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禪機修身養性了小半生,還從未見過用如此理由賴在寺廟不肯走的人。他差點就笑了,“施主為何不想找自己的家人?”


    她拉長著臉看他,“這裏就是我家。把我釘進棺材裏埋掉的家人為什麽要找?他們又不喜歡我。”


    禪機見她生氣了,此時不是說話的時機,便也沒有再開口。


    回去的路上阿緋的心情很好,跟在禪機身後,提著裙擺,一蹦一跳,一級一級地跳石階。清晨的太陽照進樹林裏,斑斑駁駁,她那烏黑的長發便在斑駁的陽光中跳躍,很是活潑。


    自己玩夠了,就從後麵追上來,“饞雞,典座做好吃的了嗎?”


    禪機說,“做了。不過現在已經過了用齋飯的時辰。”


    過了用齋時間典座就去忙別的了,禪機做飯又不好吃。她一下跑到禪機麵前,眼巴巴的問,“那你給我留了嗎?”


    禪機讓她好好走路,“留了。”


    阿緋一下就高興了,“我就知道饞雞最好了。”


    聽到這話,明知她隻是順便嘴甜,但禪機還是笑笑,“既然貧僧好,那為何方才還要衝貧僧瞪眼睛?”


    她撇撇嘴,“誰讓你要趕我走。我又沒做錯事.....”


    禪機很奇怪,誰也沒說過要趕她走,她怎麽總是將這話掛在嘴邊。帶她尋親的主意也不過是他和方丈商量了一下而已,“施主...”


    她糾正禪機,“我叫阿緋,不叫施主。”


    罷了,出家人不和她糾纏,“是誰告訴你,貧僧要將你送走?”


    她看了禪機一眼,“禪心啊,他說的。”


    原來如此,難怪。


    回到寺廟,禪心又被罰抄經書。


    阿緋拿自己的金珠換寺廟田地安寧一事,方丈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擔憂和禪機的一樣,他很讚同禪機想速速帶著阿緋下山,找其家人。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她被放進了棺材中,總要找到弄清楚了。倘若是誤會又找到了來處,那豈不是善事一樁?


    禪機是在飛來瀑發現她的,那她多半是從中上遊來的。


    然而壞就壞在,她不樂意。


    禪機與她商量的啟程日期,阿緋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她從心底裏就很不喜歡提起家,也不想找家在哪兒,更不想知道自己姓什麽。她醒來到現在,誰都不認識,隻認識禪機,隻認識和尚。家?那是什麽?


    總之,莫名其妙的,她就是覺得這寺院好,就想待在這兒。在這兒吃齋飯,在這兒聽和尚嗡嗡麻麻念經,聽和尚噹噹撞鍾。


    禪機道理講一堆,她急了,手腳並用把禪機從寮房裏推了出去,“嘭”一聲關上門,靠在門內梗著脖子喊,“這就是我家!”


    禪機算是遇上難纏的了,“阿彌陀佛,貧僧也是為施主好。施主長期住在寺廟,到頭來會耽誤很多事。”


    她又氣又委屈,明明已經把屠蓀打跑了,為什麽還是要趕她走?


    “饞雞壞死了,我以後都不理你。”


    邊上的禪明尷尬的撓頭,禪機就當沒聽見。


    過了半晌,聽見門口沒有聲音了,阿緋扶著牆站起來。把門拉開一條縫,悄悄探出頭去看,外麵什麽人都沒有。


    才要竊喜,就看見禪機端了齋食過來。


    她一驚,立馬關上門。禪機在外麵敲門,她就當聽不見。


    禪機說,“施主不是餓了嗎?貧僧將齋飯端過來了,開門吃點吧。”


    她摸著扁扁的肚子,雖然很餓,但是她有氣節,說不開門就不開門,“你就想騙我出去,我才不會上當。饞雞是個大騙子,明明說好不趕人家走....”越說越委屈,嗚嗚咽咽啜泣起來了。


    禪機出家這麽多年,嚴守佛門的清規戒律,不驕不躁,不與人口舌。到今天,竟失了節,把一個失憶的姑娘氣哭了。禪機第一次覺得有些頭疼,“貧僧不騙人,齋飯放在門口,貧僧走。施主自己開門來拿吧。”


    門口一聲輕響,是什麽東西放在了地上。


    阿緋用廣袖擦擦眼睛,站起來在寮房裏轉了一圈,忽然發現小幾上放著禪明昨日給她的果子。她之前沒吃完,不知道是誰這麽好心,給她收拾進寮房裏來了。


    阿緋抱著果盤,跑到門口坐下。背對著門板,對果子細嚼慢咽。慢慢的肚子裏就有了飽腹感,可是肚子是飽了,但梨子飽滿多汁,不多時候尿意就上來了。


    阿緋摸著小腹,換了個姿勢坐。


    忍了一會兒,越忍越尿急。


    她皺皺眉站起來,從門縫裏往外看。隻看見地上擱著飯菜,沒有看見禪機的影子,她嘀咕,“剛才還那麽有骨氣,現在出去要是被看見了,會不會被他笑?”


