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澄仍然睡著,一點反應也沒有。倪澈抬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體溫是正常的,她的手指緩緩沿著他的臉頰滑到他下頜,蹭了蹭他堅硬的胡茬,“是累了嗎?如果你覺得累了,就好好睡一覺,然後健健康康地醒過來。”


    她將頭靠在他身旁,這樣可以感受到他均勻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倪澈掏出手機,打開音樂播放器,用低音量放了那首《斯卡布羅集市》,舒緩的音樂汩汩流出,倪澈枕在他的手臂上也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她感覺到景澄動了一下,趕忙轉過頭去看他,“景澄?”


    景澄睜開眼睛,看到倪澈有些吃驚,又不知身在何方地茫然四下裏看了看。弄清狀況後,他撐著坐起身,衝倪澈笑了笑,抬手就扯掉了身上連接監護儀的各種導線,“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弄這麽誇張幹什麽。”


    發現倪澈用擔憂的眼神看著他,景澄捏了捏她的手,“我沒事,不用緊張。”他說著還要去扯紮在手背上的輸液針,被倪澈一把給按住了,“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會暈倒?”


    “就是暈血,肯定是景良辰那個兔崽子把我弄醫院來的。”


    倪澈看了看他注射的藥劑,隻是一些補充電解質和葡萄糖的營養劑,稍微放下心來,“我是醫生,你騙不了我,暈血怎麽會暈好幾個小時?景澄,你……病了嗎?”


    最後這句她問得很輕,像是害怕驚出什麽不想接受的答案來,甫一問完,便睜著水汪汪的一雙眼睛看著他。


    景澄衝她笑了笑,“小澈,如果我得了什麽不好的病,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願意……”原諒我嗎?他剛想把這個一直糾結於心的問題問出口,又怕這個問題對於她過於嚴肅和殘酷,於是生生地在喉嚨裏拐了個彎兒,“你願意陪我吃頓飯嗎?”


    “你真的沒事嗎?那景良辰他說你……”


    “他逗你玩呢,這個人就喜歡扯閑淡,你別理他。”


    倪澈的心裏像是有個天平,擔憂的那一邊剛剛落下去,另一邊的火氣就篤地抬了起來。她站起身,切斷手機裏的音樂,“你們景家的特產就是大騙子嗎?開這種玩笑很有趣嗎?”


    不等景澄解釋,倪澈轉身就要走,景澄慌忙伸手去拉她,卻拉了個空。視野裏一陣陣發黑,他回手按在床邊的小桌上來維持身體的平衡,不小心撥倒了桌上的半杯水,水漬沿著桌子一路流到地上。


    就在他尚未恢複清晰的視線之際,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別動,你手上的針回血了,再亂動可能會刺破血管。”


    倪澈看得出來,剛剛那一瞬他顯然不是裝出來的,“現在還是很暈嗎?”


    倪澈沒走,景澄覺得鬆了一口氣,“被你氣的。小澈,我知道你今天不上班,陪我一會兒可以嗎?”語氣是商量的語氣,握住她手的力道卻是不容商量。


    “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我出去買一點回來,我肚子很餓。”


    “漢堡薯條和可樂。”景澄想起景良辰跟他告狀的時候,說倪澈跟童潛兩個人在小公園裏一起吃洋快餐,這個心洞景澄總想找機會堵上。


    “那個不健康,病人不能吃,重新想。”


    “那還是你決定吧。”景澄喜歡吃的東西不多,但從小他就被程光毅迫著不許挑食,因此除了紅彤彤一灘那種他也都能接受。


    倪澈轉身出去,沿著vip病區的走廊走向電梯間。迎麵過來兩個人,一個是滕青,另一個是佩戴著本院胸牌的醫生,倪澈不認識。


    那兩個人邊走邊談十分投入,大概是她穿的白大褂在醫院裏是極好的保護色,滕青並沒有留意到擦肩而過的倪澈。


    隻聽那位男醫生說,“……通常病人有這麽強烈的應激反應,說明他的情況還是比較嚴重的,我需要看一下他之前幾年的病曆。”


    滕青連忙答應,“沒問題,盧教授都有存檔……”


    倪澈轉身看向二人的背影,他們說的病人是景澄嗎?她目送二人一路,直到他們先後轉進了景澄的病房。


    倪澈剛剛放鬆的心又驟然被捏緊。景澄在騙我嗎?他到底怎麽了……什麽是強烈的應激反應,什麽情況比較嚴重,什麽前幾年的病曆……他病了很久了嗎?


