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寶瓶應聲而碎,牡丹花兼著雪水躺落在地。


    仁宗立在黑暗中,伸出一隻大手驀地扼住小元鈞的喉嚨,脖子間劇痛深而緩地滲透到他的五髒六腑之中,小腳淩空不斷在空中蹬騰掙紮,可麵對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他瘦小的身軀顯得毫無抵抗之力。


    口鼻窒息,喘不上氣來,眼前金星亂閃,一陣一陣頭暈目眩讓他有了一種瀕死的錯覺。他似乎看見牡丹花快要枯萎了,亮亮的月光將它照成霜白色。


    很快,他像塊小石子一樣砸到地麵上,咳得喉嚨冒血腥,暈眩了一陣兒後,他才敢抬起雙眼看向仁宗皇帝。


    為甚麽呢?


    李元鈞想不明白,為甚麽這個人會是他的父親?


    臨近年關時,李元鈞那個瘋癲已久的母妃——容妃娘娘養了一盆牡丹,沒想到卻在這樣隆冬嚴寒的日子裏發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團。此等異象先是在宮人間傳開了來,不久之後,不少妃嬪也得知此事。


    她們常來容妃宮中拜訪,看看牡丹,順道也看看容妃是否能如這株在嚴寒時令盛開的牡丹一樣重新獲得榮寵,在得知容妃還是老樣子的時候,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那時候李元鈞不太懂,他隻知道寂寥已久的輕梨軒因為這株牡丹而重新熱鬧起來。他就像守著天下最珍稀的寶貝一樣嗬護著它。得人照料,牡丹的花團逐漸盛開到極致。


    如此,這等“奇事”最終傳遍了後宮。


    當時尚為太子的李元朗知曉此事,心想借來賞玩幾天,於是就求了母親。皇後疼愛李元朗,即刻下令,不多時,宮人就將這株牡丹從李元鈞的手中奪走,搬到了乾禧宮中。


    李元鈞聽宮人說定了的,太子哥哥隻是賞玩,過幾日就會歸還。可他那麽耐心地從初一等到初七,足足七天,乾禧宮都沒有任何要歸還的意思。


    對於旁人來說,這不過是一朵錯生時令的奇花,一時新鮮新鮮罷了;可對於李元鈞來說這是希望,也是他所擁有的唯一。


    李元鈞第一次鼓足勇氣去找了仁宗皇帝。


    他直挺挺地站在仁宗麵前,握緊小拳頭,掌心裏全是冷汗,可卻沒有絲毫退縮。


    “父皇不喜歡我也好,不讓我去讀書也好,就算其他兄弟要欺負兒臣,兒臣也一直都能忍。可那株牡丹就是我的東西,就是不能給!以後誰都不能碰!”


    仁宗皇帝一抬眉,冷笑著問他:“不能?如何不能?你倒是做給朕看看。”


    李元鈞攥緊拳頭,甚麽都沒說。他轉身跑出禦書房,揣了一把他自己削成的木製小刀,去到乾禧宮將插滿牡丹的琉璃寶瓶抱起來就跑。


    他蠻牛似的舉動將皇後和李元朗都嚇了一跳。當時的李元朗沒怎麽見過李元鈞,莽地一出來,他不怎麽認識,還以為是哪裏來的盜賊,當即就追了出去。


    他揪住了李元鈞的領子,“你哪裏來得小賊!”


    李元鈞左手抱花瓶,右手抽木刀反手一劃。李元朗猝不及防,袖子被劃出了一道大窟窿,連及皮肉也破了道細長的血痕。


    疼痛細密綿長地泛出來,令李元朗皺緊了眉頭輕呼。


    李元鈞趁著這個空檔逃出宮殿,侍衛在身後窮追不舍,一直到禦書房前才被幾個奴才合撲著攔住。


    李元鈞掙紮著將花瓶擺到了仁宗皇帝麵前,用憤怒而倔強的眼神看他,以這樣的行動告訴了他“不能”!


    仁宗皇帝一時還沒有明白發生了甚麽事,很快,李元朗也追到了禦書房。仁宗皇帝看見他臂上的傷痕,頓時就明白過來,反手狠狠一巴掌就打在李元鈞的臉上。


    疼痛火辣辣地從臉頰處燒起來。“父親”二字加諸李元鈞的第一知覺就是疼痛。


    李元朗還沒見過這樣的父皇,嚇得呆若木雞,立即跪在地上。


    “出去!”他大喝一聲。


    仁宗皇帝屏退所有人,上前一把掐住李元鈞的喉嚨,冷聲問道:“還想要甚麽,拿來給朕看!讓朕瞧瞧你到底還有多少本事!