    有骨氣的阿緋翻過身來,想了想,不行了,要憋死了!


    嘩啦一下拉開雙扇門,隻見外麵一個人都沒有,禪機根本就不在。


    她一個步子就從寮房裏邁了出來,才要去跑去解脫所,卻冷不丁的撞上從老樹後走出的禪機和尚。阿緋一下就愣住了,“你.....不是走了嗎?”


    “阿彌陀佛,貧僧確實走開了,行至此樹下一邊打坐一邊等施主。”


    阿緋沒想到禪機居然故意摳字眼,她眨眨眼,眼裏泛淚光,先前的氣節都沒了。氣節沒了沒關係,但是她想去茅房,“饞雞你別擋著,我有急事....先讓讓行嗎?”


    也不知道禪機是不是故意的,他慢條斯理的阿彌陀佛,“施主的事不如貧僧的急,貧僧先說完吧。貧僧想帶施主去尋家人並非是不想讓施主住在寺中。”


    禪機說話垂眸不看她,語氣慢條斯理,可是她的小腹卻很著急,這簡直叫她崩潰。阿緋眼看著他橫在自己麵前,卻拿他沒辦法。


    “貧僧可與施主約法三章,若是找到了施主的家人,施主先考量,若覺得家人不好施主可隨貧僧再回寺中。若是找不到,也可回來。倘若施主的家人正因為施主的失蹤著急,父母慈愛,施主不正是得了善果?”


    阿緋知道自己說不過他,雖然不情願,但是某些事更急,她應承道,“好好好,都聽你的。我可以去解決我的事了嗎?”


    禪機很滿意,側身讓了路。看著她急急跑走的身影,紅裙翻飛,禪機搖頭,忍俊不禁。


    行程來的很快,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


    阿緋舍不得她那間幹淨又清貧的寮房,走前左磨蹭右磨蹭。最終在禪機的注視下不情不願地把小包袱收拾好了。


    方丈也來送她,阿彌陀佛說了好些話,她聽了一半忘了一半。


    禪明出家沒幾年,身上還有世俗的煙火氣。阿緋要走,可能以後都不會回來了,他一大早跑去葡萄架下精心挑選了一大串紫紅紫紅的葡萄剪下來,當做離別禮送給她。


    阿緋“感動”得淚眼汪汪,她睜著含淚的雙眼去看禪機,誰想到禪機一個和尚心腸居然這麽硬,竟然也不心生憐憫,權當看不見。


    無法,送也送了,哭也哭了,耍賴也幹過了,禪機都不為所動。


    阿緋隻得在禪明、老方丈的注視下,垮上她的小包袱卷兒,抱著禪明送她的紫葡萄,一路走到了寺門口。


    見禪明相送,她回頭揮揮手,“小和尚你回去吧,我可能以後再也回不來了。雖然這一去前途未知,凶險難料,風餐露宿,幕天席地,天高地迥,號呼靡及....但是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這一番說辭,真是聲淚俱下,令聞者傷心見者難過。活像是禪機會虐待她。


    禪明看看嘴角微抽的禪機師兄,差點沒笑出來,“施主想回來就回來,哪有那麽嚴重?你回來的時候小僧再請你吃葡萄。”


    見沒人配合她,她一個人演的也沒勁。抬頭哀怨的看一眼禪機,歎一口氣,然後低頭耷腦招呼一句,“唉....走吧饞雞。”


    第7章 饞雞,你接住我呀


    第六章


    阿緋跟著禪機下山,總是拖後一步。時不時地甩甩水藍的廣袖,抻一抻新裙子,對新裝總體還算滿意。這是禪機給她的,禪機說她不能總是穿著嫁衣來來去去,總要有一身換洗的。其實是擔心她一身火色拖尾盛裝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但直接說她又不接受,直接告訴他說,“我不怕麻煩。”


    真是逼得和尚沒轍,禪機:阿彌陀佛,貧僧這也不算打誑語。


    阿緋貌似是個健忘的性子,走前還對苦吟寺百般不舍,對禪機千般埋怨,但是苦吟寺一旦離開了她的視線,她立馬就將苦吟寺拋之腦後。腿腳輕快,一路噔噔地下了山。一路上見什麽都新鮮,臉上的笑就不曾斷過。就是她小孩子心性,見什麽都要玩上一玩的習慣令禪機很頭疼。掐一朵花不止往她自己頭上戴,還要給禪機簪耳朵上。


    惹得禪機直搖頭。


    出了寺廟,她簡直就是撒了韁繩的野馬。


    禪機和阿緋前腳離開,後腳就有大軍進山,不知道在找什麽。甚至進寺廟詢問,“最近時日,有沒有遇上奇怪的事?”


