關心你的夫婿啊。有人說,皇上沒有皇子,王子是太後唯一的孫子,將來很有可能被立為儲君的。可是萬一他母親是韃靼人,那他也是半個韃靼人了,怎麽能做我大暉儲君呢?”


    越季被他一臉鬱結相逗笑了,這真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安慰道:“好好好,真是好孩子。”


    不過說起她曾浸淫過的‘霸王別姬’,越季開始砸嘴:“四下裏沒人煙,連個買吃的的地方也沒有,早知道剛那麽多好菜吃兩口再跑。”


    “我也餓了。”越三千突然眼睛一亮,“有了!”三掏四掏從懷裏掏出另一個大白饅頭,本是墊胸用的,一路狂跑給甩到肚子上去了。


    “可惜了,那個不扔就好了。”越三千將饅頭撕成兩半,將大點的那半遞給越季,自己咬了兩口才問道,“你吃得下麽?”他深知姑姑和太爺爺一樣,非常挑嘴。


    “你吃得下我就吃得下。”


    “我這次在軍中待了半年,大長見識,兵士們真是太苦了,尤其是在張掖那種地方,有白饅頭吃,已經是大幸了。”


    “我不也是麽。”越季幽幽歎口氣,“我在開襟樓打雜的這一個月……唉,你知道我每天吃的都是什麽啊。”


    “不就是臘汁大肉麽。我一到那兒就聽人人都在說,開襟樓最出名的就是臘汁大肉,三年大旱餓不到廚官。你在大酒樓還能虧著了?”


    越季被拆穿,也沒不好意思,咬著饅頭:“真是好大一個啊。”


    “嗯。我想著既然扮你一回,就得取長補短,挑最大的買的。”


    越季脖子一梗,兩口將饅頭渣咽了,森然道:“你,什麽意思?”


    越三千不說話了,猛往嘴裏塞饅頭。


    二人稍事休整後又上路,越三千抬頭看太陽的位置:“咱們這是往北走,是要去榆林麽?”


    “嗯。”


    “到了衛所,有五叔,就什麽也不怕了。”


    “那可不行,榆林還在陝西境內,這一鬧,吳大人一定會派人去找五哥的,咱們躲到那裏,會給五哥添麻煩的。”


    “那,不去了?”


    “去的,悄悄去,不讓別人知道。”


    行到傍晚終於到了一個鎮子,二人換了衣服買了馬匹幹糧,這才兼程向榆林趕去。


    ——————————————————————————


    九邊重鎮之一,延綏鎮便設在榆林。現任總兵官為無定侯、鎮西將軍越孝,是越轂三子越歸田之子,越季唯一的胞兄。


    進城之後二人找了個客棧歇腳,直到入夜,越季對越三千道:“你輕功欠佳,在這裏等著,我去會了你五叔就回來。”


    越季的祖母並不出自名門,而是一位行走江湖、鼎鼎有名的俠女。越季身為女兒,自幼不習越家祖傳功夫,而是修祖母留下的武藝,尤以輕功、暗器為長。此時她貓身穿梭於夜霧彌漫的長街,駿捷無比。


    越季是在榆林出生,即便六歲便移居京城,一年總要回來個幾趟,對附近的路熟悉無比,她抄的是林間近路,知道過了前麵那片密林,就是總兵府了。


    忽然傳來一陣兵器交接之聲,又疾又亂,不像是操兵。越季立即放慢腳步,謹慎起來。濕漉漉的夜霧中有血腥氣,越往前走,這氣味越濃。總兵府近在咫尺,怎麽會在這裏生亂子?她心中漸漸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撥開濃密的枝葉,可以看到正在交手的兩人。雖然天黑並不清楚,可越季一下認出其中之一就是越孝,跟他酣鬥的卻是個陌生人。一地的死屍中,還站著兩人,一人是她認得的,參將馬駿遠,另一個不認得,眼下已不及細看,因為越季驚愕地發現,越孝落了下風。


    孫輩之中,越孝不是資質最高的,卻絕對是最勤奮好勝的。十二年前,時任鎮西將軍、榆林鎮總兵官越歸田因馳援太原鎮而戰死陣前,其妻殉情而隨,隻留下一對小兒女,十一歲的越孝和六歲的越季。遠在京中的越轂決定,立即接回越季,越孝卻要留在榆林。旁人都說,五孫少爺也還是個孩子,孤身一人留在衛所不合適。越轂道:“誰讓他是三房唯一的男嗣,秤砣雖小,得壓千斤,就讓他留在軍中,無論誰做總兵,都讓他跟著曆練。”


