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n,”程光毅不辨喜怒地一哼,“崇仲笙家的這個小丫頭可是很不一般呢,她要是走了別的路,興許比她那些個哥哥都難對付。”


    他也難得慈父般地瞥了身旁的傻兒子一眼,“你覺得自己足夠了解她嗎,關於她那個在蒲白河裏化了龍莫名消失的哥哥倪浚,她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


    景澄抬眼看向父親冷峻的神情,“我相信她,不管她說不說,說什麽,我都相信。”


    ☆、尾篇(01)


    相信她,都相信?


    程光毅轉回視線,頗有些無奈和慨歎地哼笑了一聲,好像一位父親聽見自己幼兒園大班的兒子篤定地告訴自己他們班王小美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孩子,他長大了一定要娶王小美做老婆一樣,背後的大道理從嗓子眼一路排隊排到直腸,卻又實在覺得無話可說,或者說了也是白說,還不如集體向後轉從另一頭排出去舒心。


    “都說兒子像媽,你跟你媽還真挺像的,當年我出去執行任務,說走就走,一走就是幾天幾個月,跟她說期間不能寫信打電話聯係,她就什麽都不問,我說什麽就是什麽。”程局的這句憶往昔,情懷還是頗有些自豪的。


    “那你騙過她嗎?”景澄一轉頭,瞥見父親鬢邊的幾絲銀發,心中一顫。


    像程光毅這種戎馬倥傯大半輩子的人,即便脫下警服穿著便裝也是滿身鎧甲的冷硬,從小到大父親跟他講道理的方式永遠都隻有一種——能動手的絕不廢話。今天他和風細雨說的這些已然是超綱了,難道真的是因為年齡大了?戰神遲暮,難免令人唏噓。


    “騙肯定是騙過,”程局坦白得十分大言不慚,還不忘拉所有人一起下水,“這世上結過婚的男人百分百都跟老婆撒過謊,沒什麽稀奇。”


    “不過我騙她都是因為不想讓她擔心,好像她生你難產的那次,我沒趕回去,其實是我受了傷,”程光毅舉起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後腦勺,“五樓掉下來摔了一下,於了一塊血,睡了三四天才醒,這輩子再沒睡過那麽安穩的覺,一覺醒來就升級當爹了!”


    程光毅鮮有地做了個嘴角上揚眉飛色舞的表情,揮手朝著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兒子肩頭一攬,“你小子也算是老子的福星了,來這世間第一嗓子就把你爹我從鬼門關給吆喝回來了。”


    雖然他把這事兒講得好像‘波棱蓋子卡禿露皮了’一樣稀鬆平常,還是驚得景澄睜大了眼睛,畢竟摔個膝蓋是不用逛鬼門關這麽繞路的。


    問題是他後來也沒跟這娘倆交代過真相啊,或許這一樁遺憾還會被景孝珍當成把柄挑關鍵時刻念叨一輩子,每次他都還得配合地內疚一番。


    還有他爹對他那些個手段,真的是在對待福星嗎?景澄感覺自己的人生觀都震了幾震才勉強歸位。


    “你也是而立之年了,我也不好再拿小時候那一套壓你。”程局負著手,“關於倪澈這個小丫頭,但願你不是抱著補償的念頭跟她交往。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你是我的兒子自然錯不了,她呢,給我這個公安局局長做兒媳婦,起碼要做到遵紀守法。我這個要求不算高吧?


    你的普法宣傳力度得加強一些,今後舉槍、撞車這類的事情還是盡量不要幹了吧。”


    景澄:“……”


    “哦對了,你對以後的工作有什麽打算麽?這次我到部裏匯報工作,邵局還特意跟我提到你,他們刑偵局想物色專業和技術都過硬的年輕人,去那邊的話,兩三年上個正處應該沒什麽問題,倒是好過在這被我耽誤著。上麵也安全些,你有意的話我總能說得上話。”


    “我立了功想上的話一樣能上。”景澄幫父親打開車門,“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在市局挺習慣的,你和阿辰都在這兒,我喜歡在一線待著。”


    “行啊!”程局欣慰地係上安全帶,晃著腦袋鬆了鬆肩頸,“先回家換衣服吧,這個滕青的爸媽就好講究些什麽西方禮儀,我連當新郎官那天都是穿的警服,也不知道那身西裝還穿不穿得上了。”