    李元鈞瀕臨窒息之時,仁宗鬆手,令他整個人癱軟在地。


    喉嚨的疼痛和全身的恐懼令他一陣一陣痙攣蜷縮。他胡亂抓著甚麽,左右尋不到可以幫助的東西,隻能死命地喘息不已。


    仁宗卻還不覺得夠,反身抄起立在書案旁的文劍,狠狠打在李元鈞的身上。


    “還想要甚麽——!”


    “你要真有本事,那就去殺了太子!往後朕就喜歡你這個兒子,朕也教你讀書!就連朕的皇位都傳給你!”


    一聲一聲隨著一下一下落下,抽得李元鈞抱頭縮成一團,戰栗著大聲痛哭。疼得狠了,他瑟縮著滾過去抱住仁宗的鞋,牙齒打著顫,不成聲地哭求道:“兒臣知錯了!”


    “別打我了……饒了兒臣罷……”


    “父親……兒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是仁宗皇帝身為父親給他上得第一堂課。


    第179章 宮變


    李元鈞的劍停在空中已經多時, 外頭雪花颯颯, 風雲漫卷。


    他陰惻惻地笑了幾聲,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床幃方向走去。


    今天, 他就要殺了李元朗看看, 看看英明神武一生的父皇可會兌現他的諾言——往後就喜歡他這個兒子, 會親自教他習武,也會讓他進鼎資堂念書, 甚至連皇位都願意傳給他……


    宮殿外逐漸沸騰起來,冷劍挑起垂下的床幃,此時忽地大步邁進來兩個將士,麵色驚慌。


    一人抱拳道:“報, 未能在景秀宮中找到惠貴妃和七皇子二人。有一隊兵馬衝破西角門,已經往城外的方向逃竄而去!”


    李元鈞一凝眉, 劍尖橫挑,明煌煌的燭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帷帳。床中人淺黃衣衫, 眉目蒼蒼, 看著李元鈞的眼睛很亮,充滿了得意和微笑。


    “這當皇帝的滋味真不錯!連堂堂睿王爺都能教老兒唬住,樂極!妙極!”


    聲音沒變,可這人的確不是宣德帝。京中善口技者甚, 能將一個人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李元鈞很快就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眉目一時冷極, 劍指住這人的喉嚨, “他去哪兒了?”


    “我留在這兒與王爺周旋,難道還會怕死麽?”這人譏笑幾聲, “睿王……你逼宮叛變,弑君的臭名都要爛到千古之後。你且等著罷,往後還會有無數如我這樣的人前赴後繼地來殺你。夜不安枕的時候,誰還會在你旁邊?”


    李元鈞眼睛如落進冰窟窿裏,起劍刺入他的腹部,這般還不算完,反反複複捅殺數下,直到血花汙了整個帳子,濺得他眼睛裏都染上了血。


    夜不安枕的時候,誰還會在他的身邊?


    從前有傅成璧。李元鈞成年後第一次落淚就是在她麵前,初七小雪冷得他骨子裏發寒,他急於尋找溫暖,也急於擺脫恐懼。他想得到的一切,傅成璧似乎都有。


    可現在就連她也學會了背叛。


    能預料到今日的除了傅成璧,沒有別人……


    李元鈞根本不作他想,用袖子擦去劍上血汙,冷聲下令:“追!取庸帝首級者重賞!”


    ……


    馬車在風雪中疾馳,身後追逐著無數輕騎,飛來的黑羽箭如雨點打在車廂上。惠貴妃護住李言恪,目光冷靜地觀察著四周。


    文宣帝嘴唇蒼白,攬住向挽青的肩膀做安撫:“別怕,有朕在。”


    他從車中摸到的一張輕弩,緊扯著他們母子躲過一箭。文宣帝一咬牙,脫掉繁雜的衣冠,將袍子往腰帶上一挽,弓弩搭臂,對著穿透的洞口連發三箭,兩箭皆中。


    惠貴妃看他眉宇中煥發出與平時不同的神采,一時愣了愣。文宣帝望見她的神情,低低笑了一聲:“好久沒看過朕用弩了罷?”


    緊接著,從兩側匯聚而來兩股人馬,一股在前,一股斷後,將文宣帝的馬車圍護住,一下截住了追兵。


    騎馬並行在馬車側的是裴雲英,他翻車躍上馬車,從車夫手中接過韁繩。裴雲英目光視前,卻稍稍側著臉問車廂中的人:“皇上,您沒事罷?”


    文宣帝掀簾一看,是個陌生麵孔,頓時警鈴大響。他將惠貴妃往後掩了一掩,弩對過去質問道:“甚麽人!”


    裴雲英不驚不忙地解釋道:“皇上不必驚慌,就是臣請了那口技奇人入宮為皇上傳信的。現在向將軍被囚困於睿王府中,齊禪齊師父已經前去營救,用不了多久,向將軍就能來率兵來接應皇上了。”


    文宣帝蹙緊眉,目光再往前方望了望,識出了他們的官袍,這才說道:“你們是……六扇門的人?!”


