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災難來襲的時候,她才終於能從忙碌庸常的生活中逃出生天,仔細思考一下她這一段十分失敗的人生。


    她垂著眼睛,沒有仔細聽他們在討論什麽,這種事情向來是交給章敦的,同她沒什麽關係,一旁的卡文迪許早已經不耐煩地胡亂蹬著腳,在地麵上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響。


    不過沒有什麽人敢管束他。


    等到對方發言完畢之後,章敦才平放好擺在桌子上的筆記本,微微抬起眼睛,誇讚了一番諾亞的人道主義,十分典型的商業互吹。


    沈略這會兒才抬起眼睛,終於有了幾分感興趣。


    卻看到對麵的諾亞也在看她。


    她不知道諾亞是怎麽想她的,也沒什麽興趣知道,但如果她能有讀心術這一類精神類異能,那麽她必然會大為吃驚。


    她並沒有普通東方人審美中所喜愛的大眼睛,雙眼皮,長睫毛。相反的,她的雙眼偏近細長,在眼尾處微微上挑,瞳仁闐黑,看人的時候似乎有寒光,略有凶相,並不是一個好親近的模樣。


    諾亞覺得這樣的一雙眼睛很有趣,甚至說是有些美麗了,那眼中有他從未見過的神采,同平日裏的那個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截然不同。


    沈略繼續垂下眼,乖巧地聽章敦的發言。


    章敦也發現了自家兩個孩子的心不在焉,終於是沒有效仿對麵的短話長說,隻是隨意地簡述了一下己方的情況。


    諾亞聽得似懂非懂,沈略在一旁也要誇讚一番沈略這個四兩撥千斤很完美。畢竟兩方才初初交涉,透露得太多也不是什麽好事。


    章敦雖然是搞學術的,但在這一方麵也很有一套,沈略對於他沒有去搞政治感到驚奇。倒是諾亞仿佛一個談判新手,略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但是他也是有個大致的方向的,聽著章敦那套糊弄人很厲害的一堆話,他半點沒放在心上一般,隻是開了口大大方方地要人,半點不藏著掖著:“之前可是說好了,朱諾計劃的負責人,沈略的名字是要寫上去的。”


    突然被點了名的沈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愣愣地抬眼,餘光掃過章敦,反正章敦是打算把她交出去了,同諾亞方舟號上的諸位科學研究者和異能者們聯誼一番也就點了點頭。


    諾亞看上去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兩方的話也說完了也就說完了,十分幹脆地散了會,總不至於留下來吃頓晚飯,搞溫馨得就像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


    兩個向來是對這種場合束手無措的人這時候終於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沈略跟在兩人身後,卻被諾亞叫住了。


    她前頭的兩個人這回沒有管也不管她地走掉了,一副如臨大敵地望向諾亞。


    諾亞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氣中的不安穩成分,衝著沈略的兩位師兄弟聳了聳肩膀,帶著些示弱的意思,而後衝著沈略微笑著說道:“以後工作上的事情,也請你多多指教了。”


    沈略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因為這個時候諾亞的身份很明顯不再是昔日的同事了,她怕說錯話,反而給章敦這邊添了麻煩。


    然而諾亞並沒有借著這話繼續話題,他溫和地衝著三人打了個招呼,最後邁著寬闊的步子跟上了他離去的隊伍,隊伍中明顯有人在等待他,等他以上前去,一群人便將他簇擁在了中心,十分有興趣地攀談起來。


    沈略衝著章敦挑了挑眉:“所以現在,諾亞是個什麽身份?”


    章敦以一種你有些愚鈍的神色看向沈略,緩緩道:“他們的輪船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當然是船長。”


    沈略當然聽出了這個船長不是平日裏那些船長一樣,這是末世洪水中載著生命輸光的船長,可以稱得上是“captain”的正真領頭人。


    “具體中間經曆了什麽,我也不太清楚。我也隻知道他以這樣一個權威身份出現之後的事件。他很果斷,也很勇敢,”沈略聽到章敦這麽說道,“是他力排眾議,篩選出了登上諾亞方舟號的人選,完全不帶半點私心地排列組合,或許他真的有一顆冷酷的心。”


    沈略對這個話題似乎很感興趣,同章敦並肩走著,一麵問道:“怎麽說?”


