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紅糖比紅雲穀要精致許多,可做藥食兩用,切成一顆顆小巧的四方形狀,含在嘴裏大小正合適。


    就是價錢讓月佼有些心疼,“……算了,隻要二兩就夠了。”


    之前月佼身邊有木蝴蝶打點日常的花銷,她對銀錢之事沒太看重,花起錢來隨心隨欲;可如今凡事隻能靠自己,一想著到了京中還不知有多少需要花用之處,她立刻就自覺地儉省起來。


    “好咧。”藥鋪夥計笑意熱情地應了,並未因她從半斤改口到二兩而變臉。


    夥計聽說她是要帶著趕路的,便貼心地取了盒子替她將那二兩紅糖裝得整整齊齊,還順手送了一小瓶秋梨膏給她,這熱情又周到的對待總算讓月佼稍感安慰。


    ****


    回到驛館時,日頭已略偏西。


    一進中庭,月佼便詫異地發現,紀向真在庭中樹下寫字。


    可憐的紀向真顯然是沒答上嚴懷朗的考問,此刻正在受罰。


    那真是一種文雅中略帶殘忍的處罰。


    臘梅樹下擺了一張不知從哪裏搬出來的桌案,紀向真提筆站在桌案後,紮著馬步似是在抄書。


    月佼在小時跟著祖父念書那幾年裏,也曾被這樣罰過許多次,但絕沒有這樣慘無人道。


    冬月裏的鄴城寒風撲人,那桌案所在之處,正對驛館中庭的風口。


    畢竟紀向真是習武出身,又是個十六七歲碳火般年紀的少年郎,光隻是站在風口上紮馬步抄書其實也不算什麽,慘的是他執筆的手腕上還懸著小沙袋,隔老遠都能瞧見他整隻胳臂在不停顫抖。


    月佼同情地望了新朋友一眼後,放輕腳步繞著路上了回廊。


    她本想悄悄回房去,可才沒走兩步,就聽到紀向真作死哀嚎的聲音——


    “嚴大人!嚴大爺!沒你這麽瞎折騰人的!這沙袋少說也有一斤重,就文昌星下凡也寫不出個像樣的字來,何況我隻是個肉身凡胎!有本事你先寫個字出來讓我瞧瞧!”


    那語氣,宛如耗子被逼上絕路,終於鼓起全身勇氣,用生命為代價向貓兒發出了反抗的吱吱聲。


    他話音剛落,回廊下不疾不徐踱出一個竹青色的昂藏身影。


    月佼見有熱鬧可看,也不急著回房了,偷笑著跟在嚴懷朗身後,一路朝紀向真走去。


    嚴懷朗麵無表情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多出來的小跟班,也沒說什麽,隻是不著痕跡地往風來的方向挪了挪,替她將寒風擋去大半。


    紀向真見嚴懷朗行到跟前與自己隔桌而立,當即擺出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模樣,馬步也不蹲了,站直身怒道:“這根本就是一件沒有人能做到的事!況且……”


    嚴懷朗凜目淡淡掃了他一眼,半句廢話也沒有,徑自取下他腕間的沙袋,沉默地係在自己的左腕上;又拿走了他手中那支狼毫,略蘸了些墨,揭開麵上那張一塌糊塗的紙扔開後,便低頭揮毫。


    他是左撇子呢。


    月佼像是發現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噙著小小的笑意自嚴懷朗身後探出頭去,卻在看清桌案上的神跡時,與紀向真一樣目瞪口呆。


    如行雲流水般的運筆,在潔白的紙張上落下鐵畫銀鉤似的筆跡,字字蒼勁而不失俊逸。


    待嚴懷朗停筆,紀向真抿了抿唇,老老實實雙手將那支狼毫接過來,腳下又紮回馬步的模樣,“天黑之前我一定寫到字跡清晰,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吃飯了。”


    嚴懷朗隨口漫應了一聲,解下腕間的沙袋遞回紀向真手中。


    “嚴大人,”月佼回神,清了清嗓子,見嚴懷朗回過頭來望著自己,才小聲請求,“可不可以把這個,送給我?”


    她水汪汪的眼中撲閃著璀璨到近乎奪目的亮光,將嚴懷朗悒悒了好半晌的心照了個通透。


    於是他順手將那張紙拿過來遞給她。


    月佼望著紙上漂亮極了的字,歆羨又敬佩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字字如擊玉敲金之音落在月佼心頭,鏘然有聲。


    ****


    月佼活了兩世,也沒見過誰能寫出那樣漂亮的字,還是腕上綁了沙袋寫出來的,實在是厲害到叫她不知該怎麽誇才好。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嚴懷朗身後,一路好奇地盯著他垂於身側的左手出神,渾不知自己過分專注的目光已灼熱到讓前頭那人紅透了耳根。


    字好看,手也好看……


    月佼魔怔了似的,悄悄探出小爪子就想去碰一碰那指節修長的大手。


    行在前頭的嚴懷朗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倏然止步,回身提醒道:“再跟下去,可就跟進我房裏了。”


    月佼趕忙若無其事地收回那隻揩油未遂的小爪子,抱緊右手臂彎中那張卷成筒狀的紙張,手中還緊緊拎著那盒子紅糖。


    她定了定神,笑意狗腿而不自知地關心道:“嚴大人,你是不是覺得冷呀?”