    裴雲英攥緊韁繩,望著越來越近的城關,聽著身後的廝殺追趕的聲音越來越近,喝了一聲:“開城門——!”


    李元鈞已經派人控製住臨京城東南西北四個城口,信鷹子在李元鈞入宮之際,先掐了東門的駐點,將一幹叛亂的兵士封成了啞巴,沒辦法往皇宮內部傳信。


    從傳信到接應,這一群江湖人做得比訓練有素的士兵都要熟練。


    裴雲英一聲落,城門緩緩大張,正好容納飛馳的馬車駛出了臨京城門,一路雪沫飛揚,激蕩不絕,直取祁山大佛寺的方向奔去。


    建築恢宏的大佛寺立在山野間,青白小雪覆滿了古青色的頂簷,令沉浸在黑夜中的寺廟愈發顯得肅穆無雙。


    廂房中,雪炭已經漸漸燒旺,暖了這一方小間。


    傅成璧抱著昏昏,輕哼著歌哄他睡覺。也不知這孩子從誰身上學來的嬌氣,醒不能躺著,必須有人抱著時常看個新鮮;旁人抱也不行,需得見著傅成璧才親。


    傅成璧哄了好久,待他睡熟才輕手輕腳地將昏昏放到床上。昭昭跳上來窩在他的身邊,尾巴正巧能掃著繈褓,這才安心,安安靜靜地守著昏昏。


    傅成璧喚嬤嬤進來看好昏昏,自個兒披上雪氅走出了廂房。這夜的雪還未停,原本是細細的雪粒子,這會兒飄成了鵝毛,轉眼積上淺淺的一層。


    孟大洪和小六已經率領丐幫弟子在祁山腳下護持,大佛寺的僧人弟子也已守在了寺口,不許任何閑雜人等入內。


    傅成璧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根本沒辦法說服朝廷做出防衛,她能依靠的唯有在京的江湖勢力。


    丐幫的弟子在睿王府周圍監視了七天,李元鈞卻毫無動作。正當傅成璧以為是自己多疑之時,李元鈞卻是在初六當日傍晚突然召集諸多將領秘密入府。


    迅速又猝不及防,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


    丐幫將信傳回段府,可為時已晚,向義天向將軍已經因向倚竹的死訊趕赴睿王府中,有進無出。


    傅成璧強撐著鎮定,先令裴雲英和齊去護住沈鴻儒,將他從圍剿相府的叛軍手中救了下來。沈鴻儒獻計,這才在宮中臨時上演了一出“金蟬脫殼”的戲碼。


    之後諸事,皆由沈鴻儒接手。


    由於現下再臨時調兵入京已經來不及,隻能先護送皇上出宮,於大佛寺內等待援軍到來。


    大佛寺是大周國寺,百姓心目中最神聖的寺廟。李元鈞就算有再大的膽子,想必也不會輕易做出血染大佛寺的舉動。


    可按照李元鈞的秉性,永絕後患的想法要比他對大佛寺的忌憚深得多。


    如果雙方長久於祁山前後僵持,形勢會對李元鈞越來越不利。他不會那麽傻,攻上山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正如傅成璧所說,現在能做得唯有“拖”。


    李元鈞劍術高強,無人匹敵,唯有段崇能與之抗衡;運籌兵略更是出色,傅謹之卻能與之一戰。待二人班師回朝,匡扶君王天下,才能搏得一絲轉機。


    很快,士兵和江湖人士護擁著文宣帝一行人入了佛寺。


    傅成璧聞訊前去迎接拜見,她由玉壺扶著繞過寶殿,借著熒熒火光,看見烏泱泱的人擁著文宣帝、惠貴妃等人過寺門。


    正當她要上前行禮時,眾星捧月般的深朱色身影忽地踉蹌幾步,一頭倒在雪地中。


    眾人驚呼不已,連呼著“皇上”湧過去。


    張妙手本在遠處觀望,見文宣帝倒下,連忙撥開人群,察看文宣帝的傷勢。


    文宣帝後心窩處正中一箭,先前已經教他強行拔出,鮮血淌濕了半襟,顏色與深朱色相仿,又是在夜中,一直無人發現。等張妙手再看時,已然無救,隻能痛惋得搖了搖頭。


    一幹人俱紛紛跪下,驚訝與低泣漸起,不斷呼著“萬歲”。


    李言恪抱著文宣帝失聲痛哭。


    文宣帝立在雪夜中,黑漆漆的眼睛環視一周。恐懼了那麽久,真到大限時,他的情緒卻未起一絲波瀾,深深切切的全都是遺憾和後悔。


    他一生都未能見到自己最深愛的女人真正成為他的妻子,貪狼伺動之際,留給李氏宗室、留給天下百姓的唯有這麽一個尚未成熟的小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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