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癌病船的警笛哀鳴著。


    在印度洋的海麵上,緊急停航後,十幾隻救生艇同時放了下去。


    巨輪的警笛,呼喚著投海者。


    白鳥在指揮室握著望遠鏡。


    四架雷達搜索著海麵。”


    副船長以及一、二、三等水手們都在注視著海麵。輪機手們也在用望遠鏡觀察著。


    天氣很好,但海上還是一浪接著一浪,並不平靜。


    望遠鏡裏什麽也沒反映出來,雷達什麽也沒捕捉到,因為望遠鏡也好,雷達也好,都不可能透過波濤望到水底,浪峰之間的東西也很難捕捉到,比較管用的還是人的眼睛。


    水手們全體出動,在甲板上搜索著海麵,患者們也都打開各自房間的窗戶,向海麵上望著。


    究竟誰跳海了,一下子還搞不清楚。


    在d層的一端有一個劇場,外邊是個大陽台。一個水手看見一個少女模樣的人從那裏跨過欄杆跳到海裏去了。


    聽說是少女,白鳥馬上想到了夕雨子,他立刻掛電話問護士,護士說夕雨子還在房間裏。


    他鬆了一口氣,但心裏仍舊象壓了一塊石頭。船上從各國收容了近三十名少女,年輕輕的就跳海自殺,想起來真叫人心裏難過。


    石根利秋在緊急停船時走了出來。


    他抓住一個水手向了問,聽說是少女投海了,他的兩隻腿立刻發軟了。


    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了一幅畫。


    博茨瓦納少女依萊奈畫的一幅畫。


    石根奔向電梯。依萊奈住在h層,在夕雨子的隔壁。


    夕雨子正好在h—6—依萊奈的房間門口,她使勁地敲著門,臉上毫無血色,嘴唇抖動著。


    石根把夕雨子抱到自己的房間。


    開始搜查了,石根不想讓夕雨子看到搜查的情況。


    投海的人是不是依萊奈,還搞不清。石根分析是依萊奈。夕雨子也認為肯定是依萊奈。她伏到桌子上,抽泣起來,什麽也不說。


    石根五天前見了負責依萊奈的護士,向她說明了依萊奈的精神狀況,並說明了她畫那幅畫時可能有自殺的想法等。護士回答說沒發現有什麽異常。依萊奈的脊髓上也是定期穿孔注射,她非常討厭,但這畢竟不是依萊奈一個人的事情,所有的患者都討厭。


    第二天,護士告訴他說和依萊奈談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擔心,並說已經向大夫匯報過了。


    既然這樣,石根也再沒說什麽,醫院方麵總會有辦法的。


    夕雨子依舊哭泣著。


    ——也許,不應收容這些少女們,女孩子應該在自己的雙親身邊活著或死去,不應當讓她們孤身一人到這種地方來。


    石根這樣想著,他自己又不由得搖了搖頭。


    癌病船是與病魔鬥爭的船,人們都希望這裏能出現奇跡。再說,夕雨子一家住在狹小的公寓裏,全家老小鼻子碰鼻子,這種情況下患了重病,讓別人照顧,是更痛苦的。也許夕雨子應該到船上來,究竟怎樣做才算對,石根也搞不清了。


    夕雨子一個人來到船上,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好朋友,但她的好友依萊奈,給她留下一幅畫而投海自殺了。


    夕雨子由於抽泣而全身抖動著。


    癌病船停止了搜索。


    搜索了近二個小時,也沒發現少女。這少女就是從博茨瓦納來的依萊奈,十三歲。


    癌病船向少女投身的大海獻了花,接著船長、院長、副船長、副院長和負責依萊奈的醫生都相繼獻了花,所有的船員們也獻了花,石根拉著夕雨子排在最後。獻花獻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後白鳥簡單講了幾句話。船內電視台錄製了當時的情況。