    ***


    倪澈沒想到這一台緊急手術一上就是小十個鍾頭,幸好中午在景家填了一肚子的生猛海鮮,扛到這會兒優質蛋白的能量猶未耗盡,倪澈感覺自己還有撐得下一次深夜查崗的精神力。


    她一開機便是兜頭一大堆的語音信箱和未讀消息,好在崇安和景澄兩邊她都提前打過了招呼,詢問和催促之餘還不至擔心到報警。


    患者家屬跟副院長掛著點兒幾杆子遠的親戚,對於大過節的招這麽多醫生護士來加班加點表示千般歉意和萬般感謝,於是張羅著要請大夥兒去附近最有名的館子吃飯。他顯然不明白眼下這幫人最迫切的需求就是立即回家睡覺,再生陣亡的腦細胞。


    一邊熱情邀約,一邊禮貌推據,彼此又是一番拉扯才作罷。


    期間,倪澈局外人似的躲在一旁給崇安回電話,那邊一家三口等不到她早就帶著孩子該吃吃該玩玩去了,崇安趁機又非議了一下她這比賣白/粉還操心的工作,囑她早點回去休息。


    倪澈換了衣服,一邊往樓下走,一邊隨手查看未讀的消息。隻有一條是景澄發過來的,“我在你家等你,有澄記烏冬麵做宵夜。”


    倪澈莞爾,又繼續翻看其它的。


    瞿美景發了張偷拍景澄的照片給她,畫中人一身簡約的黑西裝,胸口露出雪白襯衫和一小段衣領,領口最上麵的兩顆鈕扣沒有係,於端肅中顯出幾分隨意。


    景澄正抬手打開車門,身體微微前傾,柔軟的劉海被風吹到額角,還有條深紫色的領結被他委委屈屈捏在手裏。


    下麵一句附言是:想不想嫁!


    倪澈眼睛裏毫不掩飾地泛著花癡,心裏卻道,不就是赴個宴麽,又不是去結婚,打扮得孔雀開屏似的給誰看。這一腹誹,原本想馬上回過去的電話也就耽擱住了,非得憋著一股不禁推敲的小氣性回去當麵跟他掰扯掰扯。


    可這時,景澄的電話就跟長了眼睛似的撥了過來,倪澈並不知道她化身在景澄電腦顯示器上的那個小紅點兒已然差之毫厘地挪出了住院樓。


    “我在你家裏,快回來吃飯了。”


    景澄這句對白實在太過日常,像是一下子就抹平了彼此間所有的愛恨癡怨、跌宕起伏,直接進入到人間煙火般的相親相愛階段,幾乎讓倪澈產生了一種生活本該如此的錯覺。於是她也醋意全無地回了句,“哦,已經打到車了,馬上回來。”


    從人民醫院打車回北陸營,不堵車的話也就二十幾分鍾的路程。


    景澄調好湯汁,將配菜也一一過水焯好,便下樓去大路上迎她。這片住宅內部路不好走,很多出租車司機不願開進來,其實就算人走進來也挺費勁,尤其是那條年久失修的坑窪路。


    他一邊獨自走在隻一輪明月為伴的夜色裏,一邊盤算著如何將倪澈永久性誆到他家裏去住。


    要不就領證吧,那樣名正言順,不過得先求婚,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答應,好歹試一下,要先去買個鑽戒。


    想起鑽戒,景澄又想到她說給自己買了襯衫就破產了,可這兩天也沒收到給她那張信用卡的賬單,眼看月底就要付下一季度的房租了,她還是見外地不跟自己提錢……這麽一想,又覺得自己求婚的結果可能十分渺茫。