    其實那一次韃靼大軍突襲的五花城堡本屬於太原鎮。當時的太原鎮總兵官剛剛上任立足未穩,被敵方鑽了空子,陷入困境。依律,如無兵部調令,各總兵不得跨鎮作戰,可一則軍情緊急,二則韃靼軍已進犯太原、榆林二鎮的交界,越歸田的抗敵之舉也並不算違法。一場惡戰下來雖然勉強擊退了韃靼,但傷亡慘重,善後需耗巨資。皇上對此其實深為不滿,可由於越歸田夫婦以身殉國,朝野上下一片悲聲,而他解救的太原鎮總兵官、九原公世子方剸犀,是太後親侄,這才迫於情勢,追封越歸田為無定候,可由其長子成年後承襲。


    承平帝本就吝於爵位,公門之中再封侯爵,本朝之中絕無僅有。按照本朝封武爵以立戰功之地賜號的傳統,本應命為榆林候,或是西京侯,卻偏偏是個‘無定侯’。無定河是榆林鎮中赫赫有名的古戰河,本也無可厚非,但‘可憐無定河邊骨’,總覺得有些不吉利,再者,無定河不遠處,就是秦代名將蒙恬蒙冤自盡的埋骨之塚,讓人更生淒涼之感。單隻從一個名號,便可窺皇上心中之意。


    越孝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然是少年老成,謹小慎微,而又刻苦異常。在九邊三軍之中,功夫能與他匹敵的並不多,而眼前那個使刀的,當真是更勝一籌。越季正胡亂想著,那人一刀震飛越孝的劍,緊接著另一臂探出,掐住越孝的脖子。其實他大可一刀結果越孝性命,卻要用這蠻橫法子,可見怒極凶極。越季知越孝內功勁力都不弱,卻是絲毫也掙脫不開,心裏焦急,也顧不得想一旁的馬駿遠為什麽袖手旁觀了,一縱身子衝了過去,出手就是一掌。


    那人似乎背後長眼,一閃避開,猶自掐著越孝不鬆,直直在空中掄了半圈。越季看越孝麵紅耳赤,雙腳在地上不斷踢蹭,顯然是要氣竭,喝一聲:“放手!”


    那人仍是絲毫不為所動。越季心一狠,從懷中摸出一枚五梅梭,淩空擲出。他似是聽到風聲,知是有暗器,反手用刀一撥,正中五梅梭,小小鐵梭被磕飛出去。可他萬沒料到,這枚鐵梭極不尋常,五個梅瓣都是活的,梭身受力,一瓣立即離梭而出,噗地一聲刺進他肩頭。


    那人隻覺得並不十分疼痛,隻是微麻,猜是有毒,一驚放脫越孝,回頭喝道:“無恥!”


    越季一扥細鏈,收回五梅梭,拔出腰間短劍,毫無畏懼。


    那人向前一步,像是要暴起了,卻突然臉色一變,頓住身形。越季猜到是毒發了,果然見他猶豫片刻便轉身向反方向縱躍而去,越跑身法越笨拙。越季也不想追,撲到越孝身邊,馬駿遠也趕了過來。站在一旁的另一人卻不快道:“還不去追?”


    馬駿遠頭也不回:“梅氏五梅梭劇毒,無藥可解。”


    這五梅梭本是越老夫人梅寒香當年行走江湖時的獨門暗器,淬以劇毒。後來嫁入越家,越老夫人顧忌著身份,又覺得五梅梭實在太過陰毒,便深藏箱底。建業年間跟韃靼的一場血戰中,越轂夫婦的長女越思淵戰死陣前。中年喪女,夫婦二人悲痛欲絕,越老夫人更是思女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臨終留下遺言,今後越家若再有女兒,就將五梅梭給她防身。


    越季知道這毒梭的威力,是以從未敢輕易用,今天實在是情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


    二人一起扶越孝起來:


    “將軍!”


    “哥!”


