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早已逝去,遠水解不得近渴,承平帝立即又改口:“母後,念在母後!朕縱有千般不是,幾十年來,畢竟是朕在替你膝前盡孝。”


    “的確,本來念在這一點,我可以留你一條生路。可是自我回宮,聽見宮人議論,你品評我娘去守靈:‘隻有元皇後能與先皇合葬,繼皇後不配!死後沒她容身之地,就讓她活著去看個夠吧!’。試問,這便是你的膝前盡孝?”


    “不、不……這不是朕說的,是他們……他們編排的!”


    “這樣涼薄惡毒,隻怕旁人還真的輕易編不出。”


    “陛下!”又有探馬奔來。


    承平帝惱羞成怒:“又是什麽事!”


    “太……太後……”


    尚孝王驟然變色:“你說什麽?”


    “啟稟王爺,太後趕來,已經到了登城口。”


    尚孝王眼不視物、慌不擇路,幾次險些跌倒,都被身後的劉寧扶住。


    “母後——”承平帝卻搶險撲跪在風塵仆仆趕來的太後麵前。


    “娘……”尚孝王分辨著聲音撲通跪倒,“娘——”


    “三郎——”


    聲音的衰老,比麵目更震撼人心。三十年來他每一天都在心中勾畫著娘日漸變老的容顏,卻忘了聲音也會變老。


    “三郎……你,你的眼睛……”雖然早已聽說,可親眼見,太後還是淚流滿麵,“三郎啊,娘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你三十年,你回來了,為什麽不先來看娘?”


    “兒沒臉見您。兒也不能去看您,看到您,兒的心會軟、兒的主意會變!”


    “你做了什麽沒臉見娘?你打了什麽主意?你是不是……外頭那些韃子兵,是不是你給引來的?”


    “不錯。我們早有盟約,我設法引昏君到宣府,他們要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兵者虛虛實實,韃子兵狡猾多疑,摸不清城裏的實情,就不得不靠我。”


    “你……你怎可如此?”


    “祝堯齡他罪有應得!您知道麽?您當做心頭肉一般的孫兒,是冒牌!他千方百計想殺了你的親孫兒,讓人頂替。萬幸,我兒他福大命大,大難不死。”


    “什麽?”太後瞬時呆住。


    “母後!母後!”承平帝再顧不得什麽帝王尊嚴,跪行向前,一把抱住太後的腿,“您要救我!”


    太後沒有理睬:“他縱有千般錯,兵將何無辜?百姓何辜?我絕不許我的兒子賣國獻城、引狼入室。”


    “城即成廢墟,狼即成死獸。”尚孝王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猙獰,“您知道麽?這宣城地下,當真有一條密道。密道裏,裝滿了火藥,隻要我一聲令下,炸藥引爆,所有人全都同歸於盡!”


    承平帝似是嚇得呆了,半餉,才喃喃的:“朕……不信,那得要多少火藥?你孤身入塞,哪來那麽多的火藥?”


    “我不能,有人能。隻是陛下揚文抑武,怕是不認得四十年前名滿天下的火器名家蹇策。”


    群臣本也不大相信地下真能有威力了如此大的火藥,可以一聽蹇策大名,一個個肝膽俱裂:“他、他不是……不是死了?”


    尚孝王道:“他同我一樣,都是從地獄裏爬出來複仇的鬼!”


    頓時鴉雀無聲,個個都覺得脊梁發寒。


    “不許!”太後嚴厲的聲音卻伴著顫,“娘快七十歲了,小半輩子,都在盼你。如今,你終於回來了,竟然想著什麽同歸於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娘不許你死,你就不能死!”


    “娘——”尚孝王終於再忍不住,一聲長嚎,“您可知道,兒本就命不久矣。兒的眼睛,是中毒而瞎,這種毒會慢慢蔓延到全身。”


    “什麽?是誰?是誰下毒害你!”