    白鳥命令開船。


    他正想回自己辦公室的時候,石根帶著夕雨子過來了。石根把依萊奈的畫給他看了,並說明了情況。


    依萊奈確實是被死的陰影籠罩著,這一點從這張畫上完全可以看出,但什麽原因迫使她這樣呢?石根也不明白。


    因為依萊奈本來是個聰明活潑的少女,而且每天為了學會英語而背單詞,畫也畫得不錯,常常和夕雨子一起談論畫畫,夕雨子也因此而快活了許多。


    可就是這個依萊奈,留下一張充滿死意的畫而消失在大海裏了。


    總好象有點什麽原因。


    石根向白鳥談了自己的看法。


    他說象依萊奈那樣的少女船上還有,擔心會出現連鎖反應。


    白鳥說要借用一下那張畫,他也認為那張畫並不是那麽簡單,一定會有個原因的。


    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倒了一杯威士忌,站在窗口旁。


    在這印度洋的巨浪中間,癌病船正以三十五海裏的速度前進著,眼前一片海浪。


    他拿起了電話,接通了電視攝影組。


    他宣布要緊急廣播後,便站在攝影機旁。


    “我是船長白鳥鐵善。”


    攝影機轉動著,電視上出現了追悼依萊奈的場麵。


    “從博茨瓦納來的少女依萊奈投海自殺了,作為船長。我非常沉痛。依萊奈隻有十三歲,但她卻非常多愁善感,她的死,我作為船長是應負責任的。我向依萊奈的靈魂和各位表示歉意。”


    他接著說了下去。


    他沒有推托,有的隻是深深的哀痛。


    電視上出現了依萊奈的畫。


    “這張畫是依萊奈留給她唯一的朋友——日本少女大月夕雨子的。她六天前畫了這張畫,默默地交給了夕雨子,當時她兩眼含著淚水。夕雨子看了畫後,擔心依萊奈要死去,便告訴了石根並給他看了畫。石根告訴了負責護士,護士向負責醫生講了,醫生又希望神經科醫生來診斷。診斷結果認為對依萊奈還沒有采取措施的必要,各位是誌願到癌病船上來的,可孩子們呢,畢竟在想著自己的家鄉,想著自己的親人。依萊奈的房間裏掛了七、八幅博茨瓦納的風景畫。她畫了一張方才各位看到的這張畫之後,每天都在畫自己的家鄉。據夕雨子講,過去她房間裏是沒有畫的。”


    白鳥用日語講話,各個房間裏的同聲傳譯設備同聲傳譯著,每個患者都能用自己國家的語言聽著講話。


    “希望各位好好看看這幅畫,這幅畫暗示著她的死。這是湖,透明而美麗的湖,湖中間橫著一隻象。我不能替依萊奈來解釋,但這明顯的是一幅‘死的心相圖’。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得了癌症,她終於畫出了自己的‘心相圖’,含著眼淚交給了自己的朋友。”


    白鳥停了一下。


    “是什麽原因促使她走到這一步,我不明白。依萊奈一直在拚命地記英語單詞……我再一次祝她安息。”


    電視上依舊放著依萊奈的畫,畫麵動也不動。


    電話鈴響了。


    是一個操著英語邊哭邊講話的老年婦女的聲音。


    “是我不好,依萊奈用生硬的英文單詞和我講話時,我沒有理她,這太傷了孩子的心,我幹了件對不起孩子的事啊!……。”


    老婦人的聲音通過電視廣播,各個房間都能聽見。


    船長房間裏有三部電話,這會兒,三部電話鈴同時響了起來。


    白鳥去接了其中一個電話,攝影師忙著拍下了這一切。


    是一個講英文的青年人,他聲音顫抖著——


    “依萊奈向我說她頭發脫光了,不好看了。我叫她走,她聽不懂,反倒給我口香糖,我卻把她的口香糖給扔了……”青年哭了起來。


    接著是一個老人的聲音——


    “迫使依萊奈自殺的是我們這些人。大家都得了癌病,都上了癌病船,可我呢,看到依萊奈到高級病房來玩時卻訓斥了她。真是對不起她,我真想死去,死了以後去尋找依萊奈的靈魂,向她賠禮道歉。我要用一萬美金買下這幅畫,讓依萊奈的父母用這筆錢替孩子修個墳墓,墳墓……。”


