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火樹銀花


    “我小的時候,誤將火炮當成爆竹,非逼著我哥去點來給我看,結果……唉——”越季自己也想不通這一番折騰下來怎麽還有力氣說這麽多話,可就是停不下來,“丟死人,這麽大的人,怕聽炮聲,怕看煙花。剛剛是長生他們兩個哭得太凶了,我才硬著頭皮衝上去,以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是那副窩囊樣子。完了,要不了幾天全京城的人都要知道我怕爆竹了。”


    祝鬥南安靜地聽她講完:“會懼怕,大概是因為不解。就像人怕黑,是因為在黑暗中什麽也看不到。”


    不知道為什麽,今夜,他講的每一句話她都聽進了心裏,不由便問:“那該怎麽辦呢?”


    “可見地藏王菩薩法器?”


    “嗯,左手摩尼珠,右手金錫杖。”


    “摩尼珠,是夜明珠,‘明珠照徹天堂路,金錫振開地獄門’。暗夜之中,一點佛光,指人前途,啟人心智,消人恐懼。”


    “你是說……越是怕,就越是該去探尋,等到弄懂了,熟悉了,就不會再那麽怕了?”


    “不妨一試。”


    孩子們眼睜睜看著僧人們摘去掛在木架上,吳家不及帶走、也還沒有燃放的煙花,一個個垂頭喪氣。


    “姐姐——”


    “怎麽?”越季揉完這個的頭揉那個,“還是想看煙花,是不是?”


    “是——”


    唉!她在心裏長歎,這黏糊勁兒,分明就是當年的自己啊。比起來,他們已經乖覺多了。她蹲下身來,與他們在同一高度,打算來一場不倚老賣老的談判。


    這時卻聽祝鬥南在一旁道:“大師,上山的路上,我見寺後的潭邊有人打鐵?”


    濟和大師轉過身,施以一禮:“年下有善人捐贈,發願鑄造法器佛具,是以鐵匠們日夜趕工。”


    祝鬥南謝過了,對越季道:“跟我來。”


    今日佳節,鐵匠們也大多回家團聚去了,隻剩下幾個光混漢趕工的。叮叮當當的擊打聲稀稀落落。越往潭邊走越熱,幾個年輕的都是光著膀子掄圓了胳膊,被火光映紅了臉膛。


    越季見祝鬥南走過去,不知跟他們說了些什麽,似乎是給了銀子,這些漢子們立即放下手中活計,忙活起來。


    祝鬥南回到越季和孩子們身邊。三寶站在最前頭,脖子向後拗成個大彎一眨不眨看著祝鬥南低下的臉。


    “想看煙花?”


    “想——”


    “怕不怕?”


    “不——怕——”


    三寶忽覺得雙腳一輕,整個人被提離了地,屁股一沉,已經跨坐在祝鬥南脖子上。


    潭邊早已支起一大鍋沸騰的鐵水,鐵匠們晃著膀子把風箱拉得呼呼響,繼續加熱。祝鬥南拿起把特製的木勺,又在枯樹上折了根長枝,拍拍三寶的小腿:“坐穩了。”


    滿滿一勺滾燙的鐵汁潑向空中。


    越季一聲“小心了——”立即被孩子們齊聲的驚叫所淹沒,緊接著,是震天的歡呼。


    樹枝輕揮,打散的鐵水化作千朵萬朵,在夜空中綻放成絢爛的花海。這便是無聲的煙花啊。


    越季也不再擔心,祝鬥南在紛飛的花雨中遊刃有餘,揮灑自若,三寶自然毫發無傷。


    漫天鐵花開始變幻形狀,一會兒似飛瀑濺珠,一會兒似流星閃電,一會兒又似噴雲泄霧……每變一次,都會激起一陣歡浪。


    連越季也看得目不轉睛。這打鐵花的絕活兒本就是山西一帶用來慶賀元宵的,她不是沒見過,可是頭一次,元宵佳節,讓她真真切切地體味到,東風夜放花千樹。


    隻有祝鬥南自己清楚,這些其實算不得什麽。若非今日是十五,他便可打出更多更神奇的形狀,一條巨龍、一頭猛子,讓孩子們高興,可是……偏偏是十五。若非如此,他適才自可去救那兩個被困火中的孩子,而不是激勵越季。


    ‘煙花’散盡,孩子們還沉浸在歡悅中。


    祝鬥南將三寶放下地來:“孩子的心願,應該盡量去滿足。因為,他們很快就長大了。”