    越孝緩過口氣,聽到越季這一喚,臉色又沉了下去。


    適才抱怨的那人才慢慢走過來,道:“想必這位,就是越七小姐吧。”


    越季看他一眼,看不出年紀,白麵無須,陰陽怪氣的,猜是個太監。本朝駐軍重鎮皆有太監監軍,這毫不奇怪,至於他為什麽認得自己,誰不知道越家隻有一位小姐,這也不奇怪。越季朝他一點頭,又朝越孝轉過頭:“哥……”可一句話都沒說完,眼前就是一花,竟是他一個耳光扇了過來。


    越季整個人都被打蒙了,後麵的話也說不出了。


    “誰要你多事!”越孝幾乎是在咆哮。


    “唉!”太監道,“侯爺這話可就不對了,今天可是多虧了七小姐了。”


    “公公。”越孝勉強壓著火氣,“我和舍妹還有幾句私話要說,請公公先行回避。”


    他這話不太客氣,太監有些不快。宮中太監無論品級多低,養馬的也好洗馬桶的也好,一旦派到軍前,從來淩駕於守將之上,不管多大的官爵也是矮他們一頭,不過他倒是有點忌憚越季,便一拂袖朝一邊走了。


    這邊越季背過身去,一聲不吭。越孝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肩還有些顫,以為她哭了。他這個妹妹,從出生,除了等奶喝嘴急就沒怎麽哭過,心一軟,道:“你……”


    越季卻轉過身來,神色如常,原來剛剛是在翻兜裏的傷藥,此時湊了過來,一把掰過越孝的脖子,往上麵被掐出的瘀傷處抹。


    也不知是不是剛被一巴掌打出了氣,這一掰特別疼,若在往常,越孝非要嘶兩聲,再斥她沒輕沒重,今天卻是忍住了,隻是,也再怒不起來了。


    不一時越季上好了藥,想收起來,卻被越孝一把握住了手。


    越孝握得很緊,越季有點疼了。


    越孝的臉色嚴厲的嚇人:“今天的事,不許對外人講。”


    越季好奇道:“那個人,什麽人啊?怎麽還要哥你親自擒他?”


    過了半晌,越孝道:“韃靼人,是一個勇士,他挑釁要跟我比試,雙方講好單打獨鬥。”


    “那怎麽死了這麽多咱們的兵呢?”


    越孝沉默了。馬駿遠接道:“是他……為了示威而殺。”


    越季一下明白越孝為什麽生這麽大氣了,一定是覺得自己這一插手,以二敵一,又用了暗器,不夠光彩:“比就比唄,怎麽非得要人命似的?唉,那毒無藥可解,要不是情勢太急了……”


    “小月季,你答應我,今天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講。”


    “哦,你是怕傳出去了有損你的名……”


    “說,不對任何人講!”越孝的耐心耗盡了。


    越季嚇了一跳:“是是是,不講。”


    “對祖父也不能講。”


    “不講。”


    “你發誓。”


    “我……今日之事,我越季隻字不提,若違此誓,讓我不出一年就胖得跟爺爺一樣!”


    見她發這樣的誓,越孝一怔,慢慢的,口氣鬆了下來,這才想起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的?”


    “來看你啊。”


    “看也看到了,回去吧。”


    越季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官司,本也沒打算久留的,道:“哦。”


    越孝看她沒有走的意思,反倒是蹲了下來,若在以往一定又要說她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如今卻沒心思,隻道:“怎麽不動身。”


    “等等唄。”越季抱著兩肩,“臉上還有印兒呢,可不能讓三千看到,在他心裏麵,我可一向是英明神武凜然不可欺的。”


    越孝看著妹妹白白的臉上那個巴掌印兒,心徹底軟了,道:“讓哥看看。”又喚來馬駿遠,對他說了幾句。


    馬駿遠快向一邊的總兵府去了。等的時候,越孝走過去撿起了自己的劍,然後就背對她站著,一言不發。越季知道他一向心高氣傲,打了敗仗,心情不佳,不敢像以往一樣撒賴。終於馬駿遠回來了,帶著鼓鼓囊囊天大一個包袱。


    “給你的。”越孝沉著臉。


    越季隻打開一角,歡呼道:“臘牛肉?”聲音又淡下來,“怎麽是風幹的?”


    鮮的才更好吃啊。


    越孝道:“風幹的存的久。這一回……你多帶些回去,多吃一陣子。”


    “我一年都來看哥好幾次,要存那麽久做什麽……”


    越孝沒容她說完:“好了,拿著趕緊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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