    不可能,她知道景澄的身體一直都很好,連從小到大打遍街坊四鄰無敵手的崇安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怎麽可能會得了什麽嚴重的病呢。


    ☆、你有多少(11)


    滕青引著心理精神科呂澤醫生來到景澄的病房,看見景澄正靠在床上同身旁的景良辰閑聊,神態上已經沒什麽異常,隻是麵色還有些暗淡憔悴。


    自從上次在景澄家裏撞見了背後仿佛拖著一尾巴故事的倪澈,滕青對景澄的態度便明顯冷淡了下來。


    畢竟兩個人之前也不是情侶關係,她這醋吃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滕青覺得她和景澄之間尚不至於因此就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再在瞿寶芝的和稀泥下,彼此的距離也就險險地維持在了朋友的位置。


    這次景澄暈倒這麽嚴重,景良辰無奈隻好第一時間聯係了滕青。


    滕青得到消息又按捺不住地替他著急,景澄是被她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即便他遠出了八大星係自己也還是控製不住本能的牽掛。


    這麽多年景澄靠著自己堅定的心性來維持一種表麵正常的狀態,如今卻瞬間垮塌得如此徹底,隻因為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跟倪澈見了一麵。


    呂醫生認為他的ptsd表現已經相當強烈了,通常經曆過創傷的人如果對曾經的事件過度抵觸,那麽最激烈的表現便是摧毀,摧毀和之前事件相關的一切事物。


    他剛剛接觸到的另外一個ptsd患者,就是一個從小被父母粗暴打罵的女孩,她在成年後一直無法對童年遭受過的暴虐釋懷,最終決定尋求心理治療的幫助。這個女孩在談話中多次表達過,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父母早早死去,隻有他們死了,她才有可能重新找到活著的感覺。


    滕青作為心理學的專業人士,她當然聽得懂呂澤的暗示,對於景澄來說,那次倪澈中槍的陰影在他心裏被歸結為自己的過錯,是因為他的欺騙才導致了無辜的倪澈差點送命,所以,他恨的那個人是他自己,也許連景澄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暈倒後,不想再醒過來的念頭根本就是來源於他自己的大腦,這就好比一個失去了求生意誌的人很容易便會放任自己的死亡。


    滕青覺得,一個警察如果不珍惜生命,那將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甚至不敢再繼續推演下去,心裏升起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的要治愈他的念頭。


    景澄見滕青進來,十分自然地衝她打了個朋友式的招呼。接著看到了她旁邊這位穿白大褂的男醫生的胸牌,他的神色又是一凜,“讓你們擔心了,我沒事,就是前些天工作太忙,趁機補了個覺,不用緊張。”


    呂澤朝他伸出手,“我叫呂澤,是滕青的大學同學,一直很崇拜警察這個職業,景警官,認識你很高興。”


    景澄輕描淡寫地同他握了下手,之後冷眼旁觀這兩個人此地無銀地唱了段雙簧。


    這種事情景澄見多了,無非是想讓他放下心理戒備,好配合他們的幫助,可惜景澄從不覺得把自己在任何人麵前徹徹底底地掏幹淨,對方就有能力將他那些零件重新清洗後裝回身體就此達到完美無損的境界。


    任何的大道理他都清楚,甚至如果遇到一個類似境遇的人,他可能比他們疏解得還要有理有據、繪聲繪色,但是景澄一直清楚,他的問題也許隻有他自己能夠解決,他身體裏淤積的那些毒,要麽被他經年累月地磋磨給消耗殆盡,要麽一點一點深入骨髓病入膏肓。


    無論是這兩種中的任何一種解決,他都覺得自己可以坦然接受。


    景澄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覺得出去買晚飯的倪澈也該回來了,於是直接撥了她的電話。


    呂醫生大概感覺到自己不太受歡迎,於是率先告辭。


    景澄舉著手機隻淡淡地衝他點了個頭,電話接通,他的耳朵裏瞬間切進來兩股聲音,一邊是聽筒裏的長嘟音,一邊是走廊裏帶著回聲的斯卡布羅集市。


    倪澈接通電話,隻聽裏麵傳來景澄簡短的兩個字,“進來。”


