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中沒有置冰,午後悶熱,吳伯塤拭了拭額角的汗,別無旁人,他拿起扇子跟在吳譽後麵輕輕扇風:“父親,那提毓夫一介婦人,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突然離京,您不覺得有異?”


    吳譽伺弄著花草:“這消息,準麽?”


    “不會錯。鍾離王府的所有屬官、下人,都是司禮監挑選出來的,口風很嚴。兒得到這個消息,隻怕,她已走了一段時日。”


    外頭的知了一聲聲叫得煩躁,吳譽道:“連她都接走,祝鬥南,隻怕當真是急了。”


    “一個乳母,這麽舉足輕重麽?”


    “乳母?”吳譽撩起眼皮,“你沒有聽泯王提過,那婦人談吐不俗、見識不凡?直到今日,你還以為那是一個下人出身的乳母?”


    “不是說,祝鬥南的母親,是當年陪尚孝王一同赴塞外的侍讀學士劉寧之女麽?學士之女,自然知書達理。聽說提毓夫人本是劉氏的婢女,兒以為,她耳濡目染,所以才有別於一般下人。”


    吳譽搖了搖頭:“王馨瑤,本身就是一代大儒之女。”


    王馨瑤……好熟的名字,吳伯塤一時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吳譽有些累了,在椅子上坐下來:“眼拙耳鈍。將來老夫不在了,你們兄弟可如何在咱們那位水晶心肝的陛下麵前立足啊。”


    “父親長命百歲。”吳伯塤忙遞上茶盞,“兒愚鈍,懇請父親指點一二。”


    吳譽歎了口氣:“也不全怪你,這件事,牽扯幾十年、幾代人,實在錯綜複雜。直到前日,廉厲找到了隱匿二十幾年的穩婆張氏,為父才將這前因後果融匯貫通。”


    怎麽無端又扯出一個穩婆來,吳伯塤越發迷惑:“張氏?”


    吳譽卻問道:“你不是一直詢問那個瓷瓶?可記得,上麵的字。”


    吳伯塤頓時精神百倍:“記得,一麵是福國,一麵是世榮。還是兒命巧匠繪上去的,可以以假亂真。”


    “你,聽說過柔福帝姬的傳說麽?”


    “當然聽說過。南宋初年,有一個女子被官兵送到臨安,麵見高宗皇帝。她自稱是徽宗之女、高宗之妹,是為柔福帝姬。她於靖康之變中隨徽欽二帝一起被虜到北地,在塞外流亡多年,終於從金國都城上京逃出,回到故國,認祖歸宗。高宗皇帝對這位失而複得的皇家骨肉恩眷隆重,封她為長公主,可是沒過幾年竟然發現,這位公主,是個贗品……”吳伯塤說到這裏,尾音一顫,忽地想到什麽,“難道……”


    吳譽的聲音平平無波:“這個贗品的封號,便是‘福國’,而她的駙馬,名為周‘世榮’。”


    “福國,世榮……難道、難道……祝鬥南,也是個贗品?”


    “不對啊。”吳伯塤定一定神,“當日皇上怒摔瓷瓶,肯定是已勘破其中玄機。如果得知祝鬥南是個假王子,皇上非但不嚴懲,還容他霸占王位、容他帶兵出征?”


    “因為……”吳譽喝了一口茶,放下,“假王子,卻是真皇子。”


    吳伯塤就好像置身於連番的潮水中,終於被這堆疊而起的大浪掀了個跟頭,半天才倉皇道:“什、什……麽?不、不可能……李賢妃、莊嬪、劉美人的孩子,早都夭折了。其餘的,還未足月就失了胎……”


    “你說的,都是宮裏的。宮外的呢?”


    宮外?王馨瑤?就像兩道閃電驟然交匯,照得記憶雪亮,吳伯塤一下子想了起來:


    “王覃?”