    他氣息未亂,語氣如常,可嘴角的淺跡,分明是笑意,越季不會看錯,今晚,頭一次,他露出了些許笑意。


    唉!越季好生悔。原來佛家淨土,真的能夠滌塵洗俗,祝鬥南分明還是初見時的祝鬥南。出山泉水,縱然光怪陸離,可洗去浮華,仍舊冰心玉壺,早知如此,她該一早同他去壽安禪林啊……


    “啊?嗯嗯。”胡思亂想中猛然聽到他喚她,她忙應聲。


    “不早了。你孤身一人,該下山了。”


    你也知道我是孤身一人阿……越季在心裏嘀咕嘀咕,是不是自己一向表現得太彪悍了,給人一種絲毫不需要被護送的感覺呢?她兩手輪流敲打著另一邊的肩臂:“唉……剛剛抱那兩個孩子,沉死了,累死了……”


    可這似乎並沒令她顯得柔弱些,因為祝鬥南道:“那就早些動身吧。”


    “那個……雪天路滑,下山坡陡,回去的時候車又是空的,隻怕騾子刹不住蹄子,若是車裏裝些……”越季心裏飛速想著該怎麽說,直接說若是車裏裝下個殿下您還能給壓一壓總不太好吧?


    祝鬥南已經打斷她:“慢些趕。”轉身去了。


    人家一片殷勤,邀她去壽安禪林看梅花,她怎麽說,梅花能不能炒來吃?這麽愛吃,給你一大碗閉門羹吃!越季發狠甩了兩鞭子。


    騾子性子好,鼻子裏噴了兩聲,回過頭來略帶哀怨地看她。她立即反應過來,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忙著在騾子臀上揉了揉。那兩鞭子,分明是想抽她自己的啊。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三更,酒闌席散,諾大府院,亮著的燈已經不多了。


    越季精神抖擻地經過一扇門而不停,越三千聞聲出來,打著哈欠追上去:“七姑——”


    越季足下還是不停:“嗯?”


    “七姑你看啊,這兩串花燈是我給你留的,多精致……”


    “不要!”


    “不是你說的有好吃的好玩的……”


    “怎麽會?玩物喪誌,我會說這麽沒出息的話麽?”


    “七姑,你走這麽快是要去哪兒啊?”


    “西院。從今夜起,我要用功了,專心研究火器。”


    深夜之中不能入睡的,無獨有偶。


    “什麽?”奮武王府書房之中,祝北赫快走幾步,逼近韓大鵬,雙眼閃爍著興奮的光,“你說的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字數。。。有點憂傷


    第14章 栽贓法寶桃花阱


    越轂一邊吃一邊用眼睛溜越季:“稀罕了,咱們七姑奶奶這次從廟裏回來怎地心情這般好?撞著誰了?”


    越孛用湯匙重重一磕碗沿兒:“撞鬼了吧?”


    “可撞到大麻煩了。”


    聲音從外麵傳來,人也隨之到了,是越臥雲夫人唐氏,來到桌案邊向越轂行禮。


    幾個小輩忙都站起身,越季和越孛叫大伯母,越三千叫了聲奶奶。


    越轂見唐氏帶了翟冠,一身的大紅通袖袍,神色也不對勁兒,納罕道:“這一大早的怎麽穿成這樣?”


    “若不是事情太急,媳婦兒也不敢打擾公爹早膳。宮裏來人傳了,讓媳婦兒帶著小月季即刻進宮。”


    年節都過完了,這時候還進宮去做什麽,越轂料到不好:“什麽事兒啊?”


    “那來傳話的公公是隻字不漏的,虧了老爺讓小丘子悄悄來給報了個信兒,丘子——”


    小丘子是越臥雲貼身小廝,早在門外等著呢,應一聲進來。唐氏道:“你仔仔細細講給老太爺聽。”便對越轂又行了一禮,攥了越季的手匆匆走了。


    隻剩下一頭霧水的越家爺兒仨。越轂撓撓頭:“既然是宮裏的事,你這小子怎麽會知道的?”


    小丘子咳聲道:“事兒是宮裏的,可醜事傳千裏,多高的宮牆也擋不住啊。”


    越孛性子最急,怒道:“你快說,貧什麽嘴!”


    “是是是,今天不是年後複朝的第一天麽,天不亮,在奉天門,文武百官都聚齊了,休了半個正月,大大小小的官兒們都憋了一肚子的事兒要奏,可被奮武王世子搶了頭一個,一張嘴就是個開門紅,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爺兒仨齊聲問:“說了什麽了?”