    “是兒,自己。兒……對不起她,唯有以死相報。”


    太後道:“她?她是誰?”


    尚孝王默然。身後的劉寧卻暗暗長歎。


    尚孝王道:“祝堯齡心狠手辣,兒若不盲,必定一眼認出假北狩,他又怎能容兒活到如今?毒已經遍布兒大半身,兒每日裏疼得死去活來,之所忍到今日,就是想了卻這場恩怨。可娘您卻來了,您讓兒該怎麽辦?!”


    “無論如何,娘就是不許!就算你……救不活,娘也要陪著你,陪得一日,是一日。”


    尚孝王蒼然長笑:“事到如今,遲了。是死是活,並不由兒。”


    作者有話要說:  他同我一樣,都是從地獄裏爬出來複仇的鬼


    第60章 塵埃盡落


    很多年前尚孝王就知道,宣化附近,有一條地下密道,可以從塞外通進長城內。他知道的時候,這條道並未修完,而他,也並未相信。


    可終有一日,他就站在密道中,並且發現,密道已經打通。可當年修密道的人,分明早已不再。


    是誰?


    完成密道的人,是蹇策。他在青邊口試驗火雷時,意外地發現這條密道,便幹脆將它徹底打通。


    就是這樣,兩個同仇敵愾的人結識了。


    ——————————————————————————————


    石屋四麵無窗,透不進一絲陽光,幾乎是與世隔絕,他也不要知道外麵的情形,他什麽都不管,隻要預定的時辰一到,就會觸發機關。


    地下埋著他畢生心血,牆上垂著九個拉環,分別對應著九個埋火藥之區。九環齊觸,整個宣化都會被炸掉。


    燭花閃了閃,燃盡了,室內登時一片漆黑。


    蹇策起身推開唯一的一扇木門,陽光頓時闖入,一同進入的,還有隱隱的歌聲。


    蹇策覺得厭煩,立即又要關門,可那歌聲已入耳,竟是童子們的聲音: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


    一下子,蹇策愣住了,扶住木門的手竟是不忍再動。


    這首童謠,是客家的,而蹇策正是客家人。他的父親是越轂的親兵,死在沙場,母親千辛萬苦生下遺腹子,卻因難產而去。越轂將他當親生兒子一般,同越家姐弟一起撫養。他比越思淵大一歲多,三歲不到就歪歪斜斜搶著去抱繈褓中的小妹妹,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她的小名叫紅蓮,他便教了她唱這首歌。十七歲那年,他甚至去考了個功名。發榜的一日,全家人都笑,越轂笑得最大聲:“咱家終於出了個能念書的,光宗耀祖了。咱家不缺打仗的,以後你就專心念書吧,考個狀元什麽的!”


    蹇策卻搖搖頭:“戰火不斷,自當投筆從戎。秀才……就夠了。”


    “為啥呀?”


    別人都不明白,隻有越思淵懂,第一次,悄悄紅了臉。


    ……


    青邊口一戰,他被虜入敵營受盡酷刑,卻又被放了出來。逃回大營,所有的軍兵都在明裏暗裏嘲笑他,要靠獻老婆,才能保住命。他咬碎鋼牙和血吞,跪下,跪下來求當時的主帥,求他立即發兵去營救。


    他永遠忘不了那鄙夷冰冷的聲音:“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女人落進敵營隻有一死!本帥是為越家、為你的臉麵著想。就算日後老國公知道了,也隻會感激本帥。”


    他恨!他恨這虛偽冷酷的禮法,恨這永無熄止的戰火,恨青邊口,恨所有人……


    可是,一句句童稚的‘月光光’,照亮了他暗無天日的心房。


    “……過蓮塘,西北方……”


    蹇策敏銳地察覺,這一句是童謠中本沒有的。他對整個宣府鎮都很熟,當然知道宣化西北方有一大片蓮花塘。


    ——————————————————————————————-


    知道是越家人有求,幾乎全城百姓都把自家的孩子抱了出去。有一家男人竟急匆匆推著個穩婆跑來。


    越季急得直擺手:“不行不行,剛生的小孩哪能行?趕緊抱回去抱回去!”