    二十四年前,王覃是督察院中一名禦史,以風骨峻峭、下筆如刀著稱,他對當朝的粉飾太平、畏敵怯戰痛心疾首,屢屢上書進諫,言辭犀利。承平帝對此深惡痛絕,每每不予理睬甚至嚴加斥責。可王覃毫不氣餒,凝數年之力寫下一份《勸戰書》,當時在朝野中廣為流傳,鼓舞人心,影響不可謂小。承平帝一怒之下終於撕下了‘不因言獲罪’的偽麵,將他問斬,家中女眷全部沒入宮中。


    那是一個百花次第爭先出的春日。看著窗外的深淺紅粉,承平帝心情頗佳,本打算是夜臨幸坤寧宮,和酒服了沉香鹿茸丸。因時辰尚早,承平帝命司樂帶來樂人,在乾清宮中調弦助興。


    可偏偏唱的一首曲,正是王覃生平所填。承平帝勃然大怒,重責司樂後,餘怒未消,問起王覃後人。王家小女兒王馨瑤,已沒入後宮為婢。承平帝本以為,這塊又臭又硬的破石頭縫裏長出的,也必是枯枿朽株,正好喚來折辱責打一番解氣。


    誰想世上不單有洛中香,也有岩中秀。那一夜,蕩漾著二八春華的綽約嬌波,不讓牡丹獨占。


    可東君最是無常,春來春去無跡。


    次日一早,承平帝心生悔意,隻道鹿茸亂性,拂袖而去。隨即而來的,依然是一碗落胎藥。


    無論承平帝、吳皇後還是吳家,都當那是一場來不多時去無覓處的春夢,並未放在心上。可十個月後,時任拱衛司指揮副使的王弼將一個初生男嬰秘密送入宮中。


    整個吳家震動了,這才後知後覺地查出,王馨瑤是王弼遠方的一個堂妹。王覃生性孤高,生前不肯攀援王弼這根高枝,平日裏並無往來,外人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這才讓吳家疏忽了。那碗落胎藥的失效和王馨瑤的出宮,一定是王弼使了什麽手段。


    承平帝生為嫡長,卻幼而失祜,對庶出子的忌憚,幾乎到了揪心扯肺的地步。這種恐懼在那些無依無靠的日日夜夜裏隱秘生長,已經紮進他的血肉,根深蒂固。即便最終繼承大統,他依然厭棄庶出兒女。更何況,二十多年前的承平帝風華正茂,根本沒有擔心過皇嗣血脈。他絕不會為了一晌貪歡而落下‘私幸罪女’的瑕疵、違背‘無異生之子’的誓言,因此,勒令王弼速將此子送出宮遺棄。


    吳家人舒了一口氣,可不敢再大意,斬草必須除根。往後的數年裏,廉厲利用職權布下天羅地網,上天入地地追殺母子二人。終於在七年之後的一個元宵之夜,找到了他們的行蹤。


    吳伯塤已憶起大概:“當年廉厲親自出馬,一箭穿胸透背。雖然那孽種滾下山坡被大雪所埋,沒有找到屍身,可一個七歲小兒,能經住廉厲一箭?就算他大難不死,也應該落下疤。兒已三番四次確認,祝鬥南的胸口的確沒有箭疤。”


    “那是因為……”吳譽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二十三年前的張家村裏,王馨瑤生下的,不是一個,而是一雙。”


    吳伯塤再次驚呆:“一——雙……”


    “王馨瑤生下第一個孩子,接生的張氏急忙將他交給等待的王弼,王弼即刻送嬰兒入宮。可沒多久,王馨瑤再次作動,生下第二個。想必,王弼送子入宮時,也當王馨瑤隻有一子。當時,除了王氏和張氏,世上再沒人知道,其實,是一胎雙胞。”


    “兒想起來了。”吳伯塤忽道,“去年張掖之戰後,韃靼不同意用奮武王換他們的王子,皇上說了一句話,他說‘怎麽會有人不想要回自己的兒子’,現在想起,大有深意。兒本以為他指的是韃靼汗,不曾想,指的其實是他自己。父親的意思是,皇上後來又反悔了,想要找回流落民間的骨肉?”