    嚴懷朗被她這問題鬧得一頭霧水,可望著她那分明有所圖的討好模樣,滿心裏止不住發軟,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片刻後,他才徐徐啟口回道:“不冷。”


    “可你耳朵都被凍紅了。”


    嚴懷朗心中微惱,暗暗咬緊了牙根,沒法向這個始作俑者解釋那是被她的眼神給鬧的。


    “你今日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月佼見他板著臉抿唇不說話,便小心翼翼地攤開左手,舉高些遞到他眼前,“呐,這個送給你。”


    瑩白軟嫩的掌心裏躺著一個還沒有巴掌大的小瓷瓶。


    見他疑惑地盯著自己掌心的小瓷瓶,卻遲遲沒有接過去的意思,月佼忙道:“不是毒.藥,是秋梨膏。”


    藥鋪夥計白送的——這句沒好意思說。


    她以為嚴懷朗這樣的人物,所煩惱的必定是家國大事,她幫不上什麽忙,便想哄他開心。不過她也沒別的東西可以送他,眼下隻有這瓶秋梨膏可以割愛了。


    不過當她將東西遞出去後,自己也覺得這禮物寒磣且冒昧,於是訕訕地就要縮回手:“算了,等……”


    見她要收回手去,嚴懷朗眼疾手快地自她掌心取走那個小瓶子。


    小瓷瓶被她捏在手裏捏了一路,此刻瓶身上還帶著軟軟的餘溫。那溫熱被嚴懷朗收進掌中,立時有一陣若有似無的熱燙直抵他心間。


    “不給變一朵花嗎?”嚴懷朗垂眸,嗓音無波無瀾,卻隱隱透著一股委屈的控訴。


    月佼懵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他先前大約是看到自己哄紀向真玩兒的那一幕了。


    其實那不過就是一種類似障眼法的小伎倆,哪是當真憑空變得出來的。


    “他、他說交個朋友,我逗他玩兒呢……”月佼有些語無倫次,偷偷環顧四下。


    很不幸,這裏沒有花,任她手法再精妙也無計可施。


    嚴懷朗淡淡哼了一聲:“哦,他是朋友,所以他有花。我是仇敵,所以沒花。”


    這明顯抱怨的擠兌讓月佼又窘又急,愈發不知所措起來。


    她並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嚴懷朗對她一直很友善,她在心中自然也當他是朋友的。


    見她急到小臉微紅,嚴懷朗心中不忍,便認命輕歎:“算了。”


    沒花就沒花吧,好歹有一瓶秋梨膏,雖然莫名其妙,也聊勝於無了。


    見他似有失落,月佼急中生智:“等等,等等。”


    嚴懷朗挑眉望著她,滿眼期待。


    月佼豁出去似的憋著紅臉,倏地將左手伸到他眼前,一個清脆的響指後,纖細秀潤的指尖憑空出現了——


    一顆紅糖。


    “隻、隻有這個了。”月佼咬著唇,羞愧不已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擔憂,若他將來知道了這紅糖正確的用途,會不會和她絕交?


    嚴懷朗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拿走那顆紅糖,勉強接受了這安撫,“多謝。”


    語畢,滿臉無奈又心滿意足地放進口中。


    唔,微微甜。


    作者有話要說:


    嚴大人:其實我很好哄的,但你的禮物真的太敷衍了。


    月佼:畢竟我現在還是一個失業少女……


    嚴大人:有一個可以讓你一夜暴富、走上人生巔峰的辦法,想不想知道?


    月佼:不想。聽起來就是個不太像話的辦法,我要腳踏實地。


    嚴大人:……


    第十六章 (捉蟲)


    眼睜睜看著嚴懷朗直接將那顆紅糖哢吱哢吱嚼了,月佼略有些心痛。


    好貴的,也不說吃慢點。


    嚴懷朗不明白她為何一直神色複雜地盯著自己,但她的目光過分專注,這讓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於是暗暗清了清嗓子道:“找我有事?”


    月佼點頭點了一半,又猛地搖了搖頭。


    寒風朔朔的回廊上,小姑娘素淨的臉蛋被凍得紅撲撲,靈動的眸中似有星如瑩水。


    此刻的月佼與前幾日在泉林山莊的擂台下全然不同,再無那種小孩子裝大人般故作的柔媚之態。水眸中閃著初萌的好奇,由內而外透出一種幹淨鮮活的氣息。


    這副模樣落在嚴懷朗眼裏,真是像極了一隻自山林間滾入紅塵的……小鬆鼠精。


    “又點頭又搖頭,究竟是有事還是沒事?”嚴懷朗忍住笑意,麵無表情地舉目望天,不再看她。


    這家夥怕是有毒,她一出現在他麵前,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揚,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多半要完。


    月佼抬手指了指懷中卷成筒狀的字紙,笑容誠懇地解釋道:“我原本是想說,等將來我在京城安頓下來之後,可不可以向你學寫字。”


    “原本?”嚴懷朗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略有些嚴肅地皺眉,垂眸看向她。


    “我剛剛忽然想起,”月佼有些慚愧地抿了抿唇,“才說好不再給你添麻煩的。”


    嚴懷朗眉頭皺得更緊了:“跟誰說好的?”


    “跟我自己呀,我自己跟自己說好,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月佼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鄭重道,“咱們萍水相逢,你幫我,是你有俠氣;可我不能因此就什麽事都賴上你。那樣的話,不就是成心占你便宜?”


    她說得越誠懇,嚴懷朗心中就越慪得慌。


    個鬼的俠氣,他就愛給人占便宜不行嗎?誰說不讓她賴著了嗎?


    “聽你這意思,”嚴懷朗神色漸斂,“你打算一到了京城,就跟我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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