    她兩隻手都提著打包袋,因為自己特別餓,也推己及人地覺得景澄應該也餓得不輕,而且,她還大人不記小人過地帶了景良辰那家夥一份。因為哥哥比較多,倪澈對男人飯量的預估都比較有餘量,因此這一餐她買得格外豐盛。


    倪澈進了屋,將袋子往小桌上一放,轉頭對盯著不速之客的滕青說,“買得多,一起吃吧。”


    滕青一看袋子上那鮮紅的三個英文字母kfc便蹙了下眉頭,“這個不適合病人吃。”她的語氣倒是沒什麽賣好討巧的意思,房間裏另外兩位男士明顯被嗤嗤冒火的隱形電流給擊中了,心裏同時一緊。


    “是我說想吃的,偶爾吃一次沒關係。”景澄趕忙幫倪澈解圍。


    “對對對,”景良辰最近一個多月作為飲食被嚴格定製的資深垃圾食品愛好者,此時味蕾還是充滿期待的,“也不是頓頓吃不要緊,我要那個半雞半蝦的,還有可樂。”


    倪澈朝他那條精心打包的斷腿瞄了一眼,“可樂容易引起骨質疏鬆,特別適合你,給!”隨即遞了他一個大杯的。


    其餘三人:“……”


    景澄剛想從袋子裏隨便拿一隻漢堡出來吃,就見倪澈從另外一隻袋子裏翻出一個風格明顯不同的食盒擺在他麵前,“這個是你的。”


    她幫他掀開盒蓋,上湯小雲吞。


    雖然景良辰並不稀罕景澄的病號餐待遇,但還是感覺到了深深的差距,腿斷不算病是麽?


    景澄的右手上還紮著針,剛把勺子拿起來,就被倪澈接了過去。她盛了一隻雲吞送到景澄嘴邊,霸氣地瞪了他一眼,不像是照顧人喂飯的,倒像是逼他服毒的。


    景澄覺得有點兒尷尬,畢竟滕青還在場,倪澈這樣喂他吃東西怎麽看怎麽都像是故意給人家下眼藥的。可他又覺得,如果這一口不就和著吃下去的話,很有可能下一秒鍾那碗雲吞就會整個潑到他臉上。


    景澄隻好配合地張開嘴,讓勺子裏的餛飩滑進嘴裏,本來倪澈喂他吃東西應該是一種令他比較受用的滋味,此刻因為有著兩雙鑒賞的目光而變得難以下咽。


    倪澈一手喂他吃了餛飩,另外一隻手也沒閑著,從袋子裏掏出一包番茄醬撕開,在景良辰和滕青驚悚的目光和尚未來得及出口的製止聲中,揮灑自如地在空盒蓋內側將鮮紅的醬汁擠了出來。


    景澄一側頭,迅速地抬手捂住眼睛,有些頭暈,但不算太嚴重。


    景良辰金雞獨立地站起身,伸手過去打算將過敏原給清理走,被倪澈啪地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嘶著氣兒縮了回去。她轉過頭去,將景澄捂在臉上的手拿開,“看我畫得好看嗎?”


    景澄蹙著眉,小心翼翼地用餘光馬馬虎虎在桌上掃了一眼,就看到倪澈用番茄醬畫的那個笑臉。因為一小包番茄醬的量實在有限,又被弄成了圖案,他的目光終於慢慢地聚焦了過去。


    他也並非不能看到任何紅色,隻要不是性狀足以讓他聯想到血液的就關係不大。


    倪澈隨手拿了一根薯條,沾了很少一點番茄醬塞進發呆的景澄嘴裏。他下意識就嚼了嚼,酸酸甜甜的,一點也沒有幻覺中的血腥氣,還挺好吃的。


    景良辰手裏啃了一半的漢堡從紙包裝裏一個跟頭翻到了地上,好懸給他緊接著掉下來的下巴當了個墊背的。他哥有多少年沒有碰過番茄醬了,拐帶著他都習慣吃薯條幹噎了,如今居然被倪澈瞬間就給治愈了。