    章敦笑了笑:“他拒絕了讓他的外祖母上船,官方本來是希望的,但是他說‘這沒有任何價值’,而他的祖母,也對這個決定萬分讚同。”


    沈略的餘光瞥向了沉默異常的卡文迪許:“聽上去是他的家庭教育出了什麽毛病——他的想法大概是同卡文迪許相近的,如果他們合作,或許能成為摯友。”


    被突然提及的卡文迪許冷笑了一聲:“得了吧,不要拿我與他相提並論,我倒是覺得他看世界你的眼神很有意思。”


    第12章 諾亞方舟(五)


    沈略幾乎是悚然地看向了卡文迪許,她開口說道:“你為了惡心我,竟然能有如此獵奇的腦補,我很佩服。”


    卡文迪許擺出一副愛信不信的表情,不再理會她,扭了頭走到了章敦的另一邊。


    沈略幾乎為他那種小孩子鬧脾氣的樣子絕倒,但既然話題已經結束了,她也不打算繼續提起,於是便衝著章敦問道:“所以明天我是要去諾亞那邊?”


    準確的說是“諾亞方舟”號上,其實沈略內心深處是有些抗拒的,畢竟裏頭都是對她十分不屑的前同事,現在再用她這個身份進去同他們合作,尷尬的可不止是他們。


    章惇停了步子,轉過身來很鄭重地對沈略說:“當然可以留在這裏,反正我們這邊設備也是齊全的,隻不過……”


    沈略早已隨著他的動作停了下來,雙手環抱胸前,抬起眼睛來看他,他那句隻不過一出口,沈略便自然而然地接下來話:“隻不過會讓你有些為難。”


    章敦微笑著點了點頭,他對著沈略的時候,一向是不客氣的。


    沈略有些無奈地回答:“好的,既然你都這麽說了。”


    卡文迪許在一旁很不屑地問道:“你就很高興同那群垃圾為伍?章惇再怎麽為難他一樣也能處理好的,更何況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一一你那群同事恐怕也不想看到你吧。”


    沈略對卡文迪許這種態度沒有多大反應,她看了一眼卡文迪許有些怒其不爭的神色,隻是笑了笑。


    她同卡文迪許有些部分很相似,但也僅僅是一部分罷了,那點相同微不足道,幾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卡文迪許從來不怕別人麻煩,他一向自我,萬人矚目的焦點,也理應如此。可沈略從來是最怕麻煩別人的。


    她沒什麽資格啊。


    章敦點點頭:“那就這樣吧,想去再看看你那小怪物嗎?”


    本來已經垂下頭的沈略此時終於抬起了她略顯沉重的後頸,章敦有那麽一瞬間,幾乎懷疑自己從她那雙從來冷淡,從來喪氣滿滿的眼睛裏看到了燃燒的火光。


    沈略的回答卻是克製而又冷靜的,她微微揚起頭:“好的。”


    章敦忽然笑了起來,這個笑聲實在是來得突然,連卡文迪許都露出一副看智障的神情望向了章敦:“神經病啊,你笑什麽?”


    沈略也向他投去了茫然地目光,隻覺得章敦有些笑得難以自製。


    他終於停了下來,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了沈略,他笑得整個人都有些輕飄飄了,說出來的話也有些令人雲裏霧裏一一


    “我本以為你無堅不摧。”


    那輕飄飄地一句話卻像是一記重拳一般砸在了她的心上。


    因為她聽懂了。


    沈略有些艱難地撇過了眼神,避開了章敦略帶省視而戲謔不已的目光。她忽然有些覺得對方的行徑太過惡劣,但是她卻不敢開口說些什麽,隻能將指尖微微攥緊。


    人又怎麽可能堅不可摧,再堅如磐石的人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哪怕往那裏施加最綿薄的氣力,都足以摧毀他的堅強意誌。


    既可以是見肉見血的重創,也可以是道破人心的隻言片語。


    她覺得自己此刻在章敦那雙眼睛之前是毫無隱私可言的,她是□□的,一時間慌張錯亂。


    她覺得章敦已經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一一不是覺得,是必然一一畢竟對方知道她所有的過往,了解沈略就如同沈略了解他一樣。


    沈略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尖叫的,甚至她體內的那個靈魂都已經開始尖叫了,可是她的臉上卻隻有一點點神采,那是透過她熱血沸騰的心髒湧出來的一點點岩漿。


    卡文迪許本來就沒有看著她,照例還想繼續開口嘲諷的,然而睜眼便瞥見了沈略不太自然的目光,微微皺眉,望向了章敦,神色帶了些許責備一般。


    章敦露出了一個極為無辜的神情,用口型念出抱歉。


    卡文迪許差點衝他翻了個白眼,對著這個狀態的沈略,他也是不敢說什麽太過分的話的,隻好十分僵硬地開了口:“行了行了,可以了吧,再不走你的小寵物要等得著急了。”


