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弄不懂孩子們的“不懂”。怎麽這麽明明白白的事兒,給你說了幾遍還聽不明白呢?他倒是不生氣,隻是對這因緣定數有些無奈。


    要不怎麽說朗月清風最相得呢,清風大人的一對兒女同雲家的這三個仿佛,也都是一般孩子。


    老先生知道事情原委,隻笑道:“從前百十來年也不定出得了一個的人物,在這代上忽然就出了倆。大概這天地間的運數也得緩緩了。再說了,龍生龍鳳生鳳,也不一定在這地方。——瞧這些小模樣不都招人疼的麽!”


    什麽意思?是說堂堂朗月清風二位大人最後隻遺傳了一個皮囊模樣給下一輩?


    傅清溪對娃兒們倒頗多憐愛,她也不急著說什麽讀書向學的事情。想她自己當年都糊塗了多少年月,還是因為忽逢變故,自覺無路可退了才立了心。若是她父母俱全,日子很可過得,說不定也會像鄧家的表姐們一樣,早早在爹娘的相看下嫁個離得近的人家,柴米油鹽生兒育女了此一生。


    雲在天同元風兩個是不曉得讀書還要立心這回事兒的。於他們兩個而言,這數演就是世上頂好玩的事情了,旁的什麽玩樂都是在人的限製裏玩,哪裏比得上這個!比方說聽戲看話本,那東西都是人編出來的。而編這個東西的人,對世上人事又能知道多少?那這戲這話本自然也限製在內了。同大千世界一比,就狹隘多了。


    至於捶丸、馬球、骨牌之類,更是如此了。都是在人定的小規則裏動作,有什麽意思。在他們看來,人之所以會喜歡這些,就因為看不到太過長遠內裏的東西,是以這樣短時間內明明白白的勝負輸贏就引人多了。隻因天地萬物的演進和輸贏起落於他們而言太過深遠,隻這些被閹割簡化的好懂,能引發情緒,是以喜歡。說白了就是回路短。而這樣的事情,他們倆是提不起興致來的。


    冷眼看世人看了大半輩子的朗月清風大人,迎來了冷眼看他們倆古怪老頭子的下一代,真是可喜可賀。


    他們想著,子孫們既然看不懂他倆的高明所在,自然也認不了這個高明,且從人多勢眾的角度來說,他們倆也確實是勢單力薄的那一方。於是從自家娘子懷了身子開始,就摩拳擦掌想要讓下一代再在十歲前上星河會一決高下的清風大人,隻好來找朗月大人一同吃酒歎氣了。


    傅清溪反倒把極數的事情放到了一遍,重新撿起了學之道來。還特地為此去請教了老先生。


    老先生心有戚戚道:“當日就是因為教的生員總是難以開竅,才寫了這個東西。難得你還能從極數裏抽身出來過問這個。極數做出成績來,那真是光耀千古的。這學之道嘛,不過聊勝於無罷了。憑你怎麽寫,能看明白多少,還得看各人。”


    傅清溪便比著自己當日在家裏求學時候的心思行動,細細推敲起這為學的訣竅來。


    朗月清風兩個則一行埋頭比拚極數華天盤的世事演化,一邊得空把自家幾個兒女的命數都推算了一回。真是怎麽看都沒有在數演一途上的天賦和成就,清風大人感慨:“比那呆丫頭還不如!”真是天意弄人。


    於是兩個天才人物接下來要學的就是如何同資質尋常的兒女們相處了。誰說自上而下容易的?當他們看到娃兒們把大盆裏的水往小盆裏一個勁兒地倒,看到水溢出來還一臉驚訝的時候;看到幾人把一個數論引讀了十幾遍還隻記下兩句的時候;看到他們扶著帶滾輪的小車企圖站起來終究再次摔倒的時候……他們心裏隻有一句話:“你們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