    “他竟奏說,昨夜元宵節,吳貴妃於宮外私會鍾離王,還私相授受了一隻寫著淫詩豔詞的花燈。”


    果然把幾人都震住了。還是越轂反應最快,壓下打聽這香豔軼事的好奇心:“這跟咱家小姑奶奶有啥關係?”


    “要說這位世子爺的為人,京裏無人不知,他說的話,也沒人敢全信。聽老爺說,本來奮武王府那個伴讀說得是‘那男人背影兒恍惚惚有幾分像’,可被世子當場踹了一腳,立馬就改成‘就是鍾離王沒錯’。可鍾離王卻說,他昨日一整天都在城西的嘉福寺中……”


    “哦——”聽到這裏,越轂已經明白了,一拍腦門兒,“嘉福寺,原來是這樣。”


    小丘子接著說:“就是嘉福寺,在那裏遇到了咱家姑奶奶。現下兩麵各執一詞,宮裏這才讓大夫人帶著七小姐去當麵對質啊。”


    馬車中,越季問道:“就憑一個伴讀一句含糊話,他們就敢陷害王爺?”


    唐氏憂心道:“當然不是,尚有前因。事情的起因,是昨兒元宵佳節,吳貴妃回府省親。照理,後妃省親應在元旦,但除夕那一晚,吳大人因公外出,不能回府。既不能見到父親,吳貴妃便也留在了宮中。這才改為了元宵節請旨省親。皇上一向待吳家極厚,聽你大伯說,眼下,又要依仗他們對抗朝中的主戰勢力,當然是有求必準。可昨夜吳貴妃回宮後,翊坤宮多了一個極為精致的花燈,又並非是宮中所製。其他還好說,那燈罩的竹骨,是蠟底紫花的湘妃竹。要知道,這種品級的湘妃竹珍貴至極,偶有用來做成扇柄的,已經是貴過金玉,打造半人來高的一個燈罩,那得要多珍貴?當然會引人注意。大概是翊坤宮宮裏的人有跟奮武王府中人熟識的,這件事便傳了出去。剛巧王府長史司的典儀經常與禮部來往,知道今年湖南貢上的,正是蠟底紫花的湘妃竹,而陛下隻將賞過一個人。”


    越季已經猜到了:“鍾離王?”


    “不錯。”


    “巧就巧在,鍾離王昨夜也不在宮中。因為元宵節是團圓佳節,鍾離王在節前就請旨說,尚孝王還在北地,他身為人子不敢偷安富貴,所以想要出宮靜思。這是人倫常情,皇上又哪能不準……”


    “鍾離王是不在宮中,他的確是出宮靜思了,就在城西嘉福寺,從早到晚,我也在那裏啊!”


    唐氏恨不能去堵越季的嘴:“小姑奶奶,快別亂說了,壞就壞在這裏,你可是個沒出閣的大姑娘,怎麽就跟鍾離王一個年輕男子一整天躲到城外去了?要說這位王爺到底是根基浮淺,怎麽就能把個清白姑娘給拖下水。他的名聲重要,你的名聲就不重要?”


    “這不是誰的名聲更重要的問題,是是非曲直的問題,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哪能由得他們顛倒黑白!”


    車廂忽然顛了一顛,速度減慢了。越季挑起車簾:“怎麽了?”


    “小姐您看,前麵是瀟湘府吳家的轎子,排場太大,當著咱們的路了。”


    越季往前麵看,是銀頂轎,而吳大人此時應該早朝未歸,所以轎中應該是吳夫人。


    唐氏問道:“這條路是往宮裏去的,難道吳家人也要進宮?”


    “我猜是吳夫人帶著吳雙。”


    “她們?”


    “是啊,巧得很,昨日吳小姐也在嘉福寺中。她進宮,應該跟咱們為的都是同一件事。


    被祝北赫這一鬧,早朝也朝不成了,匆匆散了。承平帝其實心裏頗為惱火,此事真也罷假也罷,家醜不可外揚,怎能當著滿朝文武這樣大張旗鼓?當即命一幹涉事人等隨駕移至乾清宮。


    大臣們遇到這百年難遇的大豔聞,下文卻不得而知,都悻悻然心有不甘。從奉天門到午門的一段路,仿佛十萬八千裏遠,走得慢到不能再慢。走到了也不急著散去,三三兩兩竊竊議論:


    “您看這事有幾分可信?鍾離王,當真是鬼迷心竅,自毀大好的前程?”


    “不好說、不好說啊。誰不知道,奮武王那位世子爺,就是個金玉其外的混不吝,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兒,在陛下的心裏,也頂多就是個‘缺心眼兒’,並不會真正太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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