    男人沮喪道:“我以為我兒子是武曲星轉世,生下來就能報國保家呢!”


    “丫頭!丫頭!”穩婆大聲嚷,“你都還沒看一眼呢!”


    “……”


    孩子們記性好,記住了越季教的,就撒開小腿高唱著滿城跑。


    經過這麽多日,祝北狩已經叫得順口了:“小姨娘,這樣能行麽?”


    越季心中七上八下,嘴裏卻說一不二:“行!肯定行!這首歌是客家的,京城附近沒人會,隻有越家人知道。姑父心裏有再大的仇恨,也不會忘記越家的恩情,就憑這麽多年但凡越家軍開戰,他都會想方設法送去厲害的火器就知道。他若猜到是越家人找他,就一定會來!”


    祝北狩望她一眼,被她鎮定的神情給震住了。


    越季沒心沒肺地向祝北極湊了湊:“誒,你好兄弟叫我姨娘,你該叫我什麽啊?”


    祝北極挺立未動,淡然道:“姑娘。”


    越季差點被噎死,還——還挺對仗。本來想占點便宜套個近乎,卻越叫越外道。真是的……可恨那晚奏樂的人怎麽也找不到。她賊心不死地蹭到祝北極身邊,無意中一瞥祝北狩,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自動站開了一丈遠、目不斜視。隻好老實些。


    “是你?”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響起。


    朗朗乾坤下的蹇策仍像是一條鬼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附近。


    “丫頭!”他道,“你這次又想做什麽……”忽然他眼中騰起怒火,“你?龍虎將軍?”


    強抑住撲上去拚命的衝動,蹇策轉頭就往回跑。


    關鍵之時,祝北狩竟然怯了。


    祝北極上前阻攔,這一次越季卻比他還快,已經攔在蹇策身前。


    “丫頭,你瘋了?你竟然跟殺你爺爺的韃子在一起?”


    “姑父,你才瘋呢,你若真炸死他將來就沒麵目下去見姑姑了。”


    “你個瘋丫頭,胡言亂語些什麽?”


    越季急得大聲道:“你說啊!”


    祝北狩鼓起勇氣,胸中萬言翻騰,竟不知如何開口,張了兩次嘴也沒發出聲音,忽然驚道:“小姨娘你——”


    越季一把扯開他胸前衣服:“別說了,看吧!”


    ————————————————————————————————


    生死難料之際,王弼見到王晨嬰,喜出望外,而她帶來的消息,更讓他驚喜:“真的?”隨即他又心生疑竇,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祝鬥南。


    祝鬥南帶人一路尾隨越季他們到宣化。他深信,是極樂之曲令祝北極內功盡失,否則以他往日的耳目之力,不會察覺不到有人跟蹤,隻是遺憾他怎麽沒有重傷不起。


    王晨嬰似乎恢複了當初對他的服從,隻是更加馴順也更加寡言。每一晚壓著她溫軟的身體,祝鬥南都會冷硬地想:女人,就是賤。


    越季幾人進城不久,祝鬥南便堂而皇之地帶人進城。守將無人不識鍾離王,隻是有些納悶他剛已進來,怎麽轉頭又是一出一入?無人敢多問。


    從危機到解危,祝鬥南一幕不落看在眼裏,心中悻悻然。尚孝王已當眾揭出偽冒王子之事,今後無論是他還是祝北極,都再難立足。他絕不甘心。立即意識到隻有這場危,才是他最後的機,決不能輕易放過!


    趁著蹇策、祝北狩相認,祝北極也還未來得及回去見承平帝,祝鬥南搶先一步讓王晨嬰去找王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此花無日不春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冷澗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冷澗濱並收藏此花無日不春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