    “騰姐姐想吃什麽自己拿。”倪澈若無其事地招呼站在一旁呼之欲哭的滕青,關於滕青的年齡她早在病曆上留意過了,可聽她這麽貌似親近地一稱呼,滕青突然就意識到,自己是這屋子裏最年長的一個,登時冒出一股昔年不在的自卑感來。


    “不了,我約了呂醫生吃飯,先走了。”滕青下意識扯了一下罩在休閑旗袍外麵鏤空鉤花的小披肩係帶,在倪澈剛剛盛起第二勺小雲吞的時候匆忙轉身推開病房門走了出去。


    房門咚地一聲關合,倪澈的那勺雲吞剛好塞進景澄的嘴裏,她的動作像個幕布被最終拉合的演員一般陡然停住,收回手來,直接將勺子留在了景澄的嘴裏。


    “自己吃。”她看了眼愣在那兒的景澄,心說,當初我的手傷得那麽厲害,你都好意思坐在一旁硬是看著我自己哆哆嗦嗦地吃完一頓飯,現在你的情況可比我好多了,真以為我就得把你寵上天麽?想什麽呢!


    從震驚中緩過來的景良辰心情相當不錯,這會兒又緊接著撿了個笑話看,頓時臉上的假正經就更有些繃不住了。他抬爪子又給自己發了一個雞腿漢堡,然後十分享受地蘸著番茄醬吃薯條。


    倪澈端起一杯可樂咬著吸管邊喝邊伸手到袋子裏取出一個漢堡,“我先走了,二位景sir,你們慢慢吃。”


    景澄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吃了東西我送你。”


    倪澈心說你今晚不是要留院觀察麽,難道打算跳窗戶出去十八裏相送?


    “我剛在樓下被急診抓了個勞工,要去跟一台手術,你們慢慢吃,兩個小時之後停車場見。”倪澈將手裏的漢堡拋起又接住。


    工作狂總是比較容易理解同類,景澄鬆了手,“如果你提前結束了,打電話給我。”


    景良辰不忿地嘟囔,“當我是死的麽……”


    “剩下這麽多夠撐死你的了。”倪澈丟下一句對他的臨終關懷,拿著漢堡可樂走出門去。


    “死丫頭!”他這一句泄憤的話尾音還沒落,腦袋上就挨了景澄一巴掌,“說誰呢!”


    景良辰委屈地指著門口,“你該不會真想讓她當我嫂子吧。不過話說回來,你能吃番茄醬真是太好了,我覺得有必要去開瓶紅酒幫你慶祝一下。”


    景良辰的微信接連發來兩條新消息,他打開一看,恨恨地說,“這個戲精,她可真能演!兩個小時之後停車場見,見她個大頭鬼。”


    他將手機調轉屏幕給景澄看,一張圖片是鯨市人民醫院往北通過三環路的那個標誌性立交橋,下麵還跟著一條文字消息:景sir,拜拜——


    景澄無奈地笑了笑,她不想自己送她也不肯直說,隨口編了個借口偷偷溜了,是不想麻煩他,還是又生他氣了?她喂自己吃東西,也不是真的關心他,隻是單純地想招惹滕青。七年過去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兒似的。


    ☆、你有多少(12)


    倪澈也不是有意捉弄他倆,她一個人偷偷溜走一來是不想折騰生病的景澄出來送她,二來是因為景澄說的那句“如果我得了什麽不好的病,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你願意……你願意陪我吃頓飯嗎?”


    景澄說這話的神情在她腦海裏反複播放,倪澈感覺自己這種一根筋的人完全沒辦法分辨他的套路,他不是最會騙人了嗎,所以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她選擇不陪他吃飯,似乎這樣就可以倒推出他沒有得什麽大不了的病,還有大把活蹦亂跳的時光。


    想想就是,景家那種家境,如果景澄生了什麽要命的大病,早就轟轟烈烈地到處求醫去了吧,還能輪到她這個不著邊兒的麻醉醫生跑過去探病。


    倪澈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在周六大擁堵中夢遊似的將車開回家。


    這別開生麵的一天下來,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掏空了,恨不得長到床上一覺睡到周一早上。


    站在門口,倪澈摸出鑰匙開門,她手中的鑰匙剛剛插進鎖孔,身後便吹來一陣詭異的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澄澈如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瀾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瀾問並收藏澄澈如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