    “張掖大捷,是在你姐姐大去之後,皇上少了一層顧忌。另外,他已年近半百,不複當年,仍然沒有皇嗣。當年不在乎的,自然重要起來,改變初衷,也是合情合理。”


    “父親單隻憑這一點,便懷疑了祝鬥南的身份?”


    “以皇上的性情、心胸,竟肯接回尚孝王的兒子,還封為鍾離王,實在匪夷所思。如果單隻為了安撫太後,大可封一個世子,再多加賞賜了事。可卻一定要越次封為親王,還是鍾離王,太子守中京,這是人人知道的,皇上難道不怕這位一手栽培的鍾離王一力主戰、堅決迎父還朝麽?”吳譽搖了搖頭,“記住,無論何時,皇上也絕不會讓尚孝王回來。”


    皇上少年時不喜三弟,年長後又懼怕兄終弟及,這本不是什麽秘密,可見吳譽說得森然,吳伯塤還是問了句:“畢竟親生兄弟,又沒有深仇大恨,為何如此決絕?”


    吳譽有些疲倦:“有些事,你還是不必知道。”歇了一歇,他接著說道,“為父當時便令廉厲密查,果然,發現了一樁可疑之事。監禮司的一個太監曹榮,死了。年紀輕輕無疾而終,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不算什麽大事。可他的家眷鬧進宮中,說他是死在榆林鎮的任上,要求按軍功多加撫恤。廉厲查過,這個曹榮,並沒有什麽軍務,他能去邊關,就一定是奉了什麽密令。他雖職位不高,卻是王弼的義子、心腹,在那個時候悄悄去榆林鎮,到底是什麽樣的密令?”


    “榆林鎮……祝鬥南還朝之前……”時空交疊,影影綽綽,吳伯塤道,“祝鬥南入關,就是經由榆林鎮。父親的意思是,曹榮密去榆林鎮,與這件事有關?”


    “十六年前,盛國威出使韃靼,回來後稱尚孝王有一子,大概,是真的。可無論有沒有這個王子、王子是什麽樣的人,在榆林鎮,他搖身一變,成了祝鬥南。這偷天換日之人,又是誰?”


    吳伯塤心中一震:“越孝?”


    “為父當時猜想,應該是越孝。這才像是皇上的做法。一來,越孝一向謹小慎微;二來,讓越孝除掉尚孝王的兒子,也就斬斷了越家與太後之間的聯係。越孝果然謹慎,廉厲派人去榆林鎮密查,查到些蛛絲馬跡,卻也不敢斷定。時近年底,為父便想了個法子,以瓷瓶相試。當時朝野一片主戰之聲,榆林禦史又送遞萬人請戰血書,此時越孝再貢來一支‘福國’瓷瓶,皇上心中會作何想?”


    “皇上會以為,越孝是在用真假王子之事作為要挾,逼皇上賜予兵權、許他出擊韃靼。”


    “皇上怒砸瓷瓶,老夫便知道,所料果然非虛。”


    第41章 花燈照舊夜


    鬥室之中疑雲密布,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陳練達聞守備署之亂已帶兵趕到,見眾人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心生疑惑,猶猶豫豫埋進一腳,生怕一踏入,自己也變得一樣。


    “拿下高瞻、陳練達。”


    這是摘掉麵具之後祝鬥南說的第一句話。


    周顯騰地起身,一把按住要起不起的高瞻,將他雙手反剪。與此同時,陳練達也被身旁一名千總張齊製住。


    管他呢,王爺讓拿,先拿了再說。都是長久受製於人的下級,積怨已深。


    高瞻驚得吱哇亂叫:“殿下?哎呦哎呦輕點……周顯你個王八蛋公報私仇!”