    從前在族中世間同人相處的無力感又回來了,而這回他們卻連逃避的機會都沒有了。


    等娃兒們漸漸長大,都開蒙了之後,尋常時候都是清溪管的多。她也不拿數演的東西催著他們學,反倒帶著他們跟著老先生的大船四處遊曆去。每年都會在京城等地住上一陣子,帶他們看看尋常街市的樣子,看看這世上做著各樣事情的人。


    如此日久,傅清溪的大兒最終喜歡上了書畫,閨女好醫藥,最叫她擔心的是幺兒,他偏同他四舅舅親。清風大人家的娃兒也是肖母更多,倆人都對天下神跡著迷。


    等他們都有了各自定向,傅清溪又帶著娃兒們拜訪各地名家名師,聽其教誨,最後孩子們也都各自拜了師父,專注一道學習起來。


    之後傅清溪回歸極數,又在鑽研極數的同時,花費數年時間總結了為學向學的可用之法,借了老先生在昆侖書院的大名而流傳於世。


    雲在天在極數一道上也忽然接連突破,鬧得清風大人十分著急,隻說雲在天定是得了傅清溪相助了。


    傅清溪聽了這話笑道:“這位老爺子可算不覺著我呆了!”雲在天聽了莞爾。


    要說雲在天如今接連精進,這道理傅清溪是知道的。從前雲在天在極數上難有進步,不在功力而在心。他是怕數到極處,這個“自己”也不過是一堆數罷了,連個“自己”也沒有,又還說個別的什麽。


    這回卻是過了這個坎兒了,雖他沒明說,想來大概還真同自己有些幹係。


    果然雲在天這日在夫妻對酌時候忽然對她道:“從來數是最無情的,也容不得情。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沒有什麽喜怒可言。如今我忽然曉得了,這數雖無情,人卻有情。便是事事注定無改,用何樣心思麵貌去看待這世上諸事,卻依然有個人在……或者,或者這話有一日也未必還對,至少如今我想到如此,便覺得踏實。”


    傅清溪道:“萬事不可強求,但還有自擇如何麵對的餘地。孩子們不一定能走上數演一道,你可算放下了。”


    雲在天苦笑:“從前我不曉得這事事注定時候,人的苦惱所在。既已定了,惱之何益?這些年可真是好好品嚐了一回。便是明知道無可更改,還是難免癡心妄想……”


    傅清溪樂道:“你沒有在自己的命數流年上演算到這一‘劫數’?”


    雲在天搖頭道:“數自然是明白在那兒的,隻是這滋味我委實是自己嚐過才知道。”


    傅清溪歎道:“我也繞了一陣子彎路。便是沒有數照著,我也知道人在自限中。我自己是因‘懼’而立心的,當日隻覺著除了考學謀個自立身份,其他皆是死路。因此在教孩兒們向學上,我也想著要尋出個‘懼’來,卻又實在尋不出有何可‘懼’處。他們便是什麽都不學什麽都不會,也照樣能過得好好的,起碼衣食無憂。


    “後來許久,我在用華天盤對照自身時候,才想明白。當日我雖因懼走上的向學之路,卻是天運正好,學的恰是自己喜歡的東西。這懼之後跟了個‘好’和‘愛’在,才能走得長遠。若是當日我向學走的古儀之學,隻怕最多當個進書院得身份的敲門磚用,絕無至如今成績的可能。


    “這才帶了他們四處經見,盼他們能尋著自己喜歡的東西,等學到深入,漩渦自生之後,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通達數術。數術既含萬物,萬物中自然亦有數在。到了那時候,他們便曉得自家爹爹的厲害了。”


    雲在天聽了最後一句麵上微紅,看得傅清溪眼神一晃,自己的臉也跟著紅了起來。


    趕緊低了頭接著道:“我向學從自迷起步,到自知而精進,如今經了孩子們這些年,倒能惠及他人些許了。但願往後隨我所知愈多,能利人愈多。”


    ……


    當此百年,冶世書院所得成果超之前千年之數,後世稱作“三聖世”。


    數演所得,惠及天下。


    神州上下,災將至而有預,禍欲起而斷機,解其紛於未亂,調其機於病先;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此亦定數耶?


    【全文完】


    本書由 cassie_hao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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