    老人再也說不下去了。


    夕雨子默默地看著電視。


    六


    十月十九日下午七時。


    世界衛生組織理事長給白鳥打來了電話。


    “這是最後的結果。”理事長的聲音顯得很疲倦。


    “盡管反複說服埃比亞政府,盡管用盡了各種方法,去通融埃比亞的友好國家蘇聯,結果也是徒勞,仍然拒絕進港。現在是毫無辦法,埃比亞政府大叫什麽這是陰謀,托裏亞獨立陣線方麵依舊保持沉默。有情報說明,政府軍準備大舉進攻了。”


    “總部是不是放手不管了?”


    “不是放手不管,但癌病船隻好停止進港。我們已經動員各國趕製藥品,但可能要晚一些。埃比亞的醫務界現在也保持沉默,附近的蘇丹、肯尼亞、索馬裏、也門、沙特阿拉伯都關閉了港口,都害怕病毒流入。現在是束手無策,我們隻好等待,很遺憾。”


    “那麽,我們隻能看著埃比亞人民死去啦?”


    “我們也不是萬能的啊!”


    “我明白了。”


    白鳥放下了電話。


    他接通了紐約的財團總部。白鳥希望他們協助辦理癌病船進吉布堤共和國的港口的手續。


    吉布堤是埃比亞和索馬裏中間的一個小國。那裏有一個吉布堤港,在法國的協助下,修了一條法國——埃比亞鐵路,把亞的斯亞貝巴和吉布堤聯結起來。現在被西索馬裏解放戰線破壞了。在未被破壞之前,主要物資是靠鐵路運輸的。如果癌病船能夠停靠吉布堤港的話,醫生和醫藥便有可能進入托裏亞。


    “世界衛生組織理事長來了電話,他已經是束手無策了。這樣,癌病船便隻好改變航向。總部最高委員會剛剛作出決定,癌病船立刻改變航向,向大西洋航行。”


    “那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埃比亞人民遭受損失嗎?不光是埃比亞,病毒會蔓延到全世界的!”


    “世界衛生組織等待著病毒蔓延出埃比亞。而且世界衛生組織委托肯尼亞、印度、新加坡的秘密檢疫部隊正在追逐秘使的足跡,大家都知道這病毒的危險性。世界衛生組織和有關國家的醫務界進入了戰鬥狀態,決不是在旁觀,照上邊的指示辦吧!”


    “明白了。”他隻能這樣回答。


    白鳥直接向駐吉布堤的美國領事館掛了電話,委托他們辦理進港手續。癌病船現在不能馬上介入,但也不能停止不前,如果沒有政府軍和反政府軍的戰爭,埃比亞會舉雙手歡迎癌病船進港的,現在阻止進港的應該說是該國的內亂。


    如果甩開不管的話,將會有幾萬乃至幾十萬個依萊奈出現。病毒殺傷老幼的能力尤為厲害,想到無辜死去的少女,白鳥再也不能不說話了。


    但白鳥感到自己是無力的。他無法幫助大夫搶救病人,他想到那些少男少女在病魔的殘害下相繼倒下去的情景,感到可怕。


    癌病船如果強行靠岸的話,會救活幾十萬人的性命,也可以控製住病毒的蔓延,癌病船本身的醫療設備有這樣的能力。現在癌病船正以全速馳向紅海,誰也不願意讓它停下來。


    院長巴林鬆來到船長辦公室。


    白鳥為他倒了杯威士忌。


    他一邊喝著酒,一邊說明了情況。


    巴林鬆沒提出什麽不同意見,他想把一切都委托給白鳥,白鳥有能力突破難關。他佩服白鳥的不屈不撓的精神。


    白鳥談到不能讓幾萬個依萊奈出現的時候,他的雙眼潮濕了。


    巴林鬆完全同意白鳥的意見,作為醫生更應當和病魔鬥爭。從橫濱港啟航以來,巴林鬆一天也沒休息過,一直和病魔鬥爭著。他決心隻要自己活一天就要鬥一天。那些慘無人道的家夥,使用病菌殘害人民,這行徑本身比病毒還狠毒。癌病船絕不能放手不管,絕不能丟下幾萬乃至幾十萬人的性命不管!