    陳練達到底是個武將,將兩個膀子一抖,幾乎掙脫了:“殿下,這是何意?”


    祝鬥南沒有理會:“立即撤回城外伏兵,護奮武王入城;拆除議事廳火雷,暫留越家人,以禮相待;收繳海雕軍全部火器。”


    周顯雖然滿心疑惑,卻一聲應得比一聲高,壓著高瞻的手絲毫不鬆。


    “殿下?”陳練達怒道,“為何出爾反爾?你想把我們怎樣?”


    “裏通外邦、蓄意謀反,殺。”


    周顯生怕他反悔一般,抽出刀來朝著高瞻就是一下子,隨著一聲慘叫,鮮血濺得他滿身滿臉。


    陳練達卻不甘就戮,飛腳踢掉張齊拔出的刀,猛向外逃去。


    祝鬥南足尖一挑,地上的刀飛了起來,正中陳練達腰身,穿過鎧甲,將他牢牢釘在牆上。他奮力掙紮叫罵,似乎並未受傷。


    張齊楞了一下,立即會意,撲身上前補了一刀。


    祝鬥南道:“從現在起,你代守備職。守城建功,再為你請封。”


    “是!”張齊大喜過望,“請殿下下命!”


    “嚴守四門,將海雕軍的火炮全部架上城牆,一旦韃靼來襲,全力抗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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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堯封看著祝鬥南手中的第二張軍令,眼睛裏竄起的火苗就像被兜頭一盆水給澆滅了,半天,死沉著臉道:“你想怎麽樣?”


    “一驗俱驗;一毀俱毀。”


    那道什麽拒不出戰的軍令自然是偽造的,祝堯封攜印而來,真假立現。可麵對不依不饒的祝堯封,祝鬥南又拿出了另一道軍令。那是去歲重陽節,一道榆林驛守軍於京城西北郊操兵封路的軍令,落的是奮武王王印,而那筆張牙舞爪的字,祝堯封看著就頭疼,正是出自祝北赫。


    一樣是假印。


    祝鬥南道:“風雨之際,孫總兵難當大任,王爺宜速回宣化主持大局。”


    祝堯封心中一凜,他是在暗示什麽?有人想要調虎離山,圖謀宣化?看張家口的如臨大敵,又不像作假。


    夜風襲來,未熄的怒火大有重燃之勢,祝堯封氣衝衝道:“這個祝鬥南,詭計多端反複無常,把本王耍著玩兒麽!”


    侍衛道:“這位鍾離王,有些邪門兒呢……”


    祝堯封一皺眉:“什麽意思?”


    “去年重陽,韓大鵬調榆河驛的兵在京郊設了幾道關卡,鍾離王明明被擋在城外,多少眼睛都在周圍盯著呢,可是那一邊,他又從從容容到萬歲山赴宴去了,您說奇不奇,難道他有□□術?會不會是他在北邊那些年,學了喇嘛教的什麽邪術……”


    “閉嘴!”祝堯封素來不信這些,又被他提起祝北赫偽造軍令的事,“不長進的逆子,一群沒用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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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扇質樸的木門吱喲一聲向裏推開,小屋很空,一下把鼓足的勇氣吸了個光。站在門口,他有些無措,想了想,還是走進去。


    提毓夫人背朝他:“都說你們兩個像,可我隻聽腳步聲,也能分得清。”


    “娘——”他說。


    “那位越小姐,卻到現在都分不清,看來,是無心。”


    他不知道娘為什麽這時提起越季來。


    “你哥哥呢?”


    話鋒一轉,他的心一沉。


    提毓夫人轉過身來:“你殺了你哥哥?”


    “沒有。”


    提毓夫人搖了搖頭:“心不夠狠,當不了皇帝的。”


    倒是有一個心狠手辣之人。他道:“您知道他都做過什麽?”


    “他做得算不上錯,隻是,太急躁了。”


    “算不上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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