    禪明摸著光頭,什麽奇怪的事?


    “沒有啊,一切都很正常。”山上山下,不就那些雞飛狗跳尋常事?屠蓀不來找茬倒是很稀奇,但也不是奇怪事。


    大軍在山裏找了兩天,最終一無所獲離開了。這些兵不像是衙門裏出來的,他們派頭足,身著飛魚服,腰押繡春刀。禪明在竹雞山周圍是沒見過。然而等大軍一走,禪明腦中忽然亮了,“那女施主算不算奇怪的事?不對不對,女施主是人不是事。”


    阿緋走著走著,立定打了幾個噴嚏,她揉揉鼻子,“一定是小和尚想我了。”小和尚就是禪明。


    禪機說要帶她繞過這片山脈,先去飛來瀑的中下遊看看。走了兩天,再翻過一座山頭就能進入到煙火氣息濃厚的地界了。


    禪機打了水回來,拿了幹糧給她,“先吃東西吧,馬上天就黑了,今晚就在這裏過夜。”


    阿緋嘴裏嚼著硬邦邦的烤餅,這是五觀堂的典座特地做的,放了兩天,硬的像石板,但是不容易壞。阿緋咬一口慢慢嚼,禪機就看見她的腮幫子被餅塊戳的東鼓起一塊,西鼓起一塊。


    “施主再忍耐一下,明日出了山貧僧再給準備軟一點的吃食。”


    阿緋就著禪機的缽盂喝了一大口水,將嘴裏的咽下去。什麽味都沒有,她特別想念典座的齋飯,歎一口氣,“爹不疼娘不愛,沒吃又沒蓋,人生艱難啊......饞雞,我能打一隻山雞吃嗎?”


    她這論調已經唱了兩天了,也不知道是天賦異稟還是腦中記憶殘餘,簡直張嘴就來。禪機轉過身去,一點一點吃烤餅,不理她。


    阿緋看著禪機的後背,錦繡的雙眉一副愁苦模樣,屈起膝蓋,手掌墊在膝蓋上,下巴擱在手背上,撚著不知道哪一派的唱腔,咿咿呀呀道,“唉....連...饞雞....都不愛我了,生來何趣趣趣趣?”


    正在喝水的禪機被她一個“愛”字嗆得滿肺亂顫,“咳咳...阿彌陀佛...咳....阿彌陀佛.....”


    阿緋外頭轉過來,一臉關切,“你怎麽了?”還好心地上手給他拍拍,“吃個餅都能嗆到,你是小孩子嗎?”


    禪機一邊咳一邊將她的手推開,“隻要施主少開尊口,貧僧一定平安無事。”


    她不明白了,他嗆水和她說話有什麽關係。


    東拉西扯,等她吃完烤餅,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阿緋很喜歡尋一棵粗壯的樹,然後睡在樹冠中間。禪機則一般在樹下打坐,閉眼時打坐,睜眼時天明。這功力著實了得。


    今夜,阿緋照樣睡在樹上,禪機在樹下坐禪。


    初秋涼風習習,夜裏也不算太冷。


    可是今夜阿緋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氣息紊亂,攪擾了入定的禪機。她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禪機立即睜眼起身,以為她被什麽東西咬了。


    阿緋睡覺的樹都是那種矮粗的樹種,理由是睡太高怕夜裏掉下來摔成傻子。所以禪機查看她的情況很容易。


    禪機輕輕喚她,“施主...施主?”


    她不應,頭卻開始搖晃,嘴裏急切地不知道在說什麽。禪機燃了火折子,火光照亮阿緋的麵容,隻見她眉頭打結,眼珠在眼皮子底下極快的翻轉。


    應當是做惡夢了。


    禪機輕輕推她,“莫怕,隻是在做夢..”


    突然,阿緋的雙眼猛然睜開。眸光雪亮,帶著禪機不曾見過的恨意,她看著禪機,開口極冷,“滾!”氣度駭人,與白日裏活蹦亂跳的阿緋判若兩人。


    說完,阿緋緩緩閉上了眼睛,呼吸歸於綿長。


    禪機若有所思,她這樣,已經不是第一次,上一回是屠蓀鬧寺廟時她出手傷人。禪機不清楚阿緋先前經曆了什麽,這個姑娘失憶以來總是一副小孩子心性,日日開心,卻又總在不經意間戾氣十足。


    禪機重新坐下:莫不是先前受過刺激,性情壓抑,失憶後反倒解脫像個孩童?這樣看來,此行究竟是妥還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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