    巴林鬆兩眼盯著酒杯。


    依萊奈的畫又從這琥珀色的液體中浮現出來。


    這是張可怕的畫,他想起了依萊奈,想起少女投海的情景,心頭沉重極了。


    白鳥在電視上發表講話以後,許多人要求購買依萊奈的畫的複製品,一張一千美元。盡管可以收集到十幾萬美元,但葬身海下的依菜奈那裏會知道活著的人們的心呢?


    盡管冒險,癌病船還是應當駛進托裏亞的,巴林鬆想。大夫和護士們應當作好準備,盡量趕製藥品,想方設法搶救病人。


    電話又響了起來。


    是美國駐吉布堤領事館打來的。


    巴林鬆抓起了電話。


    “吉布堤總統拒絕你們進港!”


    巴林鬆告訴了白鳥。


    “總統……”白鳥用力抓起了酒杯。


    巴林鬆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國際政治嗎?!”


    他實在無力再說下去。


    “真是四麵楚歌……”巴林鬆低聲說著。他放下了酒杯,“癌病船無路可走了!”


    “不!”白鳥搖了搖頭。“再過三天,本船就可以進入紅海了,我不準備半途而廢!”他說完又倒滿了一杯威士忌。


    擴播器裏呼叫白鳥——美國大西洋艦隊中東海軍部隊來的電話,請接一下。是通信室的值班員的報告。


    白鳥抓起了電話——


    “我是‘北鬥號’船長白鳥鐵善。”


    “我是中東海軍部隊司令,貴船現在準備駛向哪裏?”


    “托裏亞。”


    “國防總部命令,癌病船不許進入紅海。目前波斯灣、非洲角一帶形勢非常不好,好象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中東海軍部隊連日來一直處於緊急狀態中。”


    對方以命令口氣講著話。


    “我們不是去進行戰爭!”


    “我告訴你,從昨天開始,蘇聯已經在非洲角一帶部署了大西洋艦隊,在紅海入口處已經布置了巡洋艦、驅逐艦、潛水艇。埃比亞的海軍艦隊也出動了。難道你還想把癌病船強行開進去嗎?”


    “本船是美國籍,也是聯合國承認了的醫療船隻。如果我們受到襲擊,難道你們美國大西洋艦隊能看著不管嗎?”


    “當然不能,但也很難辦。我們一直處於緊急戰備狀態。如果蘇聯大西洋艦隊炮擊癌病船的話,我們隻能迫不得已開火。那是你把我們引向戰爭的!”


    “不對。放棄病毒不管,就會危害全世界,如果要控製病毒的活,就不能放棄癌病船不管。你們艦隊有艦隊的責任,癌病船有癌病船的任務。”


    “對癌病船的任務我是清楚的;但是埃比亞政府已經向海軍發出命令,如果癌病船侵犯他們的紅海,就馬上開炮。看來你們不可能接近托裏亞,盡管你們有自己的任務,但誰也不會同意你們進港。你們還是改變航向為好。”


    “是命令嗎?”


    “現在還不是戰時,所以不是命令,是警告。”白鳥把電話掛了。


    “國防總部也終於出麵了。”巴林鬆的語氣裏充滿了憤怒。


    “是的,國防部、總統都知道這種病菌的危害性,但都不準備去撲滅它。都怕在波斯灣和非洲角一帶引火燒身。”


    白鳥又緊緊地抓起了灑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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