    也不知道是否是他這句調侃式的言語起了作用,沈略在他說話之後,似乎很快從那個狀態下脫離了出來。


    她臉上的不安與凝重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鬆明快。卡文迪許看不出那是否是真實的,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三人像是心照不宣一般,這個時候都一言不發了起來,艱難生澀沉默地走過了略顯漫長的走廊,沈略幾乎感受不到船身的搖晃,甚至可以說,她根本不太覺得自己現在就在船上。


    沉默是一劑緩解尷尬地良藥,兩人送她到了實驗室,有略略指明了她的房間,她的一些資料也一並帶來放在了裏麵。


    房間就在在走廊最那頭,隻要走出實驗室,再沿著走廊直走就到了。


    隻要不走錯方向,傻子也能找到路。


    沈略垂著頭聽著,一麵敷衍了事一般地點著頭。


    章敦走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門,倒也是挺細心的。


    就是因為他這麽細心,不管是誰都覺得他善解人意,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她才知道剛才章敦是故意的。


    她坐在了實驗台之前的椅子上,幾乎覺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水箱中的兩條人魚都在靜靜地打量她,用打量食物的目光。她夾在其中,反而覺得有了絕境逢生的感受。


    波塞頓扭動了尾巴,像是太平洋那一麵的蝴蝶揮動了翅膀,水箱中的氣泡隨著他的動作翻升上浮,帶著些他鱗片上妖異的色彩,像是一團團小火焰一般騰升。


    死裏逃生的沈略看著他,終於同往日在地下室裏一般地自言自語道:“我很害怕。”


    波塞頓大概是不知道什麽是害怕的,他的眼底好像根本不會起波瀾一般,永遠帶著深海式的平靜,仿佛那來自基因深處。


    沈略隻是繼續說話,她從不在乎傾訴的對象究竟有沒有聽懂她的發言,她隻是想說她自己的話罷了:“章敦總是這樣,他覺得這很好玩嗎?想到那些事情,我就……真希望世界上沒有知道這些事情的人。”


    沉痛的,可怖的,拷問人性的往事。原來它們還存在在她的回憶盡頭,那些人的臉孔如同恒河沙數,不滅不散。


    她活得理性自持,但不是說她能永遠如此。


    幸而波塞頓永遠是個無底的黑洞一般,用他平和的眼神告訴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能保守所有的秘密,它們就會像滴入大海的水滴,再也找不到一點蹤跡。”


    沈略幾乎是苦笑了起來:“我的秘密同我一樣,隻要跌進大海,就再也無跡可尋。”


    她這麽坐了一會兒,亂七八糟地說了好些話之後,覺得自己已經緩了過來。她同波塞頓對視的時候,或者說是被那雙金色的雙眼注視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舊日的時光。


    沈略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隻有八歲。


    那個時候他還隻是地下室中,一個沒有名字的秘密。


    如果波塞頓會說話,他是否會像是一個年長的老友一般,輕聲說一聲你也長得這樣大了。


    然而這些永遠隻是沈略心中的一個幻想罷了,人魚從未開過口,似乎童話中動人的嗓音不存在,海妖塞壬那引人入絕境的歌聲不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希臘神話,阿喀琉斯這個人被他媽放到冥河水泡過之後屌炸天,但因為他媽提著他的腳後跟,沒有泡進冥河,所以腳後跟是他的致命弱點。


    第13章 諾亞方舟(六)


    沈略自從父親過世之後,便接手了她父親的工作,那個時候她隻有十六歲,還在讀高中。


    飼養一條人魚實際上同飼養一條金魚沒有什麽兩樣,定期投喂食物,但也不能一次給他吃太多,因為人魚也同金魚一樣,永遠不知道食飽厭足是個什麽意思。


    當同一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們討論著服裝首飾、八卦戀情的時候,她同日後一樣格格不入,整天研究著父親留下的筆記。


    她那個時候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超過她的父親。


    雖然她當年也有試著同班級裏的同學交往,但是均以失敗告終。


    沈略活得粗糙,但並不神經大條。


    沈略隻要看一眼她們的神態動作,就能讀出她們並不喜歡自己。她並不認為同學對她刻意的疏遠算是校園冷暴力,因為到了如今的沈略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不會搭理這樣一個怪人。


    她總是最晚到校,最早離校,整日一言不發,像是一個幽靈一樣地獨自生活,無人打算了解她,也無人打算和她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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