    這麽胡亂想著,景澄就已經走到了那條暗路的中段,一陣疾風吹過,月亮被浮雲遮住大半邊,原本皎潔的清輝也蒙上了一層紗翳。


    路邊的一幢樓下轉出兩個人影,看身材是青年人,都穿著暗色的運動衫,戴著鴨舌帽,其中那個沒戴口罩的還將帽簷拉得極低,悶頭疾走。


    起初景澄以為他倆是一起的,可轉上這條路,戴口罩的那一位便故意放慢了腳步似的落在後麵,另一個幾步便超過景澄走在了他身前。


    從警多年的訓練和經驗讓景澄登時提高了警惕,這明顯對他形成了一個前後夾擊的陣勢,如果對方手裏再有凶器,局麵顯然對他極為不利。


    倪澈可能隨時會回來,景澄此刻從未如此期待過自己突發了嚴重的被害妄想症,花好月圓的一個中秋夜實在不適合跟人動手。


    景澄不動聲色地加快腳步,緊盯前人的同時,耳朵留意著身後的腳步聲。


    果然,身後腳步輕快急促地跟了上來,一縷微風裹著淡甜的刺鼻氣味如蛇信般隨頰邊一道黑影掠過右肩探出頭來。


    景澄無比迅疾地回手扣住對方手腕,緊接著跨步屈膝,雙臂同時發力,將身後那人一個過肩摔掄了起來摜到身前。


    身軀與土石地麵碰撞發出一聲悶響,同時那人也隱忍地發出一聲悶哼,手中一塊白布滾落,隨風帶出更為濃鬱的氣味。


    是乙/醚,景澄下意識屏住呼吸,隨即判斷這東西在空氣中會很快揮發,自己吸入的劑量應當不足為懼。


    圖窮匕見,此時原本走在前麵的人也毫無顧忌地回身進攻,一道明晃晃的匕首朝景澄刺過來,取的並不是頸部心窩這種致命部位,而是直取麵門,迫對方躲避,景澄扭身閃過。


    剛剛被他摜倒在地的那位並沒急著起身參戰,而是極其靈巧地就地橫掃一腿,將躲閃中重心移動過快的景澄直接絆倒在地。


    景澄此刻身上還穿著赴宴的那身西裝,捆綁似的修身導致搏擊中十分不靈便,想脫也來不及,隻能硬著頭皮閃避。


    他借勢滾到一邊迅速站起身,麵前一健碩一削瘦的兩個凶徒已經一左一右地阻了他的退路,身後便是一堵兩人來高的磚牆,上頭繞著破破爛爛的鐵絲。


    “有人想見你,跟我們走一趟。”大概是怕被他看清臉,剛那個沒戴口罩的持刀男此時也已經用口罩遮住了臉。


    景澄心想這不是來要他命的,如果是要命,再粗暴一點兒也許就目的達成了,當真不必又是迷/藥又是遮臉的。


    “誰想見我,讓他自己來。”他抬手蹭了下剛剛摔倒時臉頰粘上的沙粒,又順手將西裝的鈕扣解開來。


    心道這兩個人可是真長眼睛,綁架居然綁到警察頭上來了,他那鐵麵佛似的老爸要是接到綁匪電話,大概會立即準備兩梭子9毫米銅頭鋼芯的槍子兒給他當贖金。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認定兵不血刃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於是頗有默契地齊齊攻上來。


    景澄飛起一腳踹向右邊那位的胸口,同時左臂格擋,右手徑直抓向左邊那位的咽喉,隻要控製住一個人他便可以扭轉局麵。


    顯然左邊這位隻會背後拍藥的戰力要稍弱一些,景澄極其勁力的手指已經在他喉間猝然收緊,而被他踹了一腳的那位卻旋身卸去不少力道,劈手將刀刃朝景澄的胳膊落下來。


    景澄不得不放棄鎖喉,抽手閃躲。


    拍藥男被他那一招嚇了一跳,撫著差點兒被捏斷的脖子後退了兩步。


    持刀男卻攻勢不減,抽刀再次上前。


    幾番纏鬥幾乎隻在他倆之間進行,背後的磚牆被劃過的利刃砍得紅土撲簌簌飛落,拍藥男兀自按著那一摔險些震裂的脊骨,幾乎淪為找不到上場機會的觀眾。


    時間拖得越久對兩人越不利,這條路僻靜是沒錯,但不代表全無人煙,萬一有人路過,即便嗷地嚇跑了八成也會偷偷打電話報警,若是再有個俠骨柔腸的出來管閑事兒就更麻煩。


    持刀男也不顧會不會傷到對方了,隻要帶回去是個喘氣兒的就算完成任務,於是刀鋒旋轉,進攻一次次狠辣起來。


    景澄沒有呼救的確是出於保護人民群眾的目的,尤其是那個習慣於為他見義勇為的人民群眾,他心下隻有一個念頭,他必須趕快結束戰鬥,倪澈千萬不要走這條路回家。


    持刀男一個力壓千鈞的下劈,景澄抬肘格住對方小臂,閃身一帶,刀刃在磚牆上擦出一串火花,磚灰的土腥味隨著飛沫竄入呼吸,嗆得人肺內憋悶。


    此時他也顧不上呼吸質量,快速轉了個身位將持刀男從背後拍到了牆上,屈膝緊抵對方的腰窩,抓住他的右腕狠狠往牆上一撞,再撞。


    持刀男被撞得手臂酸麻,刀子脫手飛出,當啷掉在腳邊。暴怒之下,他緊身運動衫袖管裏的肌肉賁張,左肘猛地後擊。


    受過訓練的人這一擊足以折斷肋骨,景澄餘光瞥見拍藥男躬身撿起了匕首,閃躲肘擊的同時,他旋身飛起一腿,足跟狠狠落在了對方的側頰。


    哢啦一聲輕響,拍藥男登時下頜脫臼,口罩飛落,一口血沫裹著兩顆白牙飛出門戶大開的嘴巴,連那聲慘叫都被鮮血哽在了喉嚨裏。


    從前無論是在警校還是在武警部隊隨軍訓練,景澄都算靈活凶悍的,但實戰中雙拳難敵四手也是鐵律,畢竟大家都不是武俠小說裏的絕世高手。


    就這一個旋踢的工夫,持刀男已經扭轉劣勢從他身後靠近,鐵鉗一般的手臂從背後扼住景澄的脖頸。隻要時間足夠長,這種持續的缺氧會逐漸令他陷入昏迷甚至窒息死亡。


    景澄抓住對方的手臂腰腹用力,企圖讓持刀男也享受一把無差別待遇的過肩摔,但也許是以一敵二的巨大體力消耗,也許是稀薄氧氣導致的麻痹無力,他這一摔未能成行,身後巨大的陰影紋絲不動釋放致命威脅。


    情急之下,景澄奮力屈膝蹬地,整個人突然向後彈去,帶著持刀男一並朝背後的磚牆拍去。他尚有一個不太情願的肉墊做緩衝,而持刀男卻是直接與牆壁親密接觸。


    這一撞讓人感覺那堵老掉牙的牆險些就壽終正寢地塌了,持刀男的後腦磕在牆上登時出現了幾秒鍾的思維空白,視野洞黑,仿佛陷入了白噪音無窮的迷茫之中。


    景澄剛要趁機掙脫對方的手臂,突然感覺到左側下腹一涼,金屬的冷硬洞穿了肉身的溫熱,緊接著一股熱流蕩漾開來。


    拍藥男那張被迫張大嘴巴流著腥紅涎水的臉近在咫尺,烏青迸裂的眼眶中射出怒極的目光,似乎索命般地急於要報剛剛那一踢之仇。


    染血的刀鋒抽離身體,帶出更洶湧的血流,景澄幾乎沒有耽擱地用盡最後一波力氣抬手反握住了刀柄,將奪過的刀鋒猛地刺入身後持刀男的大腿上。


    後者從一撞的暈厥中猛然痛醒,怒罵一聲,隨即將他狠狠一推,帶著腿上的一把刀拐行上前,劈頭低喝拍藥男,“傻/逼!沒讓你要他命!都說一定不能弄死!”


    持刀男轉身看過來,似乎還在衡量此時應該如何行動,眼見景澄敞開的衣襟裏,白襯衫上一片殷紅,血水沿著指縫汩汩滴落洇濕了褲管,他的身體漸漸鬆懈,沿著牆壁滑坐到地上。


    小路盡頭一道車燈劃破寂夜,傳來了摩托車輪碾在砂石路麵的顛簸響聲,外賣小哥踩著動力不足的車子看見車燈前閃動的兩個人影,立即操著外地口音喊道,“哎,大哥,打聽下哪個是五號樓?”


    那兩個身影一怔,並沒有答話,看似十分冷漠。


    外賣小哥心裏正在第一千零一次感歎大城市中的世態炎涼,前輪便碾上了一個土包,車身驟然一抖,獨眼前燈隨著車把朝左一晃,冷白的光柱側斜,照亮了黑暗中角落裏伸出的一隻沾滿鮮血的手。


    “啊——啊啊——”小哥驚呼著跳下摩托車,瞬間反應過來眼前那倆問個路都不吭聲的八成跟這人受傷有關,於是又靈活地重新跳上了摩托車,轟地一腳踩下油門,差點兒將身下這輛破車憋熄火。


    老破摩托不堪重負地在坑窪路麵上衝向兩名可疑男子,外賣小哥一把扯下車把上掛著的一串餐盒,兜頭便朝那二人丟了過去,一時間魚香肉絲、麻婆豆腐和醬燜蹄髈滿天起飛,菜香四溢,引得附近流浪狗嗷嗷狂叫。


    傷亡慘重的倆人對視一眼,誰也顧不上獵物,轉頭朝遠處樓群遁走,兩道身影很快沒入黑暗之中。


    景澄靠坐在牆角,按在傷口上的左手已經被流淌的鮮血浸紅。他抬起右手向後撐住磚牆想站起身來,失血的虛脫感又令他重新跌坐回去。


    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朝他射過來,是外賣小哥的那隻破車燈,緊接著對方便疾步跑了過來,看見他一身的血原地跺腳搓手,實在不知該從哪兒下手。


    景澄咳了咳,從口袋裏掏出證件,“謝謝你,我是警察,你不用怕。”


    小夥激動得差點兒跪下,沒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做了無數個英雄夢,第一次出手便救了個警察,簡直有點兒熱血沸騰。


    “我送你去……去醫院